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兒我藏了六十年,死前讓個騙子實現了丨罪行14

我從業7年,最害怕兩種案子。

第一種,背後有勢力插手的惡性刑事案件。其次,就是離婚案,即使性質普通,照樣怕。

離婚案件看似簡單,但難的是人心搖擺不定。你在法庭上為他們聲聲控訴,有的夫妻跑到庭下就和好了,最後還會讓你退錢。

「很多時候,一紙離婚訴狀,只是夫妻雙方的溝通工具。」

今天要講的故事,就是第二種,不過它一點也不普通。

當事人73歲,癌症晚期。她躺在病床上,有兩個願望,一是離婚,二是要孫女幫她寫封祭文,「要記得奶奶背著你在路上唱歌,這樣你走夜路就不會怕。」

為了滿足奶奶的第一個願望,孫女找到了我。

多一點耐心,這個故事毫不苦情。

事件名稱:最難的委託

事件編號:罪行14

親歷者:劉焱

事件時間:2018年12月

記錄時間:2019年1月

最難的委託

劉焱/文

2018年12月21號,一個大二女生找到我,讓我代理一起離婚案。

她手裡拿著一張皺巴巴的作文本紙,像是保存了很久,上面寫著我的電話號碼。

當事人是她的奶奶,今年76歲,想和爺爺離婚。

在我的律師從業經歷中,哪怕是大二女生說自己太早嫁人,過不下去要離婚,都比給老太太離婚要現實。

離婚案件比較簡單,怕的是遇上當事人搖擺不定,律師衝鋒陷陣,他們首鼠兩端,一旦庭下和好,還會聯合起來讓律師退錢。

尤其這種上了年紀的老太太,孫女都成年了,說要離婚,沒人當真。我不可能耗費自己的時間和精力,去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但眼前女生再三強調她是認真的,「有些事情對我來說,比活下去還重要。」

為了打消她的念頭,我直接跟她談錢,說一個離婚案件我們一般收兩萬塊。看她是學生,打個折,也不低於一萬五,因為她所在的村子距離我這裡很遠,還要報銷交通住宿等費用,得付錢再辦理委託手續。

「一言為定。」沒想到,女生迅速地從包里掏出1000塊錢和一張身份證,「你答應了就不要反悔。我身上沒有那麼多錢,剩下的能不能寫欠條,分期還你?」

她又掏出自己的身份證:「我把這個也抵押給你。如果臨時需要用,我再用學校的一卡通來換。」

一般人把身份證壓給我,我只當它是一張廢紙。但女生認真的模樣讓我好奇。是什麼原因,讓一個還在上學的女孩子,這麼堅持要給奶奶離婚呢?

