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原始佛法的修行次第(下)
(朱倍賢 2015.8.30.)
在佛陀的經教中,有一部很有名的經收集在《相應部》。這部經據說是佛陀的遺教,也就是佛陀在入滅前留給大家最後的一句話。這句話在歷史上一般通俗的解說都是解釋成「不放逸」。今天我們可以來討論這句話的意思。
在《相應部6.15經》,佛陀教給弟子們最後的一句話據說是:
「諸行是磨滅法,你們要以不放逸,使目標達成。」(庄譯)
巴利文的原文是:「vayadhammā sa?khārā, appamāda sampādethā』ti.」
其中有一個關鍵的辭彙就是「不放逸」,一般人聽到「不放逸」,聯想到的就是:要如何精進、用功。在其它的經文像《長部1.45經》、《相應部3.17經》,有很多地方同樣地都有提到「不放逸~appamāda 」。有的經文像《法句經21經》就談到,這個「不放逸~appamāda 」是通達到涅盤、甘露、不死,最重要的因素。所有的善法都是以「不放逸」為根本,以「不放逸」為先首,最終彙集於「不放逸」。
「不放逸」最重要的意涵
「不放逸~appamāda」的英文一般是翻譯成「heedful」~留心,比起「不放逸」已經是相差蠻多的。然而,「heedful」也不能完全精準地表達「appamāda」原本的意思。實際上,我們從其他的經文發現「不放逸~appamāda」這個字出現時,有比「精進、用功、留心」還要更深的一層意涵。如果「appamāda」只是「用功」的意思,佛陀應該不會把這樣的特質定在所有善法的首位。因為在眾多的善法中,用功不見得是最重要的。
「不放逸住」其中最重要的一個意涵就是:根據佛陀的觀察,眾生最大的痛苦來自對自我的執著。而「自我的執著」有一個根深蒂固的因素,就是對於我們所執著的事物,因為熟悉而失去了警戒心,把它想像成是安全、可以落腳、安歇的所在。尤其是針對五蘊、身心,我們習以為常地認為這是自我的一部分。所以當我們在經歷著五蘊時,自然而然地陷溺在其中,從中產生出安逸感、安穩感。
在談到「不放逸」時,佛陀想要表達的一個很重要的意涵是:我們能否長時間地保持高度的警覺,是否在安逸感中,失去了危機意識?是否因為對五蘊的熟悉,看不到五蘊時時刻刻動蕩不安的特質,因而對它產生執著?也就是說,執著要發生之前必先有安逸感的產生。在其它的經典中佛陀也提到,在面對我們認為自己所擁有的五蘊等身心的狀態時,應該要抱持著戒慎警惕的心情。那種感覺,就好像是晚上跟著一條大蟒蛇睡在一起,如何能夠安睡呢?
此外,佛陀也講到六根、身心就好像著火一般,若是在其中產生出安逸感或安全感,那是非常不恰當的。換句話說,什麼叫做「我執」?與其用一個哲學、形而上、很理論的角度來了解它,更貼切的了解「我執」的方式為:它就是安逸感的呈現。「我執」跟「我慢」最經常的展現方式,就是對於實際上是動蕩不安、危險、靠不住的東西,失掉了警戒心以為它是可靠的,從中產生出不當的安全感。
「不放逸住」不見得是指一天要靜坐幾個小時,或是要將睡眠減低到什麼樣的程度。而是指不管我們現在的修行是到了什麼樣的階段,假設說已經達到見法、初果的經驗,如何才能夠繼續進步,或者如何能夠從凡夫位朝向出世間。其中最重要的一個關鍵在於:我們能否看穿安逸感,能否時時刻刻保持著對執著發生的警戒心。
「五取蘊」就是「苦」!
