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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時代的真教養——何為「無問西東」

一部電影的上映引發了人們對於教育和大學精神的討論。《無問西東》,清華大學校慶獻禮影片,其片名取自清華校歌「器識為先,文藝其從,立德立言,無問西東」。

季謙(王財貴)先生接受採訪,對此片發表了他的觀後感,闡述何為真正的「無問西東」,何為大時代的真教養。

懷仁:季謙先生好,最近新上映了一部片子,叫作《無問西東》。我注意到在朋友圈裡非常多的人在轉發這部電影的影評,因為很多人都覺得其中所表現的一些東西讓他們很感動。有些影評還會談到大學的精神,談到西南聯大是中國一百年來最好的大學。前幾天幾位同事和您也一起看了這部電影,您是否可以談談您的觀感呢?

季謙先生:我很少看電影,我看電影的能力、看電影的技術不太好。電影有電影的技術,不過它的技術越好,就顯得我看電影的技術越差,它拍得越有創意,我就越看不懂,所以我是一個「電影痴」——不是說我很喜歡看電影,是說我是「電影白痴」——看著導演精心地設計場景的穿插,我就蒙了,尤其我認人很慢,哪一個是哪一個啊,我都認不出來,呵呵……

我看完整部電影,只剩下零零碎碎的一些場景,但是因為我關心教育。在這個片子裡面有關於教育的片段——尤其我聽說很多人評論西南聯大那一段最動人——房子這麼簡陋,條件那麼辛苦,但是他們上課還這麼認真。這一段也是我比較注意的。對於西南聯大也有很多人老早就在讚歎。西南聯大前後只是存在了八年,有人統計讀過西南聯大的這些學生出了許多人才,辦學成效了不得。

懷仁:有人稱西南聯大為這一百年來中國教育的珠穆朗瑪峰。

季謙先生:是,這是最高峰,有的人說西南聯大的成就甚至超越哈佛。當然在這麼短的期間內有這麼多出色的學生,這是一點了不起的地方。但其實還有另外的了不起,大家也注意到了,西南聯大集合了當時全國許多名牌教授,果然名師出高徒,令人羨艷。

曾在西南聯大任教的作家沈從文教授到美國講學,有一個專門研究聯大校史的美國教授問他,西南聯大八年,設備條件那樣差,教授、學生生活那樣苦,為什麼出的人才比北大、清華、南開三十年出的人才都多?沈從文回答了兩個字:自由。

西南聯大辦得這麼好,可見中國人也可以辦教育,也可以出人才,但是出人才的最主要的原因是不是自由呢?我當然認為教學自由,研究自由,總之學術自由是學術界和教育界很重要的一個原則,這是個基本原則,是幾乎不必太多談的。

我更注意到的是錢學森在2005年問溫總理的那個問題,後來被稱為「錢學森之問」——從1937年西南聯大開始到2005年,事隔將近70年,事隔70年之後,錢學森的問法就完全相反了——他不是問為什麼中國的大學能在短期內培養出那麼多大人才,而是問為什麼中國的學校一百年間出不了大人才?

錢學森之問發出來之後,天下議論紛紛,各有觀點,也有許多人提出是因為學術不自由,但是我認為這不是最重要的因素。我倒是注意到,為什麼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有那麼多的赫赫有名的教授,不管是文學、史學、哲學,乃至於科學,那些大師級的人物風骨傲岸?為什麼當時那些大學生也有那種艱苦卓絕的情懷?其實這個道理很簡單,就是那些人從小是讀經長大的。

自古以來中國的儒家教育,就教導中國的讀書人,中國的士大夫,中國的君子,要有「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的志氣。那些教授,是從小完全在這種教育下長大的,那些學生都多多少少接受了這種熏陶,所以在家國艱苦的時候,能夠不忘本分,教師就儘力教書,學生就盡心讀書,所謂「傳道授業」。像這樣盡知識分子的本分,這個本來就是中國教育的傳統啊!