從身份證上,我得知她的名字叫小華,出生於2000年,照片上的臉牽拉嚴重。

我把身份證和錢遞迴去,跟她講,如果事情合理,而且有始有終,我考慮一下。

小華摘下帽子和口罩,「咖啡廳里暖氣開得太大,捂著難受。我平時不戴這些的,第一次見你,怕把你嚇著。我把奶奶的事情講給你聽,你就會信了。」

我看到她的頭髮烏黑,眼睛明亮,雙手修長白皙,本該是標準的漂亮姑娘,但現在臉部被燒傷,肌肉成了一塊塊深淺不一的疤痕,嘴角歪斜沿著疤痕形成一個半圓。

「如果沒有奶奶,我一定走不出山裡,在人群中,我會是最沒有勇氣抬頭的人。」小華說。

以前小華希望自己快點長大,奶奶能早點享福,現在看來不可能了。「奶奶住院了,是癌症晚期,醫生說最多半年。」

「離婚是奶奶最後的心愿,早該實現了的,家裡沒有誰真正在意她,才拖到了現在。」

我對小華說,案子我接了,其他的,就到此為止。

小華擦乾了疤痕上的淚水:「我要說給你聽,這是我的真誠。」

曾經的小華,是村裡頂好看的小姑娘,但凡舉辦什麼活動,只要需要小孩參與的,首先就會想到她。游龍隊舞龍,讓她敲的第一聲鑼,對著河邊喊,「風調雨順喲。」

奶奶自己不講究,穿老式粗布,逆來順受,身邊的小華卻穿著得體,乾淨大方。她經常給小華洗頭梳頭,扎各種好看的辮子,往小臉上抹雪花膏,小華的臉總是粉嫩嫩的。

這樣一個好奶奶,在家裡卻沒有任何地位。她16歲嫁給爺爺,入門之前,和爺爺一次都沒見過。

結婚當天,奶奶才發現爺爺是個麻子,露出了吃驚的表情。就因為這,她被爺爺打了一頓。爺爺懷疑奶奶看不起他,為了找回所謂的顏面,他給了奶奶一個下馬威。

一打就是60年。

奶奶是地主家庭出身,要嫁給貧下中農,才能保全家裡少挨批鬥。她看慣了父母被打,卻無力反抗的樣子,自己也習慣了忍受。

奶奶從爺爺那裡沒有獲得過任何尊嚴,上行下效,後輩也不把她當回事。

小華的哥哥從小就對奶奶吆五喝六。有一次,哥哥在地上玩耍,奶奶端著一個裝了米糠的盆在一旁餵雞。小雞見到食物一擁而上,驚擾到了哥哥。哥哥心生不滿,端起盆,把米糠全部倒在奶奶頭上。

成年後,哥哥買了一輛麵包車,每逢鎮上趕集,他就拉客,收兩塊錢一位,但只要奶奶上他的車,他就會拖奶奶下來,不准她佔了自己的位置。

哥哥這種六親不認的行徑還會得到爺爺的誇讚,「這才是一個能成大事的人。」

奶奶一共生過12個小孩,只活下來3個——小華的爸爸和兩個姑姑。另外9個病的病死,餓的餓死,最大的才6歲,最小的活了不到2個月。

由於前面六個都是女孩,奶奶在爺爺面前更加沒地位。

小華的爸爸是最小的孩子,爺爺從小就把他給寵壞了,即便做了什麼出格的事,爺爺都不會說他,只會打奶奶。

兩個姑姑從小被區別對待,弟弟可以在家裡肆意妄為,她們得跟著母親在外頭打豬草、砍柴,挖地,回來了三個人還要挑水做飯,後來她們說起回家就害怕。

全家只有小華跟奶奶親,奶奶去哪裡都帶上她,把她抱在懷裡,背在背上,放在籮筐里,講故事,唱歌謠,行遠路。

「奶奶是我唯一的福星,那次她不在,我才出了事。」小華所說的「出事」,指的就是她臉上的傷痕。那時她只有5歲,奶奶卧病在床,父母在外地打工,只能由大她三歲的哥哥照看她。

那天哥哥在廚房煨了個紅薯,讓小華替他看看是否熟了。小華走向灶台,不小心絆上了一條長板凳,摔倒不起,整張臉都卡在外頭搭的灶坑裡,炭火正在燃燒。

面對小華的慘叫聲,哥哥置若罔聞。當奶奶拖著病體循聲而至時,小華臉上大面積的肉都被燒糊了,分不清是焦炭還是黑皮,萬幸的是沒有傷到眼睛。

奶奶背起小華不停歇地跑了兩公里山路,到大馬路上才攔到車,將她送到醫院。

在醫院,每當一個白大褂走過,奶奶就磕一個頭,求他們救救自己的孫女。好在小華的傷雖然看起來有點可怕,還不至於危及生命,20多天後就出院了。

出院之後,爺爺看到了她臉上的傷勢,先是去寺廟裡,為哥哥求了一張平安符,怕孫子受驚嚇,給小華不過是泡了一杯砂糖水。

回到家,奶奶抱著小華寸步不離。爺爺卻起了心眼,他把小華爸媽喊去房間,三個人在裡面商量了半天,一出來就說要送走小華。

在小華住院期間,爺爺就做好了打算,如果她沒死掉的話,留在家裡是個累贅,剛好有一個撿垃圾的老頭,需要一個孩子作伴,把小華送過去兩全其美。

小華爸媽沒主見,他們覺得送走小華是個辦法,養著她也不是不行,反正她從小由奶奶帶著。但如果兩個老人總要得罪一個的話,不用說,小華奶奶人微言輕。

得到了兒子兒媳的首肯,爺爺當天就通知奶奶送走小華,連句商量都沒有,大搖大擺地走到奶奶的卧室門口,看著天花板,「那個誰,你撿幾件小孩的衣服就行,以後她跟別人姓了,大家都落得個輕鬆。」

