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也像螃蟹一樣躲在自己的殼裡嗎

我曾經認為,當上蒼給了一個姑娘美麗的容顏,便是對她最大的恩賜,足以讓她的人生順遂如意,但又好像不是這樣。

作者:袁不二

人間有味丨連載62

1

我的家鄉因油田而生,開發的那幾年,沿著螃蟹溝對岸,興建了「測井」、「興油」、「供應」、「油建」等一系列以職能命名的住宅小區,各單位的職工也分別住進相應的小區里。

螃蟹溝早年間的確是名副其實。聽我爸講,那時夏日夜晚,只要在溝邊點上堆火,河灘上總能看見趨光而來的螃蟹,唰唰的爬行聲,讓人心中發癢。後來螃蟹溝上游建了工廠,沿岸有棚戶,溝里還有管線,本來清澈的水質,就被嚴重污染了。

小區里基本都是一個單位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同事,其中魏叔和我爸交情一直不錯,倆人年輕的時候在螃蟹溝岸邊的棚戶區比鄰而居,工作後在一個採油站實習,小區建好後分房子,還是上下樓。我小時候長得白白胖胖,魏叔的愛人張姨總喜歡逗我玩,小時我爸媽忙的時候,就會把我交給她看管。

我第一次去魏叔家,就把人家嚇了一跳。

那天魏叔在廚房的盆里放了幾隻活的小螃蟹,像現在的一元硬幣大小。這種螃蟹學名豆蟹,常常能在海邊灘涂看到,盤錦營口這邊叫它「燒夾子」,可以鹵著吃,也可以搗碎,把蟹黃蟹肉擠出濾凈,做成遼中地區的一道特色菜「燒夾子豆腐」,滋味鮮美。

我媽說我小時候有一毛病,從魚蝦到繭蛹,喜歡把各種活物往嘴裡塞。那天我也不例外,上去直接拿起一隻燒夾子就塞進了嘴裡,那隻螃蟹堅毅不屈,奮力反抗,夾住我的唇舌,從我嘴中逃出生天,我則被夾得哇哇大哭。現在我媽還總愛當人面說起我這件童年糗事,讓我尷尬不已。

等我再長大一些,到了記事的時候,就開始總惦記著去魏叔家了——除了魏叔家總有一些這座小城市面上沒有的新奇零食和玩具,比如蛋黃派和悠悠球,聽說是魏叔從北京旅遊時帶回來的——還因為他家有一個能陪我玩的小姐姐。魏叔和張姨的女兒魏薇比我大一歲,從小就是油田子弟里公認的美人胚子,內向文靜,與我調皮搗蛋的性格截然相反,可我那時就喜歡像跟屁蟲一樣地粘在她身邊。

小區的車棚邊有一塊空地,我媽和張姨圖清閑的時候,就把我和魏薇領到這裡,一邊看著我們追逐玩鬧一邊嘮嗑。魏薇總是在前面走得很快,我在後面跟不上,就開始跑,她看著我追她,咯咯地笑著,又加快了腳步,身上小洋裝的裙擺飛了起來,但我怎麼都抓不到。直到我氣鼓鼓地坐在地上,她才又回來拉起我的手,我看著她玫瑰色的臉龐,心中的沮喪一掃而光,又樂呵呵地圍著她轉。

兒時生活中的很多場景都被我遺忘了,但這個畫面如同刻在我的腦海中一樣,連那天金黃的陽光都如此清晰,彷彿還帶著溫度。


上小學的時候,張姨給魏薇報了很多的興趣班,家裡也添了架嶄新的鋼琴,佔去了半拉客廳,我媽聽著每天從樓上傳來的琴音,不免有些心動,但學習鋼琴的費用對於工薪階層來說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母親便用模稜兩可的語氣問我:「要不你也像姐姐一樣學鋼琴,培養個興趣?」

可我頑皮搗蛋,哪願束縛在椅子上與這些黑白琴鍵為伴。在看到我一次次地把螳螂、螞蚱、蜻蜓、天牛帶回家玩得不亦樂乎,我媽也覺得藝術這條路應該是與我絕緣了,竟然反常地沒有強求,只是留下句話:「是你自己不願意學的,將來可別後悔。」