很多人看了這部影片之後,對於教育的這種精神表現出那麼讚歎和敬佩,那是因為少見多怪了,因為中國的教育傳統老早斷喪了,於是社會上就把這個正常的事情看成是不正常了,看得是太特別了,其實這沒有什麼特別,本來就應該如此啊。

孔子當年厄於陳蔡,子路慍見,問孔子「君子亦有窮乎」?孔子回答說:「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現在就是「窮斯濫矣」的社會,所以看到「固窮」的君子,就起了讚歎,因為失去太久,已經不正常了,才把那個本來正常的看成特別珍貴。當然那是值得珍貴的。不過,珍貴了讚歎了,又要如何呢?

懷仁:是的,反應過了,又要做什麼呢?

季謙先生:要探求事象背後的原因,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剛才說一般人羨艷西南聯大的成功,但常停止於羨艷上,很少人能進一步思考成功的原因。有的人或許知道是因為教師和學生的程度高,但不知道更重要的是他們對人生的態度,也就是他們的「人品」還沒喪失。也就是西南聯大教育成功的因素,是程度和人品。

為什麼他們有那種程度和人品呢?要知道,最重要的原因是這些西南聯大的老師,都是舊社會長大的,他們從小是接受古典教育出身的,也就是從小讀經長大的。因為西南聯大在1937年開學,距離五四運動1919年,只有18年。一個孩子如果是1919年出生的,到1937年,正好18歲入大學的年齡,他們固然是五四運動後出生的,但是五四運動後的十幾年之內,老的教育思想,老的社會風氣,都還沒有渙散,所以那些學生還可以算是從老社會出來的。

懷仁:對,就像唐德剛先生這樣,他出生於五四運動隔一年的1920年,他到六歲時,他們家鄉縱使已經有新式小學,他的祖父不讓他上體制小學,11歲之前讀的是私塾。那時體制學校還沒普及,很大一部分孩子還沒有受新式小學的教育,他們接受的還是傳統的教育。

季謙先生:是的,像我們所看到的那些老教授,全部都是舊社會長大的,即使是數學家華羅庚,他的古文功底都很好,會作詩填詞,更不用說文科的教授了。至於那些後來成名的學生,我沒一一去查他們小時候受教育的資訊,不過至少我知道楊振寧的故事:他小時候,已經展現了數學天分,但他當數學教授的父親硬是不教他數學,卻請老師來教他讀《孟子》。楊振寧後來回憶說,讀《孟子》對他一生的邏輯能力和為人處事,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而影片中的沈光耀學過武術,體能才那麼好,現代的學校教育是不時興這一套的。不管怎麼樣,那時候整個社會的民情風俗,傳統的根底還在,濃厚的文化氣息還在。即使沒有受過私塾教育,從小也能夠眼見耳聞,功底好,不只是學習力強,他志氣也高,民族意識也自然深厚,總之,他們像個年青人。

就好像滿清末年的幼童留學生,他們本來都是鄉下孩子,但他們在私塾里飽讀詩書,把他們送到美國幾年,也都個個成才。民國三十年代之後,所以再也沒有這樣的人才,喪失學術自由並不是最大的障礙,最大的障礙還是根底不夠。青少年的學問根底不夠,社會的文化根底不夠。

因為越到後來,五四運動及白話文教育的影響越深入人心,五四運動是要打倒中國文化傳統的,白話文教育是不能教養人文的。一旦全國中小學生都不學中國古文了,中國要出人才就很難了。如果有人才,也是西方式的人才。那如果沒有中國文化的根底,要叫他愛國,要叫他在艱苦卓絕的時候都還能夠奉獻,那是很難的,甚至是根本不可能的。

所以要談愛國教育,要談愛民族的教育,那一定是要有歷史文化的根底。歷史文化的根底一定要從整個社會——當然最好是從教育上著手。教育有社會教育、家庭教育、學校教育,家庭教育跟學校教育就是要給他經典的教育、人文的養成,幾十年之後,社會也就有了敦厚的風俗了。這可能是我三句不離本行的見解。但是縱觀中國百年來教育的走向,以及人才的興衰,它是若合符節啊!