見奶奶沒有搭理自己,爺爺大發脾氣,隨手撿起一個化肥袋扔向裡頭,「我讓你送走這個賠錢貨!是沒聽到還是耳朵聾了?用這個袋子裝著丟出去就行了。」

奶奶看著懷裡的小華了,往她臉上塗藥,自言自語:「今天又破了兩個水泡。」

「跟你說話,你就裝死。這個家你也不用待了。」爺爺衝進了卧房,一把揪住奶奶的頭髮往地上拖,奶奶不敢鬆手,四腳朝天跌在地上,小華躺在她懷裡。

「你不送走這個掃把星,我來送,我怕什麼牛鬼神蛇。」爺爺踩住奶奶的頭髮,彎腰一手抓起小華的衣襟往外拽。

奶奶不顧頭髮被拉扯的疼痛,用力往前傾,坐起來轉身護住小華。她這番舉動再次激怒了爺爺,他往奶奶的背上踹了兩腳。奶奶疼得喊了出來。

小華醒來,大哭,問奶奶,「爺爺怎麼又打你了?」

「妹兒不怕,有奶奶在。」奶奶把小華放下,拉了拉她的衣服,背起她往屋外走。

小華爸媽這才過來打圓場,說萬事好商量。

奶奶罵爸爸,「你一世都沒成個人樣,活生生的女兒你要送走。好呀,準備三幅棺材,我先剁死那個老不死的,再抱著這可憐的妹兒從山上跳下去,你們也不要假惺惺地來給我磕頭,髒了我的地。」

「換作以前,沒有人相信我奶奶能說出這樣的話。」

奶奶當年62歲,嫁到這個家裡46年,挨過的打不計其數。每次被打,只要還能動彈,她就會爬起來繼續幹活,服侍丈夫,照顧子女。

鄰居說她以前是「打不死的程咬金,趕不走的哈巴狗。」

這次,過來圍觀的人也被驚到了,本來他們私下商量著要勸說一下奶奶,「畢竟她很好說話,只是一個女孩而已,還是個『疤子婆』,這輩子是找不到好人家了,只看以後哪裡有斷手斷腳的殘疾人,搭夥過日子。」

沒想到奶奶擺出一副同歸於盡的架勢,這下,誰也不敢上前勸阻。

平時囂張跋扈慣了的爺爺,也只敢蹲在牆角罵罵咧咧,說這婆娘不知道被誰家的鬼附身了,改天找個道士驅邪,噴她幾桶大糞就好了。

小華說,幸虧當年她還小,不然她會對奶奶說,「這些人個個嫌棄我們,反正是要死的,不要拚命了,遂了他們的意。」

從那天開始,在這個問題上,奶奶不遂任何人的意。

她操起一把斧子,把家裡的鍋碗瓢盆全砸爛,一件不留,繼而又砍斷爺爺的煙桿,說要削尖插進他喉嚨里,「人都不能活了,還吃什麼飯,出什麼氣。」

只有小華一句話,讓奶奶瞬間柔軟下來,「奶奶我的臉癢。」

奶奶蹲下去抱住小華的雙手,對著她的臉吹氣,「妹兒乖,千萬不要用手去抓啊,癢就代表傷口快好了,你幫奶奶撓撓背,奶奶的背可以抓。」

小華的傷好了,也結了疤。

奶奶再不敢誇小華漂亮,她將孫女以前的照片都收到一個鐵皮盒子里,上了鎖。她擔心娃娃以後的日子,經常等小華睡著之後,看著那張小臉,在床頭無聲地哭。

小華父母問過奶奶,想乾脆不送小華去學校。他們擔心同學欺負她,「再說了,就算小華讀了書,以後工作和嫁人照樣會被歧視。讀了書,想法就多,她那時候怪這個怪那個,更痛苦。」