當我長大後把注意力從玩蟲子的低級趣味中抽離出來,看著有同學瀟洒自如地彈奏引得滿堂喝彩的時候,我確實後悔了,也曾動起了學琴的念頭。

可那時我媽已經打不過我了。

2

七八歲的孩子討狗嫌,我爸廠區的保安們肯定對此深以為然。

機關大樓前的花壇里種滿了如霞似火的「串兒紅」,花骨朵在開了,會像喇叭一樣地伸出去,似乎在誘惑我們用拇指和食指把它輕輕薅下來——這花花骨朵的白色根部有一滴甘甜的花蜜,天然飲品,對於痴迷於甜味的我們是一種難以阻擋的誘惑。

每當熊孩子們蜂擁而至,保安們便如臨大敵。有早慧的孩子從乾脆面中的卡片里領略了兵法中的無上智慧,深諳游擊戰的策略,敵進我退,敵疲我擾。保安們人手有限,常常驅散了正面的,後方卻已經被偷襲得手,進退兩難,防不勝防。

周末一大早,我琢磨著出去抓點蟲子,剛走出樓口,瞧見我爸下班回來,他穿著紅色的工服,大包小裹地拎著幾個黑色袋子。

一照面,我爸就給了我一腳:「機關樓前面的花是不是你們薅的?!」

我蒼白地辯解了幾句,就被他無情打斷:「保安都認清楚了,廠區里就你們這些惹禍的苗子,一打聽就知道是誰家孩子,冤枉不了你!人家種的那是觀賞花,你們這幫小子給薅得跟葛優似的,咋的屬蝗蟲的啊,那玩意好吃啊?」

我分析是有保安把這事捅到單位領導那裡,讓我爸丟了顏面。他氣得抿著嘴半天沒出聲,最後跟我說了句:「以後你也沒機會吃了,廠里所有花兒都打了農藥,看到牆邊那吃了毒鼠強的死耗子沒,你再嘴欠就是那個下場!」

我等著我爸的火氣消得差不多,便接過他手裡的袋子,晃了一晃,裡面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爸,咱今天吃啥啊?」

我爸看我沒心沒肺的樣,無奈地搖了搖頭:「以後別總給我上眼藥,省點心行不。」

我臊眉耷眼垂著頭,表現出誠懇的認錯態度,識趣地跟著我爸折上樓回了家。我爸進門後並沒有將我的頑劣行徑告訴我媽,而是直接進了廚房,把袋子里的東西掏了出來——有鮮活的蝦爬子,海螺,還有一大網河蟹。

原來魏叔之前告訴我爸,他從屯子里的酒廠弄來了一桶「散裝白」,「純糧食釀造的原漿,有味還不上頭」。我爸和魏叔同為好酒之人,都信奉「酒瓶子不倒人不倒」的革命信條,一聽就兩眼放光來了興緻。今天魏叔輪休,正好我媽和張姨也休息,於是我爸就張羅「兩家人在一起聚聚」。

我耗在廚房裡不走,以打下手的名義看熱鬧。我爸已經把河蟹在採油站的水池裡放了一晚,讓它們吐盡了腹內臟物。他從網兜內選出中小體型的河蟹,摳開肚臍仔細刷洗乾淨,又把幾大勺精鹽放入準備好的一盆開水,攪拌均勻,讓我幫著遞上瓶瓶罐罐,用白酒、蝦油、香油與水兌在一起,又將花椒、大蒜和辣椒,配上切好的蔥段薑絲,一股腦放入盆中,然後手腳麻利地把河蟹往滷汁中一扣,用蓋子蓋好。

我把耳朵貼在蓋子上,聽著蟹腳在裡面摩擦鐵盆的聲音,知道它們正在將滷汁吸入體內。我爸講,這樣調配出來的滷汁,足夠消解掉鹵蟹的腥氣和寒氣,尤其適合那些體格不大、更易入味的小傢伙。正常鹵河蟹需要12小時以上,但這回時間倉促,加之河蟹不大,近10小時的滷汁浸泡,也足以讓這活物進化成美味了。