懷仁:其實我也深有感慨,因為我是清華畢業的。當時去看這個電影是因為聽說這是給清華百年校慶的獻禮片,朋友也極力推薦。

影片中寫了四代清華人的故事,這些故事中的人物都有一種共同的堅持。不過我確實也覺得最後的兩個故事,也就是六十年代和現代發生的這兩個故事,尤其是這個現代的清華人他還能有一種所謂的堅持,所謂的清華精神,顯得有一點特殊。我們不知道這個人怎麼會在這種社會情況下有這樣一種選擇和堅持,就影片的敘事而言,好像這也是一件偶然的事情,跟他所受的清華的教育並沒有什麼必然聯繫。但是我一直覺得在二十年代的清華學生和三十年代西南聯大學生中,真有一種我理想中所謂的「清華精神」。不過在這個片子里呢,導演把它概括為「無問西東」。同時在第一個和第二個故事裡面,都有類似的一句話——就是做人要有真實、正義、無畏和同情,影片也都把這些歸結為「無問西東」。

這個「無問西東」的片名,就是引用清華大學校歌里的話,但是把「無問西東」理解成一種相對普通的意思,雖然這也是一個很好的闡釋,只是我個人覺得清華的校歌這樣寫,實際上是有那個時代實在的含義的。我不知道您對此有什麼看法?

季謙先生:嗯,當然,一個詞語可以別解,這是所謂的斷章取義。這片名似乎把「無問西東」,解釋成「不管如何」的意思,也就是要有獨立的思考,獨立的人格。

懷仁:是。但在原來的歌詞里是有前後文的,它是說「立德立言,無問西東」。

季謙先生:是的,原來的歌詞中「無問西東」的含義當然不是影片這個意思。依我的理解,其中的「西東」,不是泛指這裡和那裡、這樣和那樣,而是有實指的,所謂的「西東」,是西方文化和中國文化的意思。

所以,「立德立言,無問西東」這句話有兩重意思,第一重就是對年輕人的期許,或者說清華大學對自我教育的期許,乃至於對整個國家民族的期許,這是在我們這一個大時代里非常重要的精神。因為從古以來中國人教育的唯一宗旨就是「立德立言」,而從古以來沒有西東的問題,但在民國初年那個時代的教育,除了要說「立德立言」的傳統之外,就要再說一句「無問西東」,就是期待中國青年,要會通中西學問,能夠繼承傳統,面對世界,開創未來。所以「立德立言,無問西東」幾乎就可以用我的話來詮釋,叫作「全盤化西」。但是這一百年來整個中國教育的發展——清華也不例外,並沒有志氣去全盤「化西」,而幾乎是全盤「西化」。

不過,如果真的是全盤「西化」,能「化」向西方的真精神,也不錯啊。西方人的高級知識分子也有相當的一種人格——就是不問西東,不為現實條件所威脅所左右——也有這樣獨立的人格,因為他們有宗教傳統啊。所以影片中所要傳達的「無問西東」,不只是中國的教育理想,西方教育也有這個理想,也不只是清華的教育理想,其他學校也應該有這個教育理想啊。這樣的「不問西東」,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呢?

所以當初汪鸞翔先生寫這首校歌的時候,寫到「無問西東」這一句,一定不是影片中的意思。只不過現在的大學,包括清華,可能即使只是影片中的理想也引為稀有了。所以,原來清華的「無問西東」是有特殊性的,這是中國在這個時代裡面特有的意願,當年清華大學的教授在校歌里能夠把這一點提出來,可見清華大學對年青人,對時代,對國家民族,乃至於對全人類是想要負責任的。

本來西方的大學教育也應該「無問東西」,但是歷史並沒有給西方人這一份責任,只給中國人這一份責任,而這一份責任,不是一般學校可以負得起的。因為一般學校把一個學生教得有一技之長,讓他能夠去上個班混口飯吃就夠了。但是清華是何等學校?全中國數一數二的一流大學,學生都是萬中選一挑出來的,它當然要對時代、對國家民族負責,所以別的學校可以沒有這種會通中西的理想,但是清華大學不能沒有。「無問西東」一語千鈞,把清華大學的擔當完全顯現出來。