奶奶覺得,這又是爺爺在背後使壞,她憤怒不止,「有人臉上長了麻子,就不准他吃飯,不准他走路,讓他爛得跟廁所里的蛆蟲一樣?」

幾十年來,這是奶奶第一次提「麻子」。之前,哪怕她被打得差點喝葯自殺,也從不損爺爺的臉。

小華問過奶奶,什麼時候自己才能和以前一樣漂亮?奶奶告訴她,書讀得越多,傷痕會越淡。

小華還是去上學了。前面幾天,奶奶怕別人笑話小華,也怕嚇著小朋友,給孫女縫製了一個面罩,只露出兩隻眼睛和一個嘴巴,上面還綉了幾朵漂亮的小花。

怕小華不肯戴,奶奶給小華講故事,大意是「你看電視里的蒙面人,都是很厲害的大俠,飛檐走壁,來去自如,等天亮了,他們還能笑。」

小華出門第一天就遭遇了欺辱,被人罵「疤子婆」,多數是小孩,也有大人。

一群小孩摘去小華的面罩,相互丟來丟去,看著小華東奔西竄,以此為樂。

奶奶發現小華要麼不肯戴面罩,要麼戴了不肯摘,猜到有人欺負她,就偷偷跟著小華,遠遠地看著。只要發現有人罵小華「疤子婆」,她就直接衝過去。

碰上大人,她真敢撕他們的嘴,讓這些人的嘴角見血,「打得過的,給他一個教訓;打不過的,也得讓他看見我的態度。」

有些家長見自家小孩挨了打,上門來找奶奶,說一個大人怎麼跟小孩計較。奶奶一改往常的態度,不端茶,不道歉,就一句話,「你小孩在我眼裡就是個垃圾,他爸媽更不是東西。」

在奶奶眼裡,這可不是小孩之間的戲謔,必須大動干戈,「那些小孩挨幾句罵,嬉皮笑臉就過了,我家妹兒受了欺負,睡覺都發抖,她一輩子都不會忘。」

經過幾次大吵大鬧,那些人不再當面罵小華,而是在背後傳奶奶是個「瘋婆子」,說她「吃小孩」。一些小孩不聽話,家長就會嚇唬他們,「讓那個瘋婆子來吃了你。」

奶奶成了村裡人避之不及的「瘋婆子」,但欺負小華的人少了。

過了幾天,奶奶親自把小華的面罩摘了,「我們不戴這個,妹兒要像向日葵一樣面對陽光,面對雨水。我得看到你的表情,哪怕是苦的,也總比裝作看不見好。」

奶奶想讓小華摘下面罩,為此打過一次小華。

那段時間小華不想去上學。儘管同學不再嘲弄她,她也會自卑,只要離開奶奶的視線,她就會大喊大叫,甚至鬧著要退學,躲在豬圈裡不肯出來。

奶奶把她拖出來打屁股,邊打邊哭,「是不是我寵壞你了你?我想讓你做個人,而不是人人都怕的鬼。你不讀書,以後連自己都認不清,我活著有什麼意思。」

其中有句話,奶奶一直念叨到現在:「妹兒,你的日子要和我的反著過才有救。以後我死了,你又能活成什麼樣子?」

小華提到自己的事情時,再難過的往事,也總是很平靜,說到奶奶,才會情緒激動。

她說自己七八歲時就不怕死,那一年,學校後山發生泥石流滑坡,同學們都往外面跑,膽小的還哭了起來,小華不緊不慢地走在最後。

「如果死到臨頭,我能接受。」小華想像著死亡感覺應該會比活著好太多,「但從奶奶嘴裡說出這個字,我心慌啊。」

小華用功讀書,她想讓奶奶忘記死亡。

不管颳風下雨,她總是第一個到教室的,趁著沒人,大聲朗讀,有人來了,她就默讀。

奶奶愛讓小華讀課本上的文章,總是說,「奶奶喜歡聽這些東西,你要多講。」但好幾次她都睡著了,醒來了還要聽一遍。

小華知道奶奶喜歡聽她讀課文,是希望她把書讀好。

奶奶在小華15歲那年蓋了一座小房子。

聽說奶奶要蓋房,家裡人又跳出來,說明明有一座大房子,何必去糟蹋錢米,何況按照農村的規矩,嫁出去的女兒是不能回來繼承財產的。

奶奶不管這些,「你們怕糟蹋錢,卻不怕糟蹋人,這兩間屋子我給妹兒留著,她想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回來,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誰也不能為難她。」

奶奶挨了一輩子打,不是自己要認命,是沒地方去。就算回娘家,還沒待上三天,弟弟一家人都趕她走,說嫁出去的女兒,就算死也沒有死娘家的道理。

小華不想奶奶那麼辛苦,勸她,「我知道你是擔心我以後會跟你一樣,受了欺負沒地方去,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過不下去就離婚,酒店到處都是,租房也方便。」

「我要給你置一個家,趁著現在骨頭還硬。」那座房子佔地50平米,兩層,樓上樓下一共四間房,花掉了奶奶半輩子的積蓄。

在奶奶心裡,這個事沒得商量,和10年前救下小華那次一樣。

為了讓小華活成正常人的模樣,奶奶費盡心思,她反反覆復講自己一個老朋友的愛情故事,說那兩口子好,70歲了,兩個人還睡一張床,冬天相互暖被窩,她家老頭吃完飯還幫著洗碗。

奶奶絞盡腦汁吃力地勾畫著她認為的美好愛情,是為了讓小華多一點憧憬,希望孫女有正常的感情,儘管自己從來沒有過。

曾經有男人對奶奶說,你離開你男人,跟我過,粗茶淡飯有的吃,身上不會挨鞭子。

奶奶拒絕了,「說句不中聽的話,男人都喜歡逞英雄,覺得自己比別人強,真的到了自己身上,還得兩說。」

她信不過人了。

房子竣工那年,小華17歲,考上了大學,奶奶抱著小華哭了好久。

她拿出小華以前那些被鎖了照片,對小華說,「在奶奶心裡,妹兒一直很漂亮,奶奶到今天才敢說,怕你以為奶奶騙人。以後別人說你漂亮你要接受,說你丑你也不要去怪別人了。」

十幾年沒串過門的奶奶,那次背起一籃子喜餅,拉著小華挨家挨戶地送,向他們鞠躬,「這些年對不住你們,我妹兒跟別的娃娃不一樣,我得拼了命才能護著她。現在她和其他人差不多了,以後有什麼不懂事的地方,你們做長輩的該教育就要幫著教育,拜託你們了。」