我爸做這活兒,動作行雲流水,流暢順遂,讓我眼花繚亂,至今都沒有研究出這滷汁用料的比例。我爸說自己也說不清,可能做菜這東西有時候就是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不用在乎太多細節。

3

魏叔一家要晚上才來吃飯,中午我們三口人就隨便對付了一口。飯後我爸躺在沙發上看著電視,不一會兒沉重的呼嚕就響了起來,蓋過了電視的音量。裡屋的門虛掩著,隱隱傳來我媽操弄縫紉機的「噠噠」聲,看到她的手在如啄木鳥的嘴一樣在快速升降且尖銳無比的縫紉針附近遊走,我總會想起魏微練習鋼琴的場景,這個發散的聯想是怎麼來的,我一直琢磨不透——難道是因為她們有同樣專註的神態?總不能是因為縫紉機和鋼琴都有踏板吧。

還有大把的時間才到晚飯。我沒有睡午覺的習慣,又開始腦洞大開,把紗窗上養的螳螂拿下來,跟廚房裡的蝦爬子和河蟹放在一塊,比拼招式。可這些帶殼的傢伙好看不好抓,氣力還遠勝於昆蟲,我被夾了一下,痛不欲生。

很快我便釀成大禍,之前打開裝河蟹的網袋扣沒系嚴,袋子又被我不小心弄到地上,只聽「嘩」的一聲,河蟹們興奮地四散而逃。我趕緊收拾亂局,可是忙中出錯,又碰倒掉下個鐵盆。咣當一聲,爸媽都聽到了聲音,衝進廚房,免不了又是一頓罵。

河蟹天性喜歡陰暗潮濕的角落,到處亂鑽,費了將近一個小時,我們才把它們全部緝拿歸案。爸媽怕我這個破壞專家繼續在廚房搗亂,把我關進房間,直到魏叔一家到了,才把我放出來。

有些日子沒見,魏薇好像比之前又高挑了一些。雖然是鄰居,但上了小學以後,我已經不太習慣、也不好意思再圍在她身邊,彷彿跟著我那一幫狐朋狗友打打鬧鬧的才能體現男兒本色。我很久沒有這麼近地看著她了,我倆誰都沒有說話,小時的無拘無束,化為了羞澀和局促。

大人們倒是沒有察覺到我們這一絲情緒上的變化。魏叔放下熟食,跟我爸勾肩搭背地寒暄起來。我爸把他引到廚房,把鹵蟹的那個盆子的蓋子掀開,倆人就相視一笑。我爸算了算時間,把海鮮和其餘的河蟹略微沖洗一下,都放進大鍋里,上蒸下煮,一步到位。

美食端上餐桌,我們紛紛就座。我對沒有嘗試過的鹵蟹抱有極大地興趣,我爸看著我躍躍欲試的樣子,掰開一半遞給我。我回想著鹵料的香氣,看著那軟嫩的、似乎在顫動的鮮黃蟹膏,早就饞涎欲滴,連吸帶裹地吃了一大口——沒感受到清甜爽口,反而略有腥氣,看起來充滿食慾的冰涼鹵物,在我的舌尖不受控制地流動起來,讓我聯想起被踩死後爆漿的蟲子屍體,有點反胃,趕緊把這該死的東西吐了出去,又灌了幾大口水,大人們看著我的樣子哈哈大笑。

我暫時還沒有吃鹵蟹的口福,還是蒸完的河蟹更適合我。這不是我第一次吃河蟹,但卻是我第一次自己動手處理這種棘手的美食,手法尚顯生疏,不得要領,有時蟹臍蟹蓋粘連結實,力氣不足將其掰開。

魏薇在旁邊看著狼狽的我,便挑給我那些蟹黃呼之欲出的河蟹。這種「頂蓋肥」處於飽滿的巔峰,不需費力就可將蟹蓋輕輕打開,甘黃嫩肉如金鑲玉,聞一下香馥四溢,吃一口鮮美甘膩,可謂色香味一體,登峰造極。