現在有人要拍一部電影奉獻給清華大學的百年校慶,能提煉出這一句話來,算是慧眼獨具,但最後把它看成是很普通的一個用法——面對社會要有獨立的思想,就把校歌歌詞作者的思想廉價化了,太廉價了。本來含有豐富的內容,以及應然擔當的豪情,那把它轉成「對於社會的誘惑不同流合污」的解釋,而引以為榮,這就太小看清華了。如果堂堂清華只希望培養出能夠抵抗社會污染的畢業生,那就不足貴了,那是一般的學校一般的教育都應該有的,即使是中學教育、職業教育,都應該有的,何況是大學,更何況是一流的大學!

懷仁:是啊。可能是因為編者他並沒有這個歷史感,沒有這種敏感性,當他讀到清華校歌這句的時候,他不知道它是有所指的……

季謙先生:好像不可能吧,因為或許他整首校歌都沒讀過。那整首校歌從頭到尾就氣象非凡,鼓舞年青人要為這個大時代負責啊!

懷仁:或者說他沒有意識到這句話的重要性!

季謙先生:這句話當然重要,但它不是清華大學辦學最主要的目的,因為這種普通的意思是不用再說的,這是一個人做人的基本教養啊,如果還要「泱泱大風」的清華用吾校莊嚴的「校歌」來呼籲這樣的教養,這個學校實在是太不負責任了,太廉價了!

懷仁:其實就那一點普通的呼籲就引起了非常多觀眾和網友的震撼。可能是因為人們覺得當今社會中連基本的行為準則都沒有了。

季謙先生:我剛才所說的,連這個最基本、最正常的心態,都被視為是時代的奇珍了,這就是少見多怪啦。

懷仁:可見這個時代有多麼令人憂心!

季謙先生:嗯,當然是,更可憂的是目前連這個標準都達不到。從小學到大學,我們的學校教育連這個標準都達不到,那實在太對不起人了!

影片開頭和結尾的那個「廣告公司老總」(編者按:指劇中人物張果果)做了一個正常人應該做的事情,但是在這個社會裡面被視為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很值得讚賞的、很值得效法的一個榜樣。大家似乎都推崇和嚮往於這樣一種社會,尊重這樣一種人格,但那其實是最正常不過的了。一個全國最高級的大學的理想不應該只是如此。那麼要展現清華的風采,讓世人來了解清華,用這樣的手法來展示,其實是給清華非常大的侮辱,叫斯文掃地啊!

懷仁:實話說,在讀清華的五年當中,我是讀到過校歌的,因為「西山蒼蒼,東海茫茫」這句話給我很深的印象。但是我是不是唱過校歌倒不記得了。我這樣的清華學生也並不特別,因為我所在的幾個清華校友群里,每個群都是幾百人。當大家談到我們的校歌時,常有人說:我從來都沒有唱過校歌!還有說校歌都看不懂的。我在清華的時候,也不記得有老師或學長提過這首校歌,更沒有人談及其中的深意,也難怪我們大部分的清華人都不了解其中述及的清華精神。

季謙先生:這首校歌什麼時候作的呢?

懷仁:1923年作的。

季謙先生:哦,將近一百年了,很古老了。校歌是一個學校的靈魂之窗,可以鼓舞學生的志氣,是一個學校很重要的標誌,據說現在清華的新校歌也不怎麼樣鼓舞人了,那校歌越唱越頹靡。

懷仁:沒有新校歌,清華的校歌還是這首,您說到的那些不是,那是「清華情歌」!

季謙先生:哦,是情歌,不是校歌啊!

懷仁:兩年前校慶時,我們清華同學在微信群裡面發當時最流行的清華版《南山南》,說是在清華風靡一時。到去年2017年,最流行的歌曲變成清華版的《成都》了。這些「清華情歌」好像比清華的校歌更有名,在台灣的清華大學也是如此,「清華情歌」幾乎人人上口。

季謙先生:原來如此,清華校歌沒有變過,但也沒怎麼唱過……大家都去唱流行歌啦!