小華說,從那天起,她發現鏡子里的自己越看越順眼。

見我那天,小華化了淡妝,塗了口紅,咖啡色的眼線畫得特別好看。

開學的前一周,奶奶見小華爸媽還沒有把學費送過來,四處嚷嚷著要把棺材賣了。急得小華爸媽連忙過來解釋,說錢早就打到小華錄取通知書里的那張銀行卡里了。

「知道了。」奶奶淡定地對兒子兒媳說了這三個字,轉眼就火急火燎地拉著小華去鎮上趕集。

到了鎮上,她從懷裡摸出那個快遞袋,讓小華去銀行查詢裡面到底有多少錢。

她向小華再三確認,卡里有一萬多的時候,才鬆了一口氣,說回去不坐車了,要和妹兒走一走,以後沒多少機會了。

「你以為奶奶那麼笨?」奶奶一臉狡黠,她才不會賣掉棺材,「我是在試探你爸媽,學費的事,我早就安排好了後路,你兩個姑姑一個月前就答應我了。不過妹兒,既然你爸媽願意負擔學費,以後就不要怪他們了,他們不壞,只是蠢。」

小華挽著奶奶的手,說她去上大學了,奶奶一個人在家怎麼辦。

奶奶假裝嫌棄地推開她,「儘管走得遠遠的,就怕你一輩子都窩這鬼地方,那才是要了我老命。到了外面,有人欺負你,你要知道怎麼辦。奶奶老了,走這麼一段路,其實都是硬撐過來的。」

小華說,這麼多年,奶奶的頭髮差不多全白了,身子卻直挺挺的,她不敢佝僂下去,「我怕早早地挨著地,妹兒沒了依靠啊。」

剛到學校的那幾天,奶奶天天打來電話,問同學有沒有為難她。

小華和室友大聲地笑,說沒有的事,她交了幾個朋友。

奶奶聽妹兒笑得這麼開心,肯定沒被欺負,「我就說嘛,大學生的模樣乖。你信不信,奶奶也見過大學生,是個律師……」

小華對我眨了眨眼睛,「奶奶還留著那個律師的電話號碼呢!」

奶奶和小華提到的律師,就是我。

2016年的時候,我見過奶奶一次。當時我在他們村做過普法講座,主要講關於家暴、離婚以及土地權屬爭議問題。

台下的人都是因為中途有抽獎環節,可以領雞蛋、大米才來的,聽的人少。

但是奶奶聽得很認真,她不但幫我解圍,還問了幾個問題——離婚是不是很丟人?嫁出去的女人有沒有繼承權?遭遇家暴後,可以不可以搬回娘家住?

我告訴她,離婚不丟人,女孩有繼承權,離婚後戶口可以遷回娘家。

奶奶在紙上留下我的電話號碼,希望以後萬一有事,我能接她電話。

這張紙,她在住院時交給了小華,「我在抽屜里留著律師的號碼,怕有人霸佔你的房子,不讓你住。我死的那天,你要背我進去,把遺像擺在神龕上。這樣他們就會怕我,不敢進來佔地方,妹兒不要怕,奶奶會保佑你的。」

「妹兒要認真地給奶奶寫祭文,不能只說我過的苦,要說點甜的事情,要記得奶奶背著你在路上唱歌,這樣你走夜路就不會怕。」

奶奶後面這十幾年,都是為小華,她一個人就給了小華完整的家,卻從不在意自己的日子。小華上了大學,她那股勁便消失了。

「沒有人在意過她的感受,只知道她可憐,連我也一樣。」2017年寒假小華回家,才發現這個問題。

小華給奶奶帶了禮物,有漂亮的圍裙,精緻的手套,還有一個足浴器,她覺得這些都是奶奶需要的。大家都誇小華貼心,心裡裝著奶奶,小華對也自己很滿意。

直到有天中午,爺爺突然又向奶奶發難,說奶奶沒有把他的雨靴刷洗乾淨。當時正值中午,其他人已經吃完飯,奶奶忙碌到最後才端起一碗米。這是她多年的習慣,只有小華考上大學那天才上過桌。

