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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在網吧的老大

1.

為了好好打遊戲,老大終於狠下心來決定去死了。

我是在公寓樓下的網吧認識老大的,他當時還沒這麼果決。

他本在聚精會神地打著遊戲,忽然稍稍側過頭,含糊不清地問著:「知道我是誰不?」

我還是第一次在網吧被人以這種方式搭訕,忍不住心生怯意,準備起身離開。

然後老大自顧自地說著:「不知道吧。」

我躲到一邊去,只是搖頭。

老大開始傻笑起來說:「我是這兒的老大。」

我的確有幾個月沒來了,卻做夢也想不到這網吧能冒出一個老大。

一旁的網管不耐煩地喊著:「別搭理他,這人腦子有病。」

我看出來了。

2.

老大的確是這兒的老大,但並不是什麼不得了的大人物,而且是我的同齡人。

據網管說,他已經泡在網吧里快三個月了,就連掃地阿姨都沒他來的勤快。天還蒙蒙亮,他就開了機器沒日沒夜的玩。有時他玩到第二天凌晨躺在椅子上昏昏睡去,有時候像個永動機一樣輪軸轉上48小時。

而無論他玩了多久,都能在大清早捧著一碗熱乾麵,神采奕奕地和交接班的網管打聲招呼:「哥們,來啦。」

猝死與他無關,他的心腦血管顯然是以和人類不同的方式生長出來的。

可能是因為他這顆壯如牛馬的心臟,也可能是他厚到防彈的臉皮。他很快成了這個網吧所有網癮少年的老大。那些輟學無業,遊手好閒,把自己種在網吧里的社會混混找到了靈魂寄託,都稱他一句老大。

誰缺了網費,他出手相救。誰挨了白眼,他義憤填膺。誰在遊戲里被人欺負,他更是覺得難辭其咎,要親自上陣教訓對方。連討厭他的網管都忍不住承認,這是個重情重義的老好人。十八般網遊他樣樣都玩,老大在這網吧里混的似乎風生水起。

但就像領頭羊依舊還是羊一樣,網癮少年的老大,還是個網癮少年。

等到我第二次見到老大的時候,他姿勢似乎沒上次那麼氣派,但臉上的飛揚神采卻是沒減。

我本不想再碰見他。但他每天上網的機器,就在我最喜歡的位置的左邊。我實在是不想因為什麼「老大」就捨棄這個座位。

老大瞥了我一眼說:「知道我是誰么?」

我說:「你是這的老大。」

老大有點震驚地問:「這你都知道?」

我說:「別吧。你天天講這事,而且你上次不是和我說過一遍了?」

老大噼里啪啦地敲著鍵盤說:「這誰記得住啊。放心這次我搞了個備忘錄,一定記下了。」

我撇撇嘴沒再答話,專心打著遊戲。

過了半晌,老大雙手離開鍵盤,認真地看著我說:「兄弟,看你挺不開心的,有什麼麻煩跟哥說。」

我心裡一顫,總不能說我玩遊戲討厭被打擾,你就是不開心的禍根吧?

我尷尬地說:「我沒事。」

「哦!哦!你想用我這台機子。」老大彷彿恍然大悟,突然拎起礦泉水瓶,起身坐到了另一個角落裡。

我看向他,他抓了抓頭髮,不好意思地朝我笑笑。

雖然他完全理解錯了。但那一瞬間之後的日子裡,我突然不再討厭他。

3.

