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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路橋

長井先生是這所大學的研究生。幾年前,他費盡心思來到美國的土地上,想要擺脫他在大阪的那個家庭。幾經周折,長井混了個不錯的碩士學位,短短五年半就結束了他的求學生涯,而曾經界限分明的柏油路在他畢業的那一天蒙上了濃厚的白霧-家裡人答應過供他上完學,之後的事情隻字不提。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工作,衣食住行一下都成了清單上的要緊事。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房東太太是個日本文化的愛好者,答應他可以再住一個月再走。

於是長井住了下來。沒有論文要去想破頭的每一天都度日如年,他不知道自己過去的那兩年研究生生活里,每天除了作業和論文還有什麼新鮮的東西。六月的洛杉磯熱得像是他故鄉家家戶戶常見的電飯煲一樣,摩肩接踵的人群像剛被浸泡半小時的稻米一樣在downtown掙扎著,天空中,蒸汽的出口也剛被心急的盛夏用積雨雲封死。

「真熱啊」長井站在窗前剝開一瓣橘子,細心挑揀著上面的橘絡。他不喜歡橘絡的口感,「就和這橘絡一樣煩人。」夏天是他最為不喜的季節:從他出生在那個五口之家開始,自己作為兄弟中排行老二的那一個,總要在夏天肩負起照顧弟弟的一部分擔子。父母都是早出晚歸的上班族,哥哥又要應付升學和工作的壓力,用日語說叫考慮自己的「進路「。父母一般會留下早飯後再上班,但大多數時候長井要負責自己和弟弟的晚飯。雖說長井因此練就一身好的料理手藝,可他寧願不會這一項用無數個錯過的晚霞換來的技能。陰差陽錯的是,來了美國之後長井才發現,會做飯的長處竟給自己剩下不少生活費來,也算是因禍得福。

就這樣渾渾噩噩過了約莫兩周,長井快要悶死在這四方的bedroom里。他突然有了一個念頭:回大阪看一看。儘管他無比反感自己生活了十幾年的那個家,闊別三年多的那個城市彷彿抓住他的魂魄,把回家這個念頭不停攪動,直至掀起颶風,壓過了所有其它的想法。簡直像是盜夢空間里的柯布一行人搞的鬼一樣,長井潛意識深處的保險箱里被放下了一張白紙,上書四個大字:「別回大阪。」


回過神來時,長井已經站在關西機場的海關入口。面前的指示牌上字型大小最大的語言變成了假名,牆上貼著用日語寫的「歡迎回來。」恍惚之間,他聽見身邊人用自己的母語交談著,只是他許久沒有用日語和身邊人對話,一時間竟做不到聽清他們談話的內容,只從幾個零碎的詞語中了解到,他們要去坐電車到大阪市中心去。他想起從小到大,自己在日本引以為豪的,私鐵國鐵和地鐵組成的龐大網路中穿行的日子,唯獨這條聯通關西機場的空港快速線,自己只坐過一次而已。

出國的那天,長井從大阪梅田的家裡急匆匆帶好一切必要的物品,風塵僕僕地拉著箱子出了家門。母親因為遠在北海道出差,實在難以脫身,只好讓父親和哥哥一起幫忙送行。三個人乘大阪環狀線繞行城區半周,在新今宮站換上那條他只乘過一次的機場急行列車。一路上搖搖晃晃,出門時的點點星光早就隱去蹤跡,留下一輪八月末的太陽烘烤著晨露的殘骸。每一個岔路口的欄杆都低身致意,奏響叮叮噹噹的單調樂句,像給長井送行一樣。長井閉眼靠在座位上,他並未昏睡過去,只是覺得離開家的這一天終於到來時,卻又有些難以接受,於是乾脆閉上眼睛,不去觸碰兩位親人的目光。

「清隆」父親輕輕搖晃長井的肩膀,「過了這裡就是機場了,準備下車了。」

長井睜開眼,突然吃了一驚。他從沒來過這座機場,也就不知道這裡有一座連通機場在的小島和陸地的鐵路橋。似乎一眼望不到橋的盡頭,列車的兩側只有平靜的大海,鋼鐵叢林和遠山一起緩步後退著,推著孤獨的列車向前。幾隻白鴿從鋼筋的縫隙上掠過,拍打的翅膀灑下一束羽毛,隨風飄過長井背後的車窗。迎面駛來的列車與長井四目相對,忽然鳴響不知是低沉還是明亮的汽笛。他的耳中除了這聲笛鳴和車輪碰撞軌道的聲音,彷彿還混進了大海背後的大阪城消退的市井之音。西北方向是神戶,南面是和歌山,眼前的大阪灣……

「終點站關西空港,關西空港到了。」列車員的聲音打破了長井的思緒。不經意間,那看似遙不可及的,鐵路橋的另一頭,如今已被甩在了車輪的後方。八月末正午的太陽從開啟的車門直射在地板上,長井拿起行李,回望了一眼鐵路橋,便頭也不回出了站,向離港大廳走去。

長井沒有像很多人一樣,與家人分別時清淚直下,只是同父親和哥哥揮了揮手就出了海關,彷彿對這個地方再無半點留戀一樣。飛機開始加速助跑,長井被壓在靠窗的座位上動彈不得,彷彿胸口有什麼東西憋著不吐不快。飛機離開地面的那一分鐘,他突然急切地望向窗外,苦苦搜尋著那座鐵路橋。就在那裡,航站樓的背後,一對相向的列車緩緩越過大阪灣,車窗閃著銀色的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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