爺爺一巴掌扇過去,將奶奶連人帶碗打倒在地。

小華的爸媽、兩個姑姑都在,面對這種情況,他們早已司空見慣,只是看了爺爺一眼,「爸,你這樣不對,不要總是打她。」他們說完,就繼續聊天說笑。

只有小華愣在那裡,「我心都碎了,原來奶奶幾十年來如此孤立無援。」所有人都知道爺爺打奶奶是不對的,每次都是「說句公道話」,卻沒有人站出來正面制止爺爺。也沒有人真正幫過奶奶。

奶奶就這樣,在眾人口述的「公道」里,被打了幾十年。

「如果奶奶當年也只是說句『公道話』,告訴他們這樣是不對的,哪裡還會有現在的我……」想到這裡,小華再也承受不住。

奶奶還坐在地上拾掇剩飯。小華撿起那隻飯碗,狠狠砸碎在爺爺腳下,踢開了面前的凳子,在眾人吃驚的目光里,把奶奶抱上摩托車,載著她駛向民政局。

在路上,小華對奶奶說:「奶奶,抱緊我,這次我帶你離婚。」

奶奶貼著她的身子說,「好!」

那天的風很大,小華和奶奶的雙手都凍得通紅,小華牽著奶奶的手走進大樓。

民政局的工作人員告訴她們,這裡只能辦理協議離婚,得雙方當事人同意簽字。

小華朝著工作人員吼,「我奶奶都快被打死了!」工作人員說,家暴必須拿出證據。

「我親眼看著奶奶被爺爺打了十幾年,這都不能算證據嗎?」小華哭得很絕望。

緊跟著,家裡人也趕了過來,怒斥小華不成體統,白讀了大學,丟人丟到外面。

罵完小華,他們又對工作人員賠笑臉,說老太太是個「瘋婆子」,神志不清許多年了,經常做一些出格的事,這次是沒看好。

小華杵在那裡,狠狠地瞪著他們。她這才知道,奶奶曾經為了她,有多拚命,她想,等自己賺了錢,一定幫奶奶把婚離了。

奶奶坐在凳子上,喃喃自語,「要離婚,家暴是個大事,以後的路還很長。」小華聽懂了這句話,「奶奶是在擔心我,她不想我像她一樣。」

奶奶要把自己從未擁有過的「正常」,種在小華心裡。

接下來一年,奶奶只要挨了打,就一個人跑來民政局,像是突然意識到,被打之後,是有地方可以去的。哪怕她只是蹲在那裡,什麼都不說。

終於有一天,有一個工作人員過來跟奶奶說話,問她為什麼這麼大年紀了還非得離婚?

奶奶說,「我被他打夠了,不想到下面還要被他折磨。還有啊,我那個孫女,臉上有點缺陷,我怕以後有人對她不好,過來看看,這世道是不是真的可以離婚。」

工作人員告訴奶奶,沒有捆綁的夫妻,這裡離不了,找個律師就好。

2018年12月初,奶奶被查出癌症晚期,見到小華的時候,她是笑著的,說自己是喜喪,要歡歡喜喜地走,唯一的遺憾就是沒看到小華找對象,「奶奶留著一雙眼睛沒有瞎,還想幫妹兒看看是哪個男孩那麼福氣。」

爺爺知道奶奶時日不多後,想起奶奶服侍了他一輩子,主動提出要照顧奶奶幾天。他還親自熬了粥,放到嘴邊,吹涼了餵給奶奶吃。

奶奶剛打完針,有點反胃,喝不下。爺爺氣急敗壞,他習慣了奶奶的逆來順受,對奶奶從來沒有耐心,他把碗摔地上,罵奶奶賤骨頭,叫花子,不識抬舉,揪奶奶的臉,「你要死就早死,不要折騰我。」