所以,「不放逸住」就是對於任何針對其他人,或者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事件、五陰等,所產生出來的安全感,要有高度的醒覺。而且,用不同的方式警惕自己,讓自己能夠脫離開那樣的安穩感。讓自己堅毅、不退轉地清凈自心。
佛經中有很多地方一直在形容:「為什麼五蘊是不安穩的」。有弟子問佛陀:到底什麼是「苦」?什麼是「不安穩」?佛陀給過的最簡捷的答案就是「五取蘊」。佛陀說,有很多不同形式的苦,好比說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卻糾纏著自己,面對著事物的動蕩不安、生老病死…,這些都是苦。總結來講,什麼是「苦」?「苦」就是「五取蘊」!「五取蘊」簡單講就是在面對五蘊的現象時,把它當成是家、是自我、是自己的,且執著於它。在原始經典中,佛陀用很多不同的辭彙來解說為什麼五取蘊是「非我」?好比說他常用一個很特殊的辭彙叫做「他」,英文常常被翻譯成「alien」。最近美國加州剛立了新法,規定用不得再用「alien」來形容外國人,應該用「foreign」,因為「alien」這個字有貶抑和排他的意味。
英文的「alien」這個字,除了是外國人之外,還隱藏有「不熟悉、不可信賴、不跟我們同一國」,甚至隱隱約約有站在對立面的意涵。佛經常常用「他」這個字來形容「非我」,顯示出佛陀所要闡述的「五蘊非我」的意思,就是要看到這些,我們認為很安全、可靠、是自己的家等等身心的現象,終究而言都是不可靠的。要把它當成是外國人、是大自然的現象一般,而不是當成親密的一部分。
好比說我們過去在醫院當義工時,看到很多瀕臨死亡的病人,因為在日常生活中已經非常習以為常,把身體當作是自己根深蒂固的一個部分。當他面臨死亡的關頭,四大在分解、大小便失禁、肌肉不聽使喚…,他產生出非常大的掙扎。實際上,這個屋子(色身)已經在敗壞、要毀損了,可能意識已經模糊不清,甚至連在一起數十年的伴侶自己都認不出來了。在這樣的狀況下,他們還是掙扎著要抓住最後一口氣,其中非常大的痛苦,來自於無法放舍掉自己的身體。因為在面對身體所產生的不同的觸感與經驗時,伴隨著千絲萬縷的糾纏,意識中根深蒂固的認知,這是「我」的所在。
佛經常提到,針對自己的身體或內心的世界,不斷去挖掘出我們是如何在依靠著它們,是如何隱隱約約地在守護著它們,並對它們產生出不同形式的執著。至於對身體比較不執著的人,很多人在面臨死亡時,有可能執著的是內心所產生的影像或念頭。例如,有可能放舍不掉跟配偶一起經歷過的甜蜜時光等記憶。這些都是因為平常對於五蘊,有非常根深蒂固的熟悉感與安逸感,所以在死亡的關鍵時刻,最潛在、最根深蒂固的抓取就湧現了。
如何觀照「非我」
我們在觀照「非我」時,很容易把它變成哲學化、理論化。從歷史上佛教的發展過程來看,那些後來新編輯出來的經典與論典所辯論的有很多都傾向形而上的問題,例如「我如果不存在,業力要如何延續?」,「如果沒有我,記憶要如何延續?」這類形而上的問題,把「非我」當作是「有、無」的議題(所以後代的佛教把原本「非我」的重心轉移到「無我」和「空性」的重心。原本是「別把這個當作我」,變成「我、本質不存在」)。