我對老大產生好奇的理由很單純,老大身上並沒有什麼未解之謎,他本身就是未解之謎。

他為何整天泡在網吧里,他的錢都是哪來的,他手機每天都震上兩三次為什麼不接電話,他是怎麼做到比我都衣冠整潔的。

等到我這股好奇終於快要滿溢出來的那天,老大似乎看穿了我,突如其來地說了一句:「別問。」

還好我習慣他這種突兀的說話方式了。

我說:「我本來也沒想問什麼。」

老大說:「對,正因如此,所以別問。」

我看著他屏幕複雜的窗口說:「你桌面上這個word文檔是什麼,寫的密密麻麻的?」

老大說:「自我總結。我每當一天的老大,都會自我反思自己做的哪裡不好,並加以改進。無論遊戲的技術,對待小弟的態度,還是自己的儀錶。」

我說:「我沒看錯的話,你還弄了一個excel表格來統計你使用不同鍵鼠的勝率?」

老大說:「對。不下狠功夫怎麼當老大?」

我說:「其實…」

老大說:「你想說『其實要是有這個閑功夫,不如去找個正經工作』對吧?挺多人都這麼說我。那我只能說『太久沒游泳,我怕腳抽筋』。」

我說:「沒有……我想說其實你有一行的勝率小數點弄錯位置了,你平均勝率沒那麼低。」

老大驚呼中修正了這個錯誤,感激道:「厲害啊兄弟!大學生就是不簡單。」

我說:「應該的。」

說著老大的iPhone X突然在桌子上震了起來,他立馬把手機切成了勿擾模式。

我說:「不接不要緊么?」

老大說:「家裡人的電話,我不太想聊這事兒……」

我眼見老大面露難色,便搖頭道:「你不用為難。我其實特別害怕感情激烈的場面,就是那種,嗯,韓劇里的生離死別啊之類的。我應付不來別人充沛的情緒,渾身難受。所以就算你真想給我講什麼心酸的家族往事,我也很難聽得下去。更何況你不願意講。」

老大長出一口氣,像是放心下來說:「那可太好了。」

許久之後網管告訴我:我離開後的那天晚上,老大就木然地坐在那,整個人凝固了四個小時。他偶爾拿起手機又放下,卻從沒撥出過一通電話。

4.

我應付不了旁人的激烈情緒,我討厭當陌生人的心理諮詢和靈魂導師。有時候朋友們甚至覺得我有一點乖僻和冷血。老大當時可能誤解了什麼,我沒法泛濫一份同情,我的好奇真的只是好奇而已。

但我和老大並不難以相處,哪怕他是外人眼中的社會垃圾,那也是可自然降解的垃圾。

這些事我和老大漸漸熟絡起來才知道,他跟別的網癮少年不一樣。這位網癮青年不抽煙不喝酒,不邋遢也不孤僻。他按時洗澡、理髮、把被自己汗漬污染的鍵盤擦得乾乾淨淨。臨走時,還會把所有歪歪扭扭的沙發都擺回原本的位置。

作為一個把生命九成時間消耗在網吧的男人來說,他無污染、無公害,活的相當紳士。

所以當我又時隔兩周再見到老大時,看到這位紳士灰頭土臉,眼角淤青,手背添了兩道疤的慘狀,自然是無法言喻的震驚。

老大瞥了我一眼說:「想問就問。」

我說:「你這是怎麼了?」

老大說:「錢快花完了,當然要省一點」

我清楚地知道他不過是個二十齣頭的普通人,不會因為他叫「老大」這麼響噹噹的名號,國家就為他定期撥款。出於我個人的原因,我從沒過問過他衣食住行和接濟其他難兄難弟的錢都是哪來的。但他看起來既不是那種殺人越貨的亡命之徒,也不是什麼腰纏萬貫的富二代,錢就總要有花完的那天。

我說:「錢的事我懂,但你這明顯還被打了啊。」

老大說:「就是因為錢快花完了才挨揍的。」

我愕然道:「你去借高利貸了?」

老大搖搖頭說:「不用。我當老大這幾個月,從來沒管兄弟們借過一個子兒,更別說什麼高利貸了。」

我說:「那你被誰打的?」

老大說:「我以前幫過的一個小弟。他最近不在網吧里當混混了,去健身房找了個工作。前陣日子他領著一幫新交的朋友來這裡,那些朋友個個膀大腰圓。他非得說我偷了他的手機。監控調出來,看不出偷了,也看不出沒偷。我和那幫人對峙著,但平日那些小弟沒一個幫我說話。」

我說:「然後呢?」

老大說:「然後我就掏錢了。身上錢不夠,還被揍了一頓。」

我說:「你還有錢吃飯么?」

老大說:「兄弟,別問這個。吃不吃飯,沒什麼。挨點揍,也沒什麼。我氣的是在我的地盤裡,他們真的不信我。你知道么兄弟,他們不是被那幫大塊頭嚇到的,我盯著他們的眼睛呢。我的小弟們,是真的不信我,他們就是覺得我偷了手機。」

