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生我未生 我生君已老》下篇

我很少和男同學說話。在我眼裡,他們都幼稚膚淺,一在人前就來不及的想把最好的一面表現出來,太著痕迹,失之穩重。

  二十歲生日那天,哲野送我的禮物是一枚紅寶石的戒指。這類零星首飾,哲野早就開始幫我買了,他的說法是:女孩子大了,需要有幾件象樣的東西裝飾。吃完飯他陪我逛商場,我喜歡什麼,馬上買下。

  回校後,敏感的我發現同學們喜歡在背後議論我。我也不放在心上。因為自己的身世,已經習慣人家議論了。直到有天一個要好的女同學私下把我拉住:他們說你有個年紀比你大好多的男朋友?我莫名其妙:誰說的?她說:據說有好幾個人看見的,你跟他逛商場,親熱得很呢!說你難怪看不上這些窮小子了,原來是傍了孔方兄!我略一思索,臉慢慢紅起來,過一會笑道:他們誤會了。

  我並沒有解釋。靜靜的坐著看書,臉上的熱久久不褪。

  周末回家,照例大掃除。哲野的房間很乾凈,他常穿的一件羊毛衫搭在床沿上。那是件米咖啡色的,樽領,買的時候原本看中的是件灰色雞心領的,我挑了這件。當時哲野笑著說,好,就依你,看來小夭夭是嫌我老了,要我打扮得年輕點呢。

  我慢慢疊著那件衣服,微笑著想一些零碎的瑣事。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發現哲野的精神狀態非常好,走路步履輕捷生風,偶爾還聽見他哼一些歌,倒有點象當年我考上大學時的樣子。我納悶。

  星期五我就接到哲野電話,要我早點回家,出去和他一起吃晚飯。

  他刮鬍子換衣服。我狐疑:有人幫你介紹女朋友?哲野笑:我都老頭子了,還談什麼女朋友,是你邱叔叔,還有一個也是很多年的老朋友,一會你叫她葉阿姨就行。

  我知道,那一定是葉蘭。

  路上哲野告訴我,前段時間通過邱非,他和葉蘭聯繫上了,她丈夫幾年前去世了,這次重見,感覺都還可以,如果沒有意外,他們準備結婚。

  我不經心的應著,漸漸覺得腳冷起來,慢慢往上蔓延。

  到了飯店,我很客觀的打量著葉蘭:微胖,但並不臃腫,眉宇間尚有幾分年輕時的風韻,和同年齡的女人相比,她無疑還是有優勢的。但是跟英挺的哲野站在一起,她看上去老得多。

她對我很好,很親切,一副愛屋及烏的樣子。

  到了家哲野問我:你覺得葉阿姨怎麼樣?我說:你們都計劃結婚了,我當然說好了。

  我睜眼至凌晨才睡著。

  回到學校我就病了。發燒,撐著不肯拉課,只覺頭重腳輕,終於栽倒在教室。

  醒來我躺在醫院裡,在掛吊瓶,哲野坐在旁邊看書。

  我疲倦的笑:我這是在哪?哲野緊張的來摸我的頭:總算醒了,病毒性感冒轉肺炎,你這孩子,總是不小心。我笑:要生病,小心有什麼辦法?

  哲野除了上班,就是在醫院。每每從昏睡中醒來,就立即搜尋他的人,要馬上看見,才能安心。我聽見他和葉蘭通電話:夭夭病了,我這幾天都沒空,等她好了我跟你聯繫。我凄涼的笑,如果我病,能讓他天天守著我,那麼我何妨長病不起。

  住了一星期院才回家。哲野在我房門口擺了張***,晚上就躺在上面,我略有動靜他就爬起來探視。

  我想起更小一點的時候,我的小床就放在哲野的房間里,半夜我要上衛生間,就自己摸索著起來,但哲野總是很快就聽見了,幫我開燈,說:夭夭小心啊。一直到我上小學,才自己睡。

  葉蘭買了大捧鮮花和水果來探望我。我禮貌的謝她。她做的菜很好吃,但我吃不下。我早早的就回房間躺下了。

  我做夢。夢見哲野和葉蘭終於結婚了,他們都很年輕,葉蘭穿著白紗的樣子非常美麗,而我這麼大的個子充任的居然是花童的角色。哲野愉快的微笑著,卻就是不回頭看我一眼,我清晰的聞到新娘花束上飄來的百合清香……我猛的坐起,醒了。半晌,又躺回去,絕望的閉上眼。