在原始經典中,佛陀所講的觀照「非我」的方法,都是針對一些非常具體,能夠直接感覺到、觀察到的現象; 「非我」是面對這些現象的一種不認同、不放逸的態度和具體應對這些現象的「心行」。好比說在日常生活中如果產生出憂慮,就是一種自我的表現。因為,憂慮基本上就是我們的心鑽到了過去,對於過去的快樂、不快樂、愉快、不愉快等經驗,向未來做投射與延伸。想像自己到了未來之後,不要再經歷那麼可怕的東西,或者還想要那個舒服、美好的東西,對於能否遂願而得失憂慮。
也就是說,這個憂慮感是來自於我們的心,在時空之間穿梭著、盤算、計劃著未來,我們擔心著自我在未來的命運所產生出來的。因此我們就了解到,在日常生活中如果經驗到緊張、不安、焦躁、干擾和憂慮,甚至內心有很多散亂,都是來自於這些活動,這些都是一種自我感的表現。與其花很多時間去分析,自我到底是在什麼地方,到底是有我還是無我,最終佛陀要表達的,就是要我們去挑戰「安逸感」。去挑戰我們潛意識中,哪一些東西是可靠的,哪一些東西是安穩的,等等的預設立場。
要觀察「非我」,基本上有一個先決的條件,就是培養「平舍心」。我們曾經講過,很多鍛煉定力與靜坐的方法,有很大的程度是在建立平舍的心量。從平舍的心量之中,再來面對非我的議題時,我們不會感覺到自我感被威脅。我們能夠非常如實地看到,經驗是如何產生、如何毀滅,執著是什麼樣的活動,是怎麼樣產生的,執著產生時造成什麼樣的壓力。
培養「平舍感」的方法
培養「平舍感」的方法有很多種,我們舉兩個例子來說明。其中一個作法,就是將平舍看待成好像是一層保護罩。也就是說,在經歷著日常生活中的人事物時,我們可以感覺到當下所有經歷到不同的人事物,不同的觸感、念頭、經驗…等等,都透過平舍的防護罩而得到緩衝。因為力道已經緩衝,我們的心不因這些此起彼落的刺激而慌亂、沒有招架之力。在這樣的狀況下,我們的身心變得非常的寬坦、放鬆,容易觀察非我。
另一個培養平舍的方法,跟上述的方式幾乎是反其道而行。剛才的方法是設立起一個保護網,當這些事物要侵襲我們的身心時,會先得到緩衝才進入到我們內心。而另外一種方式,是盡量地移除自我防衛的反射動作。也就是說,盡量把內心敞開來,允許經驗徹底地穿透。那種感覺,很像是我們對正在發生的事情更加隨順,盡量地放下,因為焦慮而產生出來的控制欲或盲目反應。
什麼叫「surrender」~投降、隨順經驗之流?「投降」並不是說變得消極,不再能採取善巧的行為來塑造我們的生命。而是特指觀察到,我們有非常多的反應模式都是來自焦躁、不安。這些焦躁不安根深蒂固,甚至在嬰兒時期就已經學會了。例如在嬰兒時期爸媽抱我們時,有可能一不小心讓我們從他們的懷裡掉了下來,我們生理的基本反應就是去抓。動物學家在大自然中觀察,就連猩猩的baby都有種本能反應,在剛掉出母親懷中的那一瞬間,牠們會伸出手臂要抓住媽媽的毛。
我們有很多類似的經驗是根深蒂固、從小累積的,有些甚至可以追溯到更久遠的過去或過去生。總而言之,記憶中有很多潛在、無法化解的恐懼。因為未來自我的命運充滿了不確定、不可測性,所以我們對於未來的自我,會演變成什麼樣子,有非常高度的焦慮感。因此,在面對日常生活中所發生的「眼、耳、鼻、舌、身、意」等不同的經驗時,我們會情不自禁、習慣性的,由這樣的焦躁感而流露出來的反應,就是一種平舍心的相反。
