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的性別觀:女權主義