  黑暗中我聽見哲野走進來,接著床頭的小燈開了。他嘆息:做什麼夢了?哭得這麼厲害。我裝睡,然而眼淚就象漏水的龍頭,順著眼角滴向耳邊。哲野溫暖的手指一次又一次的去劃那些淚,卻怎麼也停不了。

  這一病,纏綿了十幾天。等痊癒,我和哲野都瘦了一大圈。他說:還是回家來住吧,學校那麼多人一個宿舍,空氣不好。

  他天天開摩托車接送我。

  臉貼著他的背,心裡總是忽喜忽悲的。

  以後葉蘭再也沒來過我們家。過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才確信,葉蘭也和那女老師一樣,是過去式了。

  我順利的畢業,就職。

  我愉快的,安詳的過著,沒有旁騖,只有我和哲野。既然我什麼也不能說,那麼就這樣維持現狀也是好的。

  但上天卻不肯給我這樣長久的幸福。

  哲野在工地上暈到。醫生診斷是肝癌晚期。我痛急攻心,卻仍然知道很冷靜的問醫生:還有多少日子?醫生說:一年,或許更長一點。

  我把哲野接回家。他並沒有卧床,白天我上班,請一個鐘點看護,中午和晚上,由我自己照顧他。

  哲野笑著說:看,都讓我拖累了,本來應該是和男朋友出去約會呢。

  我也笑:男朋友?那還不是萬水千山只等閑。

  每天吃過晚飯,我和哲野出門散步。我挽著他的臂。除掉比過去消瘦,他仍然是高大俊逸的,在外人眼裡,這何嘗不是一幅天倫圖,只有我,在美麗的表象下看得見殘酷的真實。我清醒的悲傷著,我清晰的看得見我和哲野最後的日子一天天在飛快的消失。

  哲野很平靜的照常生活。看書,設計圖紙。鐘點工說,每天他有大半時間是耽在書房的。

  我越來越喜歡書房。飯後總是各泡一杯茶,和哲野相對而坐,下盤棋,打一局撲克。然後幫哲野整理他的資料。他規定有一疊東西不准我動。我好奇。終於一日趁他不在時偷看。

  那是厚厚的幾大本日記。

  「夭夭長了兩顆門牙,下班去接她,搖晃著撲上來要我抱。」

  「夭夭十歲生日,許願說要哲野叔叔永遠年輕。我開懷,小夭夭,她真是我寂寞生涯的一朵解語花。」

  「今天送夭夭去大學報到,她事事自己搶先,我才驚覺她已經長成一個美麗少女,而我,垂垂老矣。希望她的一生不要象我一樣孤苦。」

  「邱非告訴我葉蘭近況,然而見面並不如想像中令我神馳。她老了很多,雖然年輕時的優雅沒變。她沒有掩飾對我尚有剩餘的好感。」

  「夭夭肺炎。昏睡中不停喊我的名字,醒來卻只會對我流眼淚。我震驚。我沒想到要和葉蘭結婚對她的影響這樣大。」

  「送夭夭上學回來,覺得背上涼嗖嗖的,脫下衣服檢視,才發現濕了好大一片。唉,這孩子。」

  「醫生宣布我的生命還剩一年。我無懼,但夭夭,她是我的一件大事。我死後,如何讓她健康快樂的生活,是我首要考慮的問題。」 ……

  我捧著日記本子,眼淚簌簌的掉下來。原來他是知道的,原來他是知道的。

  再過幾天,那疊本子就不見了。我知道哲野已經處理了。他不想我知道他知道我的心思,但他不知道我已經知道了。

  哲野是第二年的春天走的。臨終,他握著我的手說:本來想把你親手交到一個好男孩手裡,眼看著他幫你戴上戒指才走的,來不及了。

  我微笑。他忘了,我的戒指,二十歲時他就幫我買了。

  書桌抽屜里有他一封信,簡短的幾句:夭夭,我去了,可以想我,但不要時時以我為念,你能安詳平和的生活,才是對我最大的安慰。叔叔。

  我並沒有哭得昏天黑地的。

  半夜醒來,我似乎還能聽到他說:夭夭小心啊。

  在書房整理雜物的時候,我在柜子角落裡發現一個滿是灰塵的陶罐,很古樸趣致,我拿出來,洗乾淨,呆了,那上面什麼裝飾也沒有,只有四句顏體: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到這時,我的淚,才肆無忌憚的洶湧而下。


推薦閱讀:

TAG:感情 | 情感 | 愛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