我說:「那不是你的錯。」

老大說:「那他媽肯定是我的錯。你說,我是不是對他們不好,我是不是平時不夠仗義。不用瞞著我,直說就成。」

我說:「作為一幫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你對他們太過於好了。最起碼,你做的比我好得多。你的小弟要是來找我幫忙,其中九成我都會直接讓他們離我遠點。」

老大苦笑著說:「那我想不通,我真的想不通。兄弟,你當時要是在場,你是信那個健身教練,還是信我這個老大?」

我說:「我信你有用么?」

老大又開始傻笑起來:「有用,信就有用。」

然而我當時很想脫口而出的是,相信有時候其實一點用也沒有。

哪怕那些社會混混真的有人信了老大,也絕對不肯為他說半句好話,為這個爛攤子掏一分錢。

我更想說的是,我知道老大是一個實誠的老好人。但在那之前,我絕不會沒理由地相信一個他這樣的為網路遊戲瘋魔、沒有正當職業的年輕人。為了繼續上網,為了把真金白銀兌換成他們所痴狂的虛擬數據,這些人什麼都幹得出來。

而正因為他嘴裡的「小弟」也多半都是這類人,那些忘恩負義和倒打一耙,似乎也沒那麼難以理解了。

我最厭惡的就是當什麼陌生人的人生導師,但我看著老大青一塊紫一塊的臉,真的忍不住想喊他別在窩著打遊戲,趕緊出去找份正經工作。哪怕是沿街乞討都比在這繼續混吃等死有意義百倍。

但我什麼都沒說,只是坐在那敷衍地應和著:「你覺得有用就好。」

老大說:「你聰明,人好,最重要的你還是個讀書人。你要是在場給我撐場子,我那些小弟也就不能忘了我了。」

我說:「想過自己給自己找場子么?」

老大說:「你讓我去健身房練練塊兒頭?你看我這細胳膊細腿兒的,想想就難。」

我覺得我的言下之意已經相當露骨了,但老大似乎沒有聽懂,或者他希望自己沒有聽懂。

我擠著笑說:「別想了,好好打遊戲吧。」

5.

此後的日子一如往常,老大依然當著老大,和我喜笑顏開,稱兄道弟。除了那些還沒有消腫的傷口,他似乎沒有任何改變。

直到有一天,我發現他明顯的瘦了,等我在腦海里細細回憶他以前的身形,才驚覺他暴瘦了應該快十斤了。最不可思議的是,他原本打理的乾淨清爽的頭髮蓬亂起來,泛著頹廢的油光。

老大看著我說:「問吧。」

我說:「怎麼不洗頭?」

老大說:「小事兒。我聽說,一周少洗幾次頭,對那個什麼,毛囊……」

我打斷道:「還有錢吃飯么?」

老大說:「當然,你以為我怎麼當的老大?」

那一瞬間,我真覺得自己是在浪費生命。

我說:「我從沒管你叫過老大,你在我面前不用撐什麼面子。」

老大說:「我這老大當的早就沒什麼面子了。但除了面子,我要啥有啥……」

我再次很不禮貌地打斷了他:「你都有什麼?」

我們兩人尷尬地沉默著,老大的手機此刻又震了起來,他還是沒有接。

我關掉機器,快步轉身離開。

……

我最後悔的就是說了那句「你都有什麼?」,這句話不僅相當過分刺耳,而且完全擾亂了我一貫的處世哲學。我沒學過怎樣去安慰哪個人,勸說哪個人,我唯一掌握的技巧就是讓人「順其自然」。而讓老大順其自然的結果,只能是看著他終有一日餓死,屍體順著長江漂流而下,再回歸大自然。

但我和老大非親非故,本不該有哪怕一絲的罪惡感。

無論如何,我特意有一陣子沒再去網吧了。所以等到我闊別許久回到那裡時,變成老大主動坐到我旁邊了。

他身形更消瘦了,衣服更臟,頭髮更亂,渾身隱約散發著汗臭味。從被打的那天起,老大就再也不紳士了。我意識到或許不只是錢的問題,他發現沒人相信自己,就再沒有保持「老大」這個符號紳士的必要了。