奶奶坐了起來,對爺爺說,「麻子啊,我全身都痛,你打我算輕的了。我是想啊,如果我家妹兒以後,找個這樣的男人,我該有多心疼,誰替她出頭……」

奶奶再次下定決心,一定要在活著的時候,把婚離掉。

就這樣,小華遵照奶奶的願望,拿著名片找到了我。

那天,我和小華在咖啡廳里坐了一整天。我不敢起身,不敢出門,但奶奶的事情,我拿不出一個解決的方案。

按正常訴訟程序,從立案到開庭,就算再快,差不多也要兩三個月,還有一個最大問題,就是奶奶所遭遇的家暴並無任何證據,爺爺沒有其他不良嗜好,兩夫妻也沒有分居。

就算我執意要起訴,像這種情況,判離的可能性不大。換作別人,可以六個月後再起訴,大不了還等六個月,一次一次,總會有個結果,但是奶奶時日無多。

我冒著被人嘲笑的風險,聯繫上當地民庭的一個熟人,問能不能特殊案件特殊處理,我馬上起訴,他們立即開庭,儘快出具一份離婚報告。我知道這想法很天真,不過還是想問一下。

那邊給我的回復跟我想的一樣:此案沒有任何特殊之處。

小華聽到這個結果,無聲地流淚,

到了晚上,外面的天黑了,我們都沒說話,就這樣,枯坐了40分鐘。

我幾次都想說出「無能為力」這四個字,但話到嘴邊就變成了「我再想想辦法。」

咖啡店的人越來越少,我不敢挪動身子,怕自己會逃走。我甚至不再想這個事情,只回憶自己今天幾點鐘起的床,吃的什麼,見了哪些人,快遞到哪裡了。

想著想著,我突然回憶起,昨天開會,主任再三強調,讓我們注意著裝,律師協會說要買袍子。

我想起了平時工作中,其實很多人都分不清公安、檢察官、法官以及律師的區別。奶奶應該也一樣,她想要離婚,不是法律意義上的,而是心裡的一個想法。

我給小華提出一個主意,小華眼裡閃著淚光,同意了我的說法。

我終於可以踉踉蹌蹌地走出那扇門。

第二天,去醫院的路上,小華一直問我怎麼收費。我告訴她,不會超過兩萬塊。她就在車上寫了個19000的欠條給我,我讓她先收著。過收費站的時候,小華又開窗搶著要給過路費,我說走的是ETC,不用管。

我開車3個小時,終於到了奶奶的醫院。

剛下車,我就換上了袍子,小華說,她要替我扣領巾。看得出來她很緊張,幾次幫我整理衣服,半蹲在地上幫我拉袍子的邊角。

到了病房,奶奶還認得我,她看到我這身裝束,伸出手來,想摸一下袍子,卻馬上縮了回去。

奶奶的病房裡有三張病床,只住了兩個人,另外一位病友是個大叔,他看到我,問奶奶是不是家裡有當官的。

「沒見識,人家是來給我辦離婚的。」奶奶白了他一眼。

聽我說要舉辦離婚儀式,她執意說要打扮一下,「結婚的時候都沒怎麼打扮,後來我想要一件的確良的衣服,那料子好,捨不得買,好貴的。」

我笑著說,是不是比蓋房子還貴啊!

奶奶笑個不停,拉著小華的手,「我妹兒最貴。」

我拉開公文包,從卷宗袋裡拿出離婚協議書。

這時,小華的爸媽以及兩個姑姑相繼走了進來,爺爺左腳剛跨進來,見到我,楞了一下,往外面走了。

兩個姑姑把小華拉到一邊,三個人用家鄉話爭吵了起來。

我被小華爸爸喊了出去,他把手裡的一條煙遞給我,「小孩和老人胡鬧,沒料到會驚動你們。我們是本分人,奉公守法,待會請您吃個飯賠不是,耽誤您時間了。」

我沒有接話,細細打量小華爸爸,他頭髮微卷,身材發福,脖子上掛了一條金鏈子,一臉憨厚樣。小華的媽媽站在他後面,在他耳邊嘀嘀咕咕,時不時瞟我一眼。

我其實不知道說些什麼,外面很冷,風吹著我的袍子往後揚,領巾也歪了,我想回車裡躲一會,大概小華也被說服了,病房裡面沒了聲音。

我往前走了一小步,卻沒想到,小華背著奶奶沖了出來。兩個姑姑跟在後面,「你想幹什麼?你今天把事情搞這麼大,存了心要丟老頭子的臉?」

「別碰我奶奶,都他媽給我走開。你們個個深明大義,就我和奶奶瘋了。你們多懂事?奶奶16歲嫁過來,被一個男的打了60年,滿堂兒女看笑話,多體面!」

我走到小華和奶奶旁邊。奶奶抬手示意讓我靠近一點,她將我的領巾拉正了。

「我背著奶奶去學校,去海南島,去北京,去韶山,就是不要和你們這些偽君子在一起,你們誰過來我撞死誰。」小華撕扯著喉嚨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不知怎麼的,我腦海里忽然就出現當年奶奶背起那個小女孩的場景。

奶奶沒有勸說小華,把頭靠在小華脖子邊上,雙眼微閉,一臉安詳。

我小聲地對小華爸爸說,這個時候了,不要再扯所謂的顏面,不讓奶奶如意,以後小華會恨他們這裡的每一個人,「我不過是來走個形式而已,我不是公職人員,但覺得為了奶奶,該這樣做。」