我這邊享用著蟹身,卻把蟹腿,蟹鰲棄之如敝屣,魏薇把我丟棄的「雞肋」拿過來,用小鉗子不厭其煩地把堅殼保護下的蟹肉拆解出來,再放到我邊上。我看著她纖細修長的手指,彷彿閃耀著珍珠般的光澤——我能想像這樣的手指在琴鍵上躍動時是多麼的光彩奪目。

「小薇,你讓他自己弄。」我媽轉過頭,把剩下的蟹腿都扒拉到我面前,對我怒目而視, 「你沒有手啊,自己剩的東西自己吃,挺大個人了,總麻煩姐姐你好意思么。」

「你看看姐姐多穩當,你什麼時候能定性。」我爸也在一旁,不知道是批評我還是在表揚魏薇。

「沒事兒沒事兒,這才多大啊,男孩子本來立勢都晚。」張姨笑盈盈地說。

這頓家宴的氣氛非常到位,我爸貪杯,一邊唱歌一邊勸酒,魏叔漸漸不勝酒力,暈暈乎乎地趴在桌子上,女人們趁著男人還有些自控能力的時候,適時地終止了這場飯局。好在魏叔家就在樓上,爬個樓梯就到了。

臨走時,張姨對我說:「沒事就上樓來找姐姐玩啊!」

我看了一眼魏薇,沒說話,跑回房間,不知道自己當時是不是臉紅了。

雖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但我沒有想到,這次的聚餐,是我們兩家人在一起吃的最後一頓飯。

4

魏叔因為賣油被抓了,這個爆炸性的消息瞬間在這個封閉的熟人社會裡傳播開來,最開始是大人之間的談資,每個人都描述得有鼻子有眼,說抓捕那天跟美國大片似的,出動了武警,先是封鎖了小區,然後又包圍了魏叔家的居民樓,魏叔從三樓順下來,沒跑多遠就被摁住;後來小孩子間也開始討論起這件事,大家用豐富的想像力把抓捕行動描繪成了天神下凡,把魏叔說成十惡不赦的大魔頭。

張姨紅腫著眼眶來到我家,我媽讓我回房間待著,轉身把客廳的門也鎖上了,但我仍能聽到張姨那凄厲的哭喊聲。

我爸知道魏叔被抓後也很難過,他對魏叔倒賣石油的事早有耳聞,其實不止是我爸,單位乃至小區里的好多人,都知道魏叔肯定跟油有些不清不楚的事。

那時在油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事情很常見:採油站廢棄的螺絲、閘門、管鉗、鋼圈,說賣就賣,鐵價還貴的時候,鼓搗點廢鐵夠吃頓飯了;車隊的人,有關係的就找調度多開點路單條子,或者跟作業隊配合幹活的時候讓人家多簽幾個小時,從卡車油箱里套出來的油就撈到自己腰包;只有吊車司機們是不屑於賣油的,因為吊車去地方上支一弔能掙不少。

這些事情都屬於灰色地帶,但倒賣原油是一條紅線,一旦捅出去就幾乎沒有迴旋的餘地。「油耗子」們特別願意找看單井點的油田職工「合作」,利誘為主,只有極少數的愣頭青才會上來就拿著管制刀具來搶油。

我爸之前被抽調看單井的時候曾遇到一幫人,上來就打聽這口井的油質如何、產量多少,我爸頓時心中有數,開始裝傻充愣,說自己是屯子里的老鄉,臨時被雇的,專業問題一概不懂,給錢也一概不拿。

那幫人也挺「講理」,說需要弄點油,把我爸值班房裡用來通信的對講機拿走了,自己動手開始開閘門、倒流程,放完油要走的時候又把對講機還了回來,告訴我爸,「也不讓你擔責任,直接上報單位就行」,然後就坐車揚長而去。事實上,採油區內部也確實傳達過文件:「遇到偷油分子,不宜發生正面衝突,事後上報即可。」

我爸學歷不高,但還是有一些樸素的人生智慧,他認為一旦收了「油耗子」的錢,可就相當於是綁上了賊船,以後想要脫身也會被威脅,就算「油耗子」不給你錢,你也得幫著他干。因為一時貪念,最後丟了飯碗去吃牢飯,實在不太明智。