這就是為什麼,要培養平舍心其中一個很好的方式,就是學會調伏身體(生理)、心理的焦躁感。調伏生理上的焦躁感包括:身體深度放鬆,那種慌亂中要去「抓毛」的慣性。緩減心理上的焦躁感的技巧,包括:更清楚地看到,我們對於經驗之流的控制是無法絕對的,透過深度放下焦躁而得到壓力的解除。不管是修四念住的身念住、受念住、心念住或法念住,有一個很重要的內容就是去化解對焦躁所反應出來的不恰當的模式,這些模式都是自我感呈現的方法。
「自我感」往往會以憂慮、緊張、煩躁、不安、妄念等方式在呈現
在生活中,與其把非我當成是哲學的道理來思考,不如具體觀察自我感是如何呈現的。「自我感」往往會以憂慮、緊張、煩躁、不安、妄念等方式在呈現。我們能夠一邊培養平舍心,一邊去觀察是哪一身心的活動在破壞平舍心。例如什麼時候平舍心會不見了?忽然之間產生出憂慮了!明天怎麼辦?工作還會有嗎?退休金存得夠嗎?孩子能否上得了好的大學…?當這些意念呈現時,你發現它緊密連著我們自我定位的方式(我是誰、我能做甚麼、我擁有甚麼…等等)。它無法隨順經驗之流,妄想著插入經驗之流,透過更高度的緊張與控制來達到安全。所以,光是學會放下緊張與焦慮,就能夠很大程度地看透「我執」是如何發生的。也就是說,原始佛法中的「定學」與「慧學」不是割截開的,開展定的過程中,就在開展慧。智慧是不是真的開展,看自己有多少「正定」也可知曉。
除了透過觀察平舍是如何被干擾、被打斷,佛陀還教導,要透過開展出善巧的「想」與「取角」,來建立起非我的認識。什麼是善巧的取角?一般人看到所謂的五蘊、身心的狀況,都覺得我們是扛著這個五蘊的人。例如去美國玩,我們是將五蘊從台灣扛到美國去。佛經中談到,如果你能夠精準地從觸覺下手,去看到你每多扛一分的五蘊,就要承擔它一分的重量。
實際上去體會因為扛它、抓取它而產生的壓力,就能夠幫助你了解到,如何能夠用平舍心來面對五蘊。你可以看到雖然當下五蘊有出現緊張,或是鬆弛放緩的現象,其中卻不需要有任何人鑽進去扛著它、控制它。你可以不用把五蘊看成是包袱般、提著它,而是將它看成是一系列的苦,它的壓力感的產生與消除。只有苦的「生與滅」,不需要再去想像,你要從這個地方將身心扛到下一個地方。這是一種「取角」的方式。
與其以得失的角度來看待五蘊,不如以生滅的角度來看待五蘊
一般人在經歷人生時,都在想著要如何讓自己進步,要如何讓自己更加的完善。如果你告訴人家:「來!來學佛法!」很少人會感興趣。可是如果你說:「來!我們來學習如何讓自己進步、完善的方法。」這樣的促銷方法就會很受歡迎。絕大部分的人,他的價值觀與人生最大推動的力量,是如何達到更完好的自己,如何讓自己更上一層。所以他會將事業上的進步,想像成是自我的一種突破。將感情上的經歷,想像為自己是多麼的瀟洒、美麗,他(她)已經收集了多少的愛人與愛情,他(她)的人生經歷、甜蜜經驗比別人更豐富…等等的。很容易用這些角度來取角。
可是,如果我們能夠練習在平舍之中觀察,實際上我們的得跟失,不過是一連串的五蘊現象的生跟滅。用這樣的角度來看待,就有助於接下來的反省。什麼叫「得」?什麼叫「失」?不管你有多少的累積,你永遠也只有眼前的這一瞬間。你認為累積了多少的房子與房地產,你的受用也就只有晚上睡覺時,身體接觸到棉被,接觸到溫暖或涼風的那一瞬間。其他,絕大部分都只是想像出來的,想像你已經累積了多少東西了。
因此對於一個禪修者而言,他非常容易知足。他很容易能夠看透一般人非常在乎的得失,實際上,在當下對我們色身受用的程度它的有限性。
日常生活中要如何不放逸?