老大發現,自己只是在充老大罷了。

他坐下來說:「他們嫌我有點臟,所以我就只能找你聊了。」

我說:「我倒是不嫌你臟,但也不太想和你聊。」

老大平靜地問:「我就是想問問,要是想好好打遊戲,是不是死了去下面打更好?」

我震驚地說:「你說什麼呢?」

就算我再不想當人生導師,也不可能對一個想結束人生的人無動於衷。就從那一刻起,我扭曲了我的處世哲學,接下了我原本無法應付的,來自老大的沉重情緒。

我直視著他的眼睛,顫抖著說:「你可別,別想不開。」

老大說:「沒有,兄弟你別緊張。我沒說真要完蛋,只是覺得有點煩了,累了,沒什麼意思了。」

然後,我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

就像以往的老生常談一樣,我問他為什麼不去找工作,錢是哪裡來的,這幾個月都是怎麼過的。

他很反常地沒有說「別問」,而是一五一十地回答著,說自己大學讀了一年就放棄,先前花的錢都是自己剩下來的學費。之所以不去找工作,是在安逸的「老大」生活里呆了太久,已經害怕去嘗試了。

但還不只是這些。

樓下那個網吧大門內的區域,就是老大賜給自己的封地。他覺得自己講義氣、重感情、是逃課中學生的孩子王。遊戲里他彷彿能呼風喚雨,隨時都能拉來三兩好友為其撐腰。有時候老闆娘看在他多年貢獻的網費面子上,還能送上一罐冰鎮紅牛。

大門裡是他的桃源和理想國,他是這的老大。

他的生活幸福美滿,他的生活平安喜樂。

他再無他求。

但走出這個大門,他只是個無業青年,一顆無人問津的社會塵埃。他的小弟把他當儲蓄微薄的ATM、遊戲陪玩還有笑柄。他居無定所,食不果腹,襪子幾周都沒有換過,開一間最臟最破的小時房只為了能洗個熱水澡。而現在,他連表面光鮮都撐不住了。

他不是老大,他只是個老大不小的混混。

他什麼都不是。

我知道那些話戳破了某些東西,戳破了他耗盡青春光陰和自己的學費吹出的夢幻泡影。那些話同樣改變了我身上的某層壁壘,我包裹住自己的那層外殼正片片剝落。

所以我問出了這樣的話:「你父母不擔心你么?」

所以老大獃滯地沉默了許久說:「不擔心吧。」

等我回想起這一幕時,想到的是北國冰封的大江在四月的暖風下,浩蕩的江水衝破冰排,奔涌到五個城市外的遠方。

老大隨後給我講了一個了我不喜歡的故事。

老大的父母很早就分居了,父親帶著妹妹,母親帶著他。幾年前,他的母親死於一場天然氣事故。燃氣公司、物業、保險,這些財大氣粗的金主聯起來賠了一大筆錢。老大的父親是個嗜賭如命的畜生,拿走了這筆錢的大頭。剩下的錢,勉強還夠三年的學費。後來父親把賠償金輸的一乾二淨,人也沒了蹤影。一年前老大聽說父親可能去了福州逃債,但現在不清楚了,他也早就不關心父親的死活了。

這段對話持續了不到兩分鐘,卻足以讓我幾個小時都說不出話來。

我還是極其討厭激烈的情緒和苦情劇的故事。

等我稍稍緩和胸口的沉悶感,才勉強開口問:「你妹妹多大?」

老大說:「十歲。」

我說:「她人呢?」

老大說:「在北方,我老家。我外婆一個人養她。外婆退休了,年紀也大了,有些債應該討到她們頭上了,日子應該挺拮据吧。」

他上不上大學我並不在意,他有多重的網癮我也並不在意。但我有點無法容忍的是,他就那麼把十歲的妹妹和外婆扔在那,自己千里迢迢跑來南方一網吧里當老大?