魏叔趕上了嚴打,被別人供了出來,因為倒賣原油,被判了15年。我不知道魏叔當年是怎麼想的,是像我爸所說的一念之差,還是單純的僥倖心理,這些都不得而知了。但他的入獄,確實給本來美滿的家庭帶來了滅頂之災。在這麼一個封閉的系統里,一個犯罪的親人帶給其他家庭成員的壓力可想而知,張姨在魏叔進去後的很長時間裡,都是渾渾噩噩的狀態,魏薇本來就文靜內向,後來變得更加沉默寡言。

5

單身女人帶孩子不容易,為了照顧家裡,張姨選擇了值夜班,上一個晚上班可以休息兩整天,這樣可以保證白天都在家裡,不論是給魏薇做飯還是輔導功課,都有充足的時間。

但是油田值夜班人員的安排是必須得有一個男職工,孤男寡女,漫漫長夜,發生過不少婚姻上的糾紛矛盾,張姨一個剛剛「獨身」的女人上夜班,自然就有些風言風語就傳了出來。

白天鵝即使什麼都不做,也會有欣賞讚美和不懷好意。魏薇的美麗和優雅,讓小男孩們總有接近她的衝動,可面對她的無言和高冷,他們只能選擇一種極端的方式來吸引她的注意。

一天放學,我看見一幫男孩圍著魏薇,帶頭的壞小子嬉鬧地沖她喊著:「你媽是破鞋,你媽是破鞋……」

女孩子發育早,魏薇亭亭玉立的身形如同鶴立雞群,但此時卻顯得孤立無助。我雖然不懂那小子說的是什麼意思,但看著魏薇的眼中閃著淚光,便明白她被欺負受了委屈。我的心跳驟然加快,血氣騰地涌了上來,緊握的拳頭不住地顫抖。

我擠過人群,一把將那個壞小子推到,他也不甘示弱,我倆便廝打起來。邊上的孩子看著熱鬧開始起鬨,壞小子年齡比我大,體格佔據優勢,但也被我的不要命勁兒弄得不知所措,我的嘴角被他的指甲划出一道血痕,長大後還有淡淡的印記。

等到我倆都滾了一身塵土,筋疲力盡地爬起來,他看了看眼中冒火的我,指著我和魏薇,不甘示弱地又喊了起來:「你倆是姘頭,你倆是姘頭……」

童言無忌,卻可以把殘忍的話毫不掩飾地說出來,但是一個小學生又怎麼會無緣無故說起這麼成人向的字眼呢?

我和那個壞小子各自被雙方的家長領了回去,我媽聽老師說是我先動的手,本想責怪,但看著我嘴角挂彩又有點心疼。我倒是沒太在乎這些皮外傷,而是向我媽問「破鞋」和「姘頭」是啥意思。

我媽聽完一愣,跟我說:「這些不三不四的詞兒以後少學!」

我繼續把打架的前因後果說了一遍,我媽的態度開始緩和下來。她嘆了聲氣,摸著我的頭,第一次對我打架的行徑表示了肯定:「兒子,你沒做錯,你記住你是個男子漢,以後要保護你姐。」

6

我爸媽跟張姨提過,說她若是照顧不過來姑娘的時候,可以把魏薇送到我們家,但被張姨委婉拒絕了。

時光波瀾不驚地流逝著,出乎眾人意料,張姨並沒有和魏叔離婚,而是像女強人般撐起了這個家。她在小區內租了個平房,辦起了「學後班」,幫著那些工作繁忙顧及不上家庭的年輕父母們帶孩子。「學後班」飯菜衛生豐盛,看管孩子也非常盡責,口碑越來越好,張姨慢慢擴大了規模,又僱傭了人手,可觀的收入,足以補貼這個「單親」家庭。

上了中學後,魏薇被學校的男生封為「冰山美人」,不少同學都對我和校花做鄰居羨慕不已。但我知道,我和魏薇的關係在不明不白地漸漸疏遠,不僅僅是差一個年級的因素,而是我發現她好像在有意無意地躲開我,我不再像以前一樣總能跟她結伴回家,偶爾能在家門口遇到,也只是簡單地打一聲招呼。我雖然有些不解,但並沒有太放在心上。