佛陀教導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必須要一直去挑戰與突破我們的安逸感與安穩感。要做到這一點,必須時時刻刻地觀照並提醒自己,我們現在依賴的經驗,它的動蕩不安與不可靠性。唯有如此,我們才能夠有繼續進步的空間,直到所有的痛苦與細微的執取都消失,直到所有我們還看不到的盲點,都顯露出來。這就是為什麼,一個真正有出世間法體驗的人,面對修行的成果,他的內心不會強調「我是一個證得幾果的人」。他不會著重於他的自我已經完善到什麼地步,他已經得到了多少寶貴的體驗…。
佛陀說,一個出世間的聖弟子有十種特質,其中的一種特質叫做「shedding」~減損。類似道家講的:為道日損(損法)。一個修行愈高的人,看到的不是他的自我變得愈來愈好,而是他能夠放下的東西有多少,有沒有因無明而放縱安逸?有沒有繼續因有為法而迷醉?以這樣來勘驗自己還有多少進步的空間。就算是已證得初、二、三、四果,無論自己解脫的階位到達什麼程度,一個禪修者內心進步的方法,就是要繼續綿密地觀看:還有什麼東西讓他產生出錯誤的安逸感?還有什麼東西讓他誤以為是可靠的,因而產生出放逸的狀態?原始佛法的智慧從來無關於真空妙有,原始佛法的智慧來自未雨綢繆,能夠分辨可靠的和不可靠的安全。
修行,就是要不斷去挑戰「安逸感」與「熟悉感」
在演講的最後提醒大家,漢傳的佛教流傳過這樣的一句話:無量劫來生死本,痴人認作本來人。意思是:從不可思議無量劫的過去一直到現在,你若看不透我們執著的根本,還被愚痴所蒙蔽,就會以為這是我們的本來,是我們的自我最核心、最珍貴的一部分。
這句話要如何解釋呢?一般的修行人都講自己在修心,我們的心能夠解脫了!很多人說「修行就是在修心」,接下來的疑問是:那我們解脫了之後,這個心跑去哪裡了?之所以會問這樣的問題是因為我們認為:「心」就是我的最重要的核心,「自我」最終就是這個心。
可是,佛法有一個非常革命性的說法:就連我們的心都不是我們的心,更何況是其它的。
什麼叫「就連我們的心都不是我們的心」?你若觀察眼前的當下所產生出來的念頭、記憶、影像等等的,你會發現這些影像、念頭、記憶的產生,在很大程度上你是無法控制的。也就是說,如果這個時候有人問你:某某人他叫什麼名字?有可能你記得起來。可是你若像我,隨著年歲的增長,記憶力愈來愈退失,你很有可能會記不得。也就是說,最終那個我執的根本是在什麼地方呢?就在於我們還認定「這個心是我的」。我們無法看到,這個心所有的項目、現象、活動,最終都是不可依靠、不可控制的。若你去仰賴它、把它扛起來,它就會變成包袱。
你想像得到這樣的解脫嗎?連心都不用扛!我們所講的不執著,不只是不執著世間的財富、情感、名利、得失,而是包括這個心。我們要時時刻刻地保持警覺,知道就連這個心,這個我們認定為自我的部分,都不用扛起來。如果連心都不用扛起來,那還剩下什麼東西在製造我們的壓力呢?還有什麼東西會造成我們的苦呢?這才是佛陀的遺教~「不放逸住」真正的意涵。佛陀要我們不斷地看到:執著的來源是什麼?它來自於安逸感與熟悉感。修行就是要不斷去挑戰,這樣的安逸感與熟悉感。
平常要如何觀察「就連自己的心都不是我的」
「就連自己的心都不是我的」,平常要怎麼觀察呢?就用一個例子來說:靜坐時,內心有很多的雜念等內在的活動,此時內心能夠保持「平舍」的心境,去觀察那些喋喋不休的言語。一般人聽到喋喋不休的言語,馬上就聯想到「自我」。這個喋喋不休就是「我」在講話、「我」在想事情、「我」在定義「我」跟宇宙之間的關係是如何,我在規畫未來要怎樣…等等。若能夠以平舍的心態來觀察那個「喋喋不休」,好像在傾聽大自然的聲音、戶外的風吹過樹林的聲音、風吹過風鈴的聲音。或者是聽到跟自己無關的陌生人在聊天。持續觀察一陣子,就很容易產生厭離心。
不知道大家是否有過這樣的經驗?在候機樓等候飛機,等得很無聊了,大家就喋喋不休地跟人家聊起來了。坐在他們旁邊傾聽他們講話的內容,發覺這些話語的內容都是不關己身、是不太有營養、沒什麼興味的東西,很快就會覺得很無聊、很無趣。實際上,我們內心呈現出來的念頭、語言,大部分也是如此。如果客觀地看,就會發現它們很無聊、很無味,好像是一位嘮叨的人一直在喋喋不休。這些嘮叨並不是有建設性的話語,而是一個很緊張、很焦慮不安的人,透過喋喋不休在抒發他焦慮的情緒。
為什麼我們會那麼喜歡傾聽這種內在的聲音?為什麼會那麼在乎,我們內心產生出來的念頭呢?因為我們都抓著這些念頭,以為它們都是跟「自身」有關~我的念頭跟我切身的命運有關。所以,很容易在傾聽內在的聲音時,陷入自我陶醉。心理常常呈現出「我長得多漂亮」、「我多麼有才華」或「我多麼沒用」、「我多麼笨」、「我的業力多麼深重」。若能抱著「傾聽陌生人講話」的心態來看待這些言語,此時就是在修「非我」。
傾聽大自然的聲音,風吹過山谷的聲音、風吹樹葉的聲音、在機場聽到那些跟自己無關的人在不安地交談著。用這樣的角度來看待,那麼就連內心很煩亂、有很多噪音的時候,都可以禪修、都可以靜坐,都可以在這樣的場合中,繼續修「非我想」。從這樣的角度看到:就連這個「心」,都不是我的、無法全然掌控、不可依賴的。
【問 答】
問:平舍心的建立是否也需要一些忍受力?例如靜坐時面對身體的痛、癢,是否以接受痛、癢的存在,不去動它來練習平舍心?