可我還是沒說什麼,我依舊很難強迫自己做人生導師。或許老大正是知曉這一點,知曉我的剋制,才選擇把這些事講給我聽的。

所以我只是小心翼翼地試探著:「想過回去看看妹妹和外婆么?」

他低聲說了一句「不敢想」,然後頭沉下去,眼眶裡像是有淚打轉。

6.

老大消失了一陣子。而那一陣,我也在反思自己所說所做的一切。我怎樣也想不通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微妙改變是好是壞,最後我只好決定不再逃避這件事了。

我不再逃避的事,就是讓老大也不再逃避。

我最後一次見到老大是在網吧門口的路邊,他坐在方磚上一聲不吭。我知道他已經再沒有半分用來上網的閑錢了。他的手錶不見了,手機也從iPhone X變成了雜牌的二手機。等他把身上這點值錢東西都變賣完,再接下來還能賣些什麼?器官么?生命么?

更令我無法容忍的是他的骨氣。哪怕窮到風餐露宿,他也絕不會要我的一分錢。我原以為他先前說的「沒借過一個子兒」是信口開河說大話,沒成想他竟然真的這麼執拗、這麼頑固,就像馬路邊的石墩子一樣釘在那裡不肯動搖。

我不相信有這種毅力的人連份正經工作也找不到,更不願意看到他就這樣活活在路邊餓死。看到他沒有絲毫的改變,反而愈發變本加厲地以自己的方式頹廢下去,我只好蹲到他旁邊憤恨地問:「你這人怎麼回事啊?」

老大還沒答話,他那破爛不堪的二手機突然震動起來,但他遲遲沒有接。

我問:「你怎麼不接?」

老大抓了抓蓬亂的頭髮,用髒兮兮地右手把手機遞過來說:「是我外婆的電話,我不敢接。」

我說:「這就是你一直不接的電話?!」

老大點了點頭。

我說:「都到這個份兒上了,你不敢接?你外婆的電話有什麼不敢接的?」

老大驚惶地連忙搖頭說:「我不敢,我真的不敢,你來幫我接。」

我看了看他面黃肌瘦的臉,又看了看手中的手機,無奈地喊著:「行!行!我幫你接!」

電話的那段是一個小女孩啜泣的聲音,我聽著她在哭聲中斷斷續續地說了許久許久。

而電話結束後,我和老大沉默了更久的時間。

老大說:「是我妹妹吧。」

我說:「是。」

老大說:「她說什麼了?」

我說:「她說想你了。」

老大說:「她想我?她怎樣說起我?」

我說:「她說你是個好哥哥,高大,勇敢。」

老大說:「我不信。」

我說:「我何必騙你,她又不是我妹妹。」

老大帶著哭腔了:「因為信了,也沒什麼用。信了,我也不是。」

有時候,相信其實一點用都沒有。

但有時候,它比什麼都有用。

我說:「有用,信就有用。」

老大突然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定一樣說著:「我要給你看一個東西。」

他抹了抹鼻涕,拿回了自己的手機,從相冊里找出來一張照片。那是用手機拍下來的一張發黃的老照片。

老大說:「我從老家離開,就把這張照片照了下來。賣了手機,我也要把照片導出來。這幾天撐不下去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

畫面里是一家三口站在江畔的防洪紀念塔下面,背對著激蕩的江水,猛烈的江風。在這張深秋季節,滿是粗獷北國氣息的照片里,一家三口擺著誇張的笑臉和奇怪的姿勢,舉起右手拳頭緊握,像是信心滿滿地對什麼宣誓一樣。

老大指著照片上的每個人說:「這是我爹,這是我。」

然後他頓了一下,緩緩地說:「這是……我媽媽。」

我說:「她真漂亮。」

老大笑了一下說:「你知道這張照片里我們都在吼什麼么?在吼自己的未來。媽媽說將來要開一家蛋糕店,還要給我生個妹妹。我爹開玩笑說要在那條街旁邊開另一家蛋糕店跟她競爭。我說你們不用爭,我要當這條街的老大。」