他們三姐妹說商量一下,「怕父親受不了這打擊,他是一個死要面子的人。」

小華不停地喘氣,轉過頭對奶奶說,「你不要怕。」

我讓小華先把奶奶放回病房去,「他們會商量出一個結果的,現在不是當年了,奶奶不再孤立無援。」

「不商量個結果出來,要麼他們別想出來,要麼就我絕不進去,沒有折中的方法。」小華抱著奶奶坐在台階上,朝裡頭喊。

過了一會,爺爺出現了,矮小瘦弱,腳步蹣跚,頭上戴了一個雷鋒帽, 沒有看我們,徑直進了病房。

十分鐘後,他們出來了,是爺爺開的口,「你們要抓人可以,要離婚最好。」

小華的兩個姑姑把病房打掃了一下,被褥疊得整整齊齊,小華給奶奶梳了個頭。

我向醫生和護士長簡單說明了情況,他們也來到病房,帶來一束鮮花。

我拉了拉袍子,身子站得筆直,面向奶奶,「我正式宣佈於秀蘭女士和胡世長先生離婚,於秀蘭女士自願放棄名下所有財產,夫妻共同債務不論多少都由胡世長先生承擔,此結果立即生效。」

話剛落音,小華哭著過去抱住奶奶,「奶奶放心了啊,以後你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想幾點起床就幾點起床,不想出門了,就讓紅薯爛地里,再沒有人打你了。」

護士把鮮花遞給奶奶,豎起大拇指,「待會打針,我們會輕一點。」

小華的爸媽和兩位姑姑悄然走出病房。爺爺靠著門框蹲了下去,縮成一團,帽子掉落在地上。

我過去跟奶奶握手,讓她在列印紙上簽字。奶奶的手抖得厲害,簽了之後看了看,不滿意。問我能不能再簽一次。

我說可以,她又一筆一划地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爺爺也簽上了自己的名字,蹲在那裡,說,「我以後不打她了,有些人是到死都改不了自己個性的,到死都不知道,這一輩子活成了個什麼樣子……」他已經很老了。

奶奶很歡喜,讓我不要跟那種人說話,要跟她說話。

「你怎麼沒有戴黃色的假髮啊,我看電視里的人要戴的。」奶奶指了指我的頭髮。

我甩了甩頭,「奶奶,假髮是香港那邊才戴的,他們戴假髮是怕禿頂。因為審判的時候,舉頭三尺有神明嘛,讓神看到禿頭不好。我不會禿頂的,所以不用戴。」

奶奶笑了一會,讓我把耳朵湊過去,她臉上的淚水還沒幹,「女孩真有繼承權?」

「當然,最好立個遺囑,我回去就給你寫。」

「這樣我就算喝了孟婆湯也沒關係了。」

走出醫院,我向小華索要律師費,「聽說民政局離婚收費7塊,你不能少我的。」

小華不肯,讓我至少收一千塊錢。我告訴她,奶奶偷偷問過我,離婚要多少錢。我說了是七塊,多了一分都不要,然後嚼著奶奶給的糖回了家。

第二天,我跟陳拙說到這事,他告訴我,離婚的費用是9塊。

我又向小華要了兩塊錢,她在電話里說,奶奶正在唱山歌給她聽。

「要是有人嫌棄你的樣子,你就走。奶奶都知道離婚了,你可不要那麼傻。」奶奶囑咐小華。

奶奶在村莊里,當了十幾年的「瘋婆子。」

她把「賠錢貨」孫女當寶,不許任何人說孫女丑,到了73歲,依然堅持和爺爺離婚。

人們說她瘋,就是因為她這些行為方式跟別人不一樣。

但對奶奶來說,這些並非單純的反抗,而是她越來越趨於自己原本的樣子——沒有受到當下環境拖累的模樣。

奶奶出生在地主家庭,自打懂事,就見慣了父母被批鬥,毆打。那些景象刻在奶奶的腦海,她認為,反抗是沒用的,才選擇了逆來順受。

這種日子,一過就是60年。

可逆來順受只能是一種生存策略,而不是生活方式。

這種策略,太過於「容易」。當人陷入這種不斷忍受的環境,時間久了,再想要去追求自己理想的生活,很難。

有了孫女以後,奶奶開始追求這種生活。

小華在奶奶的影響下長大,現在的她,已經不再懼怕自己的傷疤。在奶奶還能看到的日子裡,她正把自己活成更幸福的樣子。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插圖:東五環超人ba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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