我們班有早熟的男生喜歡高年級的美女,而有些十四五歲左右的女生也似乎很享受跟校外社會的「成熟」青年在一塊。魏薇初三、我初二時,有男生告訴我,說魏薇在和校外的社會青年處對象。我那時對男女之情不是特別懂,聽到後,驚訝多於不爽。

經同學給我指,我才注意到那個青年。我在放學的時候見過他幾次,面容清瘦,染著黃頭髮,一身松垮的衣服,喜歡叼著煙坐在校門對面的台階上,用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來往的學生。我們中學對面是公園,魏薇放學後就跟那傢伙一起,結伴往公園的方向去。她那時每天回家的時間,都比以前正常回家的時間要晚個40分鐘左右。


中秋節的時候,舅舅給我家帶了幾斤正宗的稻田蟹,蟹身上遍布著黑色的絨毛,比南方的湖蟹個頭稍小,但鮮味更加濃郁。

我爸本打算叫著張姨和魏薇一起下來吃,但想了想,還是讓我把煮好的螃蟹送到樓上。

張姨看起來很匆忙的樣子,看到我來了,熱情地讓我屋。她把螃蟹裝到碗里,讓我和魏薇一起吃,然後就出門了。

我和魏薇面對面坐著,一時無言,氣氛稍微有些尷尬。我把一隻螃蟹的蟹腿、蟹鰲都掰了下來,讓它變成了圓鼓鼓的形狀,然後又打開了蟹蓋,露出飽滿的蟹黃。

魏薇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這習慣還沒改,蟹腿又不吃了么?」

「沒有,我只是嫌這東西吃著費勁,先把這些零碎兒放在一邊,先把蟹身吃完。」我用筷子把蟹黃挑到嘴裡,發出享受的聲音。

「好吧,來我給你弄,這有工具。」

「不用那麼麻煩。」我展示出嫻熟的吃蟹技巧,把一個蟹腿兩頭一咬,再把中間完整的蟹肉吸進口中,「行家不用工具,這就跟嗑瓜子一樣,慢慢吃才愜意。」

魏薇點了點頭,聲音突然低了下來:「你是不是知道我處朋友的事了……」

「也是聽朋友說的,怎麼了薇姐。」我有些莫名其妙。

「我還以為你會告訴我媽呢,看來是多心了。」

我似乎明白了魏薇對我疏遠的原因——我們倆一起長大,家長也有緊密的聯繫,我曾經以為我很了解她,但仔細想想,除了小時候,我倆每次長時間的見面聊天,都是有父母在場,少女的心思本就隱秘,又怎麼會輕易顯露在家長面前呢?其實魏薇的潛意識裡一直把我當成了張姨的「卧底」,見到我時,她總會下意識把在母親面前的言談舉止展現出來。

魏薇從小就被定義為聽話內斂的乖乖女,但這個標籤或許早就被她所厭煩了。那天吃著螃蟹,我倆聊了很久,說的話比之前所有見面的時候都要多。她說自己對鋼琴、畫畫和珠算根本沒有興趣,純粹是為了奉迎父母,她覺得「好孩子」這個人設根本不屬於她,「冰山美人」的標籤更像是對她的束縛,她羨慕我能肆無忌憚地闖禍玩鬧,被父母批評也毫不在乎——可是無拘無束釋放天性做回自己又談何容易,有些枷鎖一旦背上,便讓人直不起腰、透不過氣,似乎只有那個黃頭髮的青年能讓她打開心房,忘記煩惱和壓力,帶她脫離這個讓她厭惡、疲憊的環境——說到這裡,魏薇難得地露出笑容。

我第一次看見她如此豐富的表情和開朗的笑,彷彿在一張畫中靜止的美人突然生動起來,一瞬間甚至讓我感到有些顛覆。但我很快適應了,這樣的魏薇要比我印象中的更有煙火氣。

雖然打開了心結,但我也開始意識到,魏薇內心隱藏的迷茫和痛苦,可能比我想像中的要多得多。

7

魏薇的戀情沒能隱瞞多久,張姨覺察到女兒在成績上的退步,就開始了一些私底下的調查,立刻就發現了魏薇早戀的事情。

我媽說,這件事讓張姨非常傷心,自己苦苦支撐著家庭,就為了給女兒創造一個良好的學習生活環境,可女兒卻不喜歡,好像所有的努力都付諸東流,這種無力感讓一個女人來承受,實在過於殘酷。