還是流行歌動人啊,那校歌里的什麼「學問篤實生光輝」「水木清華眾秀鍾」,現在的年青人才不欣賞那套正大莊嚴呢!其實,那正大莊嚴不是老一輩人的封建迂腐,他們心中真有大理想,但大理想需有大生命去擔當,沒有大生命,是承受不起的。如果一個年青人上大學只想將來如何謀職敍薪養家活口,那當然不屑於什麼「篤實光輝」「水木秀鈡」了,反而相聚在一起會嘲笑那是空想,大概只有守著一畝三分地,五子登科才不是空想。

懷仁:是的,或許大家不欣賞吧。不過這讓我第一次意識到這兩首歌的差別,也引發了很多感慨。

雖然看那些流行歌曲的MV我也覺得很美,也有一種感動,畢竟畫面和歌詞里都是清華園的風物,而那都是曾經記錄我青春時光的地方,誰不懷念自己的青春呢?但是聽到清華校歌的感覺就完全不同了,其中「東西文化 薈萃一堂」「新舊合冶 殊途同歸」乃至「立德立言 無問西東」,都給我的內心以很大的衝擊,那種氣勢、胸懷和格局,深契我心,讓我的生命起大震動,並且讓我有種想哭的衝動,不是為我自己而哭,是為整個國家民族而哭。清華,曾經是這樣的氣象,而這樣的清華,今安在?

季謙先生:所以我說用現在這個電影奉獻給清華百年,實在是不懂清華的真精神和真擔當。當今的人們是以能夠培養齣電影所詮釋的「無問西東」的現代人為榮,大概現在的一流大學連這種人是不是能培養出來都不一定吧!所以,我看這部電影不足以作為清華的榮耀,或許作為西南聯大的榮耀還可以。

但是西南聯大的榮耀也不僅僅是西南聯大這八年的努力,那是老社會的底子,在那個機緣開花。但是很快的,我們的整個學術界、教育界就把那個苗都掐斷了,以後就沒有花了。所以我說我看不懂電影在說什麼,但是看到這些片段,我是有所感慨的!我又在網上看到大家對於西南聯大的讚歎,其實西南聯大不足以讚歎,要讚歎的是老社會的這種士大夫風骨!

凡是有良知的知識分子啊,本來都應該對他的時代負責的,因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啊,何況是知識分子!在當前時代里,凡是有良心的知識分子,有見識的知識分子,他一定是要面對這個大時代的,所謂「大時代」就是中西文化會通的時代,他一定會有這一種自覺和擔當的。所以一個好的教育家,一個像樣的學校,本來都應該以「無問西東」——就是「立德立言,會通中西」的理想來立校來辦學。假如我們來辦教育的話,當然要以這樣的理想——「立德立言,無問西東」,貫通中西,乃至於還要貫通古今,是一定要以這樣的理想為理想!

懷仁:清華大學的校歌也有貫通古今的意思,「新舊合冶,殊途同歸」。

季謙先生:是啊,這些本來就是一個有理想的知識分子以及一個有教育理念的人必須把握的核心觀念,如果連這一點都沒有把握到,就不足以稱為知識分子了,他也辦不起教育,他就不能稱為教育家,他所辦的學校也不足以稱為學校,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有什麼奇特呢?

假如我們辦的教育有這樣的情懷,是不奇特的,是很正常的,如果把它看成是奇特,就表示這個時代是個喪失理想的時代。因為喪失理想的時代才對理想認為是特別的。

其實,所謂理想,是因理而想,是普天之下任何時刻都應該如此的。理想是不拘於什麼樣的時代,什麼樣的環境,都可以就那個時代那個環境而表現。《中庸》所謂「素富貴」——在有錢有勢的時候,我們的教育場所也可以蓋得很好,辦得很大,那時,素富貴,就行乎富貴嘛!但如果像現在「素貧賤」,剛起步,一無所有的時候——說「一無所有」,其實,我們還有這個遮風雨蔽日月的教室,學生也有零零散散湊合起來的宿舍餐廳,能夠能吃得上飯,有地方睡,已經是謝天謝地啦!我們就素貧賤,行乎貧賤啊,人生本來就要這樣。在貧賤時,「君子固窮」。我們當然不是想要一直貧賤下去,但是也不強求一定要富貴。