老大笑著指著九歲的自己問:「你說我當時是不是個二比?」

我說:「肯定不是。」

我指著他媽媽燦爛的笑臉說:「你看,你媽媽在對著你笑。」

老大愣了一下說:「嗯。」

我說:「別讓她瞧不起你。」

我當時尚不清楚,但當我回顧這段記憶的時候,我相信這句話一定在老大的腦海里深深地迴響著,久久揮之不去。

「別讓她瞧不起你。」

眼淚突然淌了下來,老大開始啜泣了。

我說:「你妹妹才上小學,你想讓她將來也去泡網吧么?你爹不當男人,跑了,但還有你呢。像個男人一樣回去,把家抗起來。」

老大痛哭流涕了,眼淚嘩啦啦地往下淌。夜色已深,路燈下他的眼淚漫過了他的影子。在抽泣中他斷斷續續的說著:「我是個慫貨、孬種,我是個渣滓。我答應過她們要混的出人頭地,讓小月兒能安心上學。可他媽的都兩年了,學也沒上完,錢也花光了,我不敢回去,我不敢見她們……」

出人頭地這四個字,很多時候比想像中要難得多。而選擇了逃避校園的老大,又因為這股愧疚,差點讓他哪怕餓死也要繼續逃避下去。在外的遊子不會讓家裡人知道自己過得有多苦,老大不敢讓妹妹和外婆知道自己連飯都吃不起了。

老大幾乎是在淚水中哀嚎著。

他一遍又一遍地說自己「什麼名堂都沒混出來」,說自己是個廢物。到最後,他在哭聲中不停地、不停地喊著對不起。

我不喜歡任何矯情的事,但有些時候,人就是這麼矯情的。

我也有點哽咽地說:「這不晚,這不晚,服務員,臨時工,干雜活,有骨氣的人總不會白白餓死的。別讓她們再等了,回去吧。」

就算他有一個畜生般的父親,也必須找到一種度過這一生的方式。哭完這一場,明天太陽照常升起。他要乘著竹筏,沿著滔滔江水溯洄而上,回到那個有人等他的故里。

對老大的家人來說,她們已經等了他兩年了。

我這輩子都沒見過一個大男人哭得那麼凶,老大哭得聲嘶力竭,像是整個人都融化成了眼淚。決堤的淚水彷彿要把他自己淹沒,把整座城市淹沒,把他過去荒廢的這兩年山洪海嘯般席捲殆盡。

7.

那之後,我再也沒見過老大了。

離別時,我答應可以為他掏路費,他果斷拒絕,說他的手機已經變成路費了。我留了我的聯繫方式,說遇到麻煩可以聯繫我,他欣然接受了。

這幾個月,他變得衣衫襤褸身無分文,增添了許多快要感染的傷口。他眼睛已經近視了,還暴瘦了接近二十斤。他失去了整整兩年時間,也失去了太多東西。

但老大從那個晚上起碼得到了一點補償,只是這一點就夠了。

他不再逃避了。

他說他會回到家鄉,腳踏實地,什麼臟活累活來者不拒,至少要攢下妹妹的讀書錢。將來有機會的話,他想繼承媽媽的願望,開一家蛋糕店。

他最後說,他不想讓媽媽瞧不起他。

或許老大說想要去死的時候,並不是想要死掉,他只是想埋葬過去的自己。他只是懦弱到需要一個像我這樣的人告訴他,還有人在等著他回去。

四月還冰封著的江河,只要一點點的外力就能碎裂整個冰川。

而快一年過去了,老大像是雨後的積水從陽光里蒸發了。他所有的蹤跡,也彷彿蛋糕上的奶油在熱浪里漸趨融化。

我和老大的紐帶是一條單箭頭,當他想不起聯繫我的時候,我不可能在找到他。

他沒入人海,倏忽不見。

偶爾再去那家網吧的時候,覺得我和老大還算有點交情的網管問起老大的去向,我篤定的說他死了。

我不知道老大去了哪裡,不知道他是否回到家鄉,不知道他是否和妹妹、外婆生活在一起,為自己的蛋糕店努力打拚著。

我甚至到最後都不知道他真名叫什麼。

但我一直願意相信,那個活在自己的理想國里的網吧老大已經死了。從火焰的餘燼里鍛造而成的,是那個站在防洪紀念塔下面,九歲的小男孩。

他不再逃避了。他背對著那條洶湧的北國大江,高舉著自己的右拳。

江風猛烈,江水激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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