後來我總能在校門口看到張姨的身影,魏薇似乎做出了妥協,斬斷情絲重回正軌,但她成績並沒見什麼起色,只考上了一所普通的高中。

我媽勸張姨,不要給魏薇太大的壓力,逼迫過緊反而適得其反,孩子馬上步入緊張的高中生活,不如趁著這段空閑讓她去散散心。又說我明年才參加中考,這段時間正好是暑假,恰巧我爸在遼河口附近的採油廠出勞務,可以借著機會帶我倆一起去逛逛紅海灘。


作為土生土長的油城人,我和魏薇連一次紅海灘都沒去過。

7月份,濕地上的鹼蓬草正由紅轉為嫩紅,遠觀確實驚艷,一塊紅布上,淺淺的河窪點綴其中,視野盡頭是碧波蕩漾的大海,海風吹過,席捲了熱氣,開闊的景色,讓心情舒暢了很多。我拿著我爸給準備好的釣竿,掛上肉皮,開始釣著灘涂上的燒夾子。

魏薇開始還有點興奮,但很快就意興闌珊,最後只是敷衍地拿著釣竿陪在我旁邊。

「怎麼了?」我感覺到她心裡有事。

「紅海灘其實也沒什麼意思,仔細看看,就是一堆雜草和污泥,沒有我想像中的好。」魏薇好像很失望。

「能出來玩玩就算不錯了,聽說高中很累,估計那時就沒什麼課餘時間了,真希望時間能過得慢一點。」我內心對高中生活充滿恐懼,未來的不確定性總是能帶給我無盡的煩惱。

「我倒是希望時間能過得快一點,說真的我在這兒已經呆膩了!」

我轉過身看著魏薇,感覺像換了一個人。

「這座城市除了石油還有什麼?這些稻田和蘆葦又有什麼好?」魏薇的語氣突然激烈起來, 「最好馬上高中畢業,隨便上個大學,趕緊離開這裡……」


我倆就這樣心事重重地結束了遊玩。假期結束,魏薇開始了她的高中生活,而我則繼續備戰中考。

一年後,我考上了重點高中,家也搬離了原來的小區,我沒來得及和張姨、魏薇告別。我和魏薇之後再也沒有見過面,唯一留下的聯絡方式是她家的座機號碼。

8

高中充實緊湊,大學悠閑放縱,但時間並沒有偏袒任何一方,當我在回首過去的時候,已經工作整整4年了,學生時代已經遙遠得像上輩子。當初一起長大的同學和玩伴,慢慢失去了聯繫,有些人連名字也想不起來。

今年國慶放假回家,手裡刷著朋友圈裡吐槽今年紅海灘鹼蓬草發育不良的視頻,這邊我爸已經端著滿滿一盆剛出鍋的河蟹出了廚房。我放下手機準備大快朵頤,不得不說,河蟹確實是極其適合飯桌社交的食物,它佔據了你的雙手,美味會讓你沒有再拿起手機的興趣。

不知怎的,我和父母聊起了以前的那些老鄰居,無意中的提到了魏叔。我爸說張姨前段時間剛退休,賣掉了本地的房子回了山東老家——魏叔剛入獄的時候,我爸前前後後去探監了好幾次,但他都不願相見,這麼多年過去,魏叔應該已經出獄、跟張姨一起離開這座城市了吧?

「那魏薇呢?」儘管時隔多年,這個名字還是讓我的內心泛起波瀾。

「大學畢業後她也沒回油田,聽說是去了南方。」

「哦……」

我曾經認為,當上蒼給了一個姑娘美麗的容顏,便是對她最大的恩賜,足以讓她的人生順遂如意,但又好像不是這樣。

對於魏薇,我一直沒有忘記,也沒刻意地想起。不知道她如今在哪、過得如何,但我真心地希望她能在前方的路上結識些善良溫暖的朋友,擁有和諧美滿的家庭,餘生平安幸福。

編輯:許智博

題圖:go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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