所以,在這裡教學的老師以及學生,甚至在這裡工作的所有人員,都是為教育的理想而來,應該保持這樣的理想。假如是為這個理想而來,就要素貧賤行乎貧賤,甚至素患難的時候還要行乎患難。這本來就是一個正常的表現,並沒有什麼特別,所以我並不覺得我們現在有什麼特別,也沒有覺得我們這裡的老師、學生,還有這些工作人員來這個偏僻的山野,這麼艱苦,是一個值得敬佩的了不起的行為。

懷仁:可以說,這個電影其實說的是為人處世的平常道理,沒有什麼可驚奇的。社會上的反應這麼熱烈是令人感到驚奇的。

季謙先生:嗯,是啊,不過社會有這樣的反應也令我們欣慰,因為代表社會的良心還沒有完全泯滅。人們還能夠嚮往於正常,也對不正常有一點反省,所以這個電影也是有好處的,拍電影的人還是有良心的,只是見識沒有那麼高就是了。不過如果拍電影的人見識再高一點的話,這個電影可能就沒人看了,因為大家就認為是在「道德說教」,這是現代人的忌諱!

懷仁:如果請您最後做一個結語的話,您還想說些什麼呢?

季謙先生:嗯,就是我常說的「天道本在,人心不死」啊!但是要知道天道在哪裡,人心在哪裡,而且要知得真切,才能念茲在茲。如果只是一時感嘆,而不去做深切的反省,也是枉然的。

就譬如我每次看到有人讚歎西南聯大——說西南聯大聚集了多少名師,出了多少高徒,我就非常感慨非常傷心,一般人只知道讚歎,知道讚歎過去歷史的輝煌,而不去探求那是如何造成的。所以讚歎西南聯大的人,如果沒有想要改造現在的教育,那種讚歎是沒有意義的。為什麼他不想改造呢?他也想啊,但是他沒有進一步去探討:為什麼西南聯大會出人才,他就只看到它出人才,真了不起!

懷仁:是這樣的,人們大概看到西南聯大的老師有許多大師,他們歸結為這是出人才的原因。

季謙先生:大師雲集,當然是出人才的因素之一,但為什麼現在的大學條件更好了,卻沒有大師來雲集呢?為什麼單單那個時代隨便一抓就一大把呢?有誰想過這個問題呢?如果沒有解決這個問題,一切都白搭了。古人有句俗語說:「鴛鴦綉出憑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你只看到人家綉出的鴛鴦平整光鮮,好看,但你可知道那是怎麼綉出來的嗎?你要翻過背後來看,針線是錯綜複雜,用心良苦啊。

懷仁:是的。全世界這一百年來的教育的大方向是有問題的。可是,有幾個人能看清呢?

季謙先生:嗯,當然是,道心惟微,人心惟危啊。道心是很難發現的,人心是很容易就走失的。

我剛才說清華如果只是培養這樣的「無問西東」——不培養那種真正「立德立言,無問西東」的人,那中華民族的教育又要期盼誰呢?清華人應該覺醒了。

不過,這不是清華、北大、人大等一流大學的錯,這是整個時代的社會方向有偏差,導致整個教育體制的問題。所以家庭教育和體制教育要覺醒了,人才是要從小一步步以理想培養出來的啊。沒有良好的家庭教育,沒有及時的中小學教育,是培養不出人才的;喪失了教育理想的時代,是培養不出人才的。只有依照正常的理想,辦正常的教育,才能教出正常的學生,本來教育就是要這樣做!

懷仁:是的,所以今天我們也希望這樣做教育,把教育的理想展現天地間。我們期待更多人可以這樣辦教育,那麼二十年、三十年之後,便會有一批真正可以「立德立言,無問西東」,有風骨、有擔當的年青人成長起來,我們的國家、民族,乃至全人類就會更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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