答:可以分成幾個角度來講,第一、「平舍心」是否一定要建立在忍耐癢上面?很多的禪修中心建議:癢起來就不要理它,痛起來也不要理它。那是一個可以下手的方法,但不是唯一的方法。就算去抓癢或腳痛時換姿勢,都還是可以修學平舍心。好比說可以去觀察抓癢的過程中有多少的焦躁感?如何去紓緩這個焦躁感?一看到抓的動機跟動作,能夠歷歷在目地感受到你是如何在承擔。你的內心是如何產生出動機?如何允許這些動機、觸感穿透自己?
也就是說,要修學平舍心並不一定要忍受這些感覺。有些時候如果想給自己一點挑戰,癢、痛、酸麻的感覺產生了,要刻意去看在這樣的狀況當中,我有多大的忍耐度。這又是另外一種遊戲跟實驗法,但不是唯一可以修學平舍的方式。而且這樣的方式,如果沒有精確地了解平舍的意思,很容易就變成壓抑。如果癢、痛的產生你只是無動於衷不去抓,有可能變成是一種壓抑。只是讓我們的意志力變得非常堅強,或者對於正在發生的事物,變得比較沒有敏感度。
最好是能夠多元、精確地了解平舍。像剛剛講到:什麼是從焦躁感產生出來的反應?什麼是從緊張產生出來的反應?在日常生活中如果能做得到平舍,很容易可以體驗到身心的輕安。因為當你處在平舍的狀態時,內心一定是不跟貪、憂相應的,很多沒有必要、沒有建設性的反應模式就休息了。當你在平舍時,力氣並不是放在逃避、壓制或盲目的控制上,而是處在一種省力、有效率、輕鬆的狀態。
所以平舍到底是什麼?你自己可以感覺得到!若是處在平舍的狀態,心自然而然很容易安定下來,並且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當下的活動模式。
問:阿姜Jeff曾經講過「鍛煉平舍的身心,讓它像大地一般承載…」,另一個講法就像河水一樣,即使加一把鹽也不會感覺咸…?
答:這兩個例子是出自於兩個不同的經典,講述的是兩個不太一樣的東西。像一包鹽如果灑到湖泊里,然後舀起一湯匙湖水來嘗,不會感覺湖水因此變咸了。若是同樣份量的鹽放進一杯水裡,這杯水就不能喝了。經典里主要的意涵是指智慧的功德:一個有智慧的人,可以因為智慧的力量,令自己不被過去所做的不善巧的事情所產生的惡報,給徹底湮沒了。
你所講的第一個例子,在《阿含》里也有這樣的經句。漢文的講法是:大地不擇而載,水不擇而洗,火不擇而燒,風不擇而吹。「不擇」就是沒有挑剔。意思是,大地不會因為這是狗大便,覺得噁心而不承載它;也不會因為這是黃金、鑽石而趕快去捧起它,不管什麼事物大地都能夠承載。水也是這樣,不管是污穢或乾淨,都能夠無分別地洗鍊它。火也是這樣在燃燒、風也是這樣在吹拂。佛陀用四大來比喻修練平舍可以取這樣的相,這是一個很好的方式。
人都有一種習慣性,會自圓其說、給自己找借口。例如內心有焦躁感產生時,會覺得這個時候還不用修行。因為我最近發生了好大的事情,我太太要跟我離婚,或是最近我的小孩出車禍了、最近我搬家了……。因為我很不安、很焦躁,所以這個時候不能修行!等到這事情過了之後,我才…。
佛陀教的「不放逸住」的態度,是指任何時刻都用得上的。在我們覺得沉不住氣、無法承擔了,那個關卡正好就是我們最需要鍛煉的時候。不管是多麼骯髒、污穢的境界,都可以像大地一樣的承載;都能夠像水一樣的洗鍊它。日常生活中,有的時候覺得修行很舒服:修得真好,心很安靜、很聽話、明白什麼叫平舍…,那個時候是修行的好時機。反過來,如果你覺得煩惱特別多,靜不下來、不能安定、亂鬨哄的…等等不順意的現象,在這個時候如果還能保持「非我」的態度,只要態度是正確的,也都是很好的修行時機。
問:有一次靜坐即將要入定,聽到外面「碰」的車門聲,使我害怕不敢入定,從此就入不了定了,請問要如何對治?
答:第一、要了解佛法的禪修不是這樣的二分法。所謂的「入定」不是一件事情而已,不是有一種定你要去入它或是沒有入。而是有很多不同的境況、活動的方式,會幫助你體驗到不同程度的智慧、明覺、安定、快樂、平舍…等等。所以不必把入定想得那麼二分:「我今天都沒入定!」就算今天靜坐時沒有很安靜,我們都可以培養其他的特質。
好比說在不安靜之中學會耐心地跟不安靜相處。或是在不安靜之中培養不氣餒,有恆心、耐心、很從容、不斷地活在當下。讓心像鏡子一樣,能夠觀照這些動蕩不安,而不會因此令自己產生動蕩不安。也就是說,修學所謂的「定」不是一種狀況,而是有很多不同的活動方法。我們要去了解這些活動的方法,知道它是怎麼產生的,怎麼熟悉它、使用它,這才是修定最重要的目標。
第二、你提到「有害怕的感覺而入不了定」。我以前在醫院做義工,看到很多人在面臨死亡的時候,潛意識裡有很多根深蒂固的害怕會跑出來。有的人在日常生活中看起來天不怕、地不怕,因為每一個人都有他的尊嚴、都在要面子。所以在朋友、家人面前,要表現得很從容、很瀟洒、不在乎。可是面臨生死關頭,發現到最親愛、最可靠的身體跟記憶都不可靠時,那時候的害怕,甚至會讓一個人大小便都失禁,呼天嗆地、哭爹叫娘!有可能會產生這樣的情形。
我們在學靜坐的過程,往往會遇到一種障礙,使得我們無法進入更深的定,放不開某些事情,放下的程度不夠徹底。舉個例子,在佛教講的定境里有一種定很特別,這種定的特色是身體影像的感覺會消失。如果要進入這樣的定,必須要有很大的程度把身體當作是「非我」。也就是說,身體不是你落腳的地方,你願意暫時地把身體的觀念跟觸感放開來。可是很多人要經歷那樣的突破點,到了準備要把身體拋開的臨界線,第一次經歷到身體的感覺消失,他會慌亂。
因為,「you feel like you』re no longer in control.」 平常你感覺有個具體的東西可以抓著、控制著,此時這個東西不見了。一般人的心,在還沒有受過訓練之前的慣性,以為東西消失了是一種失去,失去控制那是很可怕的事情。不知大家有沒有做過這樣的夢:夢到自己在開車時睡著了,在夢中突然驚醒,「我在開車耶,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睡著了!」就是那種失去控制的害怕。
在入定的時候,是一個層次、一個層次的,像在剝洋蔥一樣,把粗糙的活動一層一層放下來。隨著放下粗糙的活動,你能夠觀察到愈來愈細膩的活動。最終幫助你看到,所有的活動都是不可執著。這裡面沒有一絲一毫的自我,沒有一絲一毫可以掌控、值得去抓的東西,禪修最終的目的就是這樣。
在禪修的過程中,因為要放下一些很習慣性的,認為是由你掌控的東西,在放下時很容易會遇到驚恐。這時要怎麼辦呢?其中一個作法是繼續修「非我觀」。去看你怕的那個部分是「非我」,自我不會因為放下這個部分而受損。那個自我本來就是不可抓的,不會因放下自我就失去了什麼。本來就沒有自我可抓取,抓的只是海市蜃樓。看清楚這一點就能夠認知到,修行不是把自我消滅掉,而是發現本來就沒有這麼一回事。
「自我感」是透過活動,讓你以為控制到了什麼東西,而產生出來的幻覺。所以你放下的只是那個幻覺,而不是一個實質的、對你有利益的東西。
平常「放下」做得愈徹底,靜坐之中要進入定境就愈加平順。原始佛法傳統流行這樣一句話:證得初果以上的聖者,要入禪那、進入色界禪,會比起凡夫要容易許多。因為色界禪有一個很大的特色,就是來自於放下控制感,放下因為焦慮而產生盲目要控制事情(being control)的衝動。當你能夠化解掉這種焦慮,這種根深蒂固需要控制、依靠的焦慮感化解時,就很容易進入到很深的平舍。心能夠隨順著經驗之流,允許一個不能掌控的事情發生、消滅,其中就已經有很深的定力在裡面。初果斷除我見,體會過出世間的放下,對於禪境中無有顛倒恐懼的放下,是比較容易做到的。
過去曾經有同修說:我靜坐時出現空空蕩蕩、好空好空的境界,我知道只要一進去,就會有從來不曾有過的安靜。可是我很怕、不敢進去,怕進去就出不來了!
很多人以為「進去就出不來了」。你可以提醒自己:那些丟了之後就會拿不回來的東西,本來就不值得保有,可以盡情地丟不用擔心。那些真正寶貴的東西,要丟都丟不掉。不用怕內心本來自由的本質,會因為入定、自我的執著消失了,就使得這個部分也消失,沒有任何條件可以動搖「不執著」的本質。所以盡量安心地放開它,最終你放開的都不是那個自由的本質,你放開的只是抓的動作而已。
問:佛陀教羅睺羅:「當觀所有諸色,若過去、若未來、若現在,若內、若外,若麤、若細,若好、若丑,若遠、若近,彼一切悉皆非我,不異我,不相在,如是平等慧如實觀。」這一段經文,是不是老師剛剛在教我們的內容?
答:對!佛陀說:三果、四果聖人平常以何為住?也是常常住於上述的內容:繼續地看到所有內心呈現的境況,都是不安穩的,不要跟它糾纏,不要把它扛起來。綿綿密密地觀察:有沒有糾纏的地方?有沒有扛起來的地方?有沒有「盲點」,也就是隱隱約約對它產生幻想,覺得它能提供給我「我要的安逸感、安全感、美好的、平安的」。還是能夠保持高度的警覺,知道這不是家、不能落腳。不要在這個地方製造出另一個自我,不要把包袱扛起來。一個人只要不斷地維持這樣的用功,就能夠凈化內心所有的煩惱,達到徹底無漏的境界。
問:剛剛同修提到對入定感到恐懼,與其把焦點放在入定,可不可以把焦點放在:是什麼東西在困擾著他,從這裡下手去化解困擾?
答:對!大部分的人入定是用專心、意守的方法,並不是最有效率的。最有效率的方式是去看:什麼樣的活動、思考方式、應對方式在困頓著你?讓你的心不能開朗、明凈、安頓。是什麼活動在增長、製造焦慮感?也可以透過改變念頭、放鬆身體、調理呼吸、改變應對境界的方式…等等方法,讓焦慮感緩解或消失。焦慮感的緩解跟消失,就是定境的一種。
問:老師講過,佛陀講的定力是來自於身心很放鬆,自然而然生出來的定?
答:對!用廣義的角度來了解定力是更有幫助的。這就是為什麼佛經裡面,佛陀常常教導:用慈柔的態度、用慈心充遍你的知覺。你的心在接觸境界、接觸身體的時候,都是跟慈柔相聚的,光是這樣就能入色界禪,原理就在這裡。所以原始佛教的定力,大多並不是跟專註力有關的(持咒、意守等的方法,原始佛經中是看不到的),佛教的定力,是直接跟智慧有關的。
推薦閱讀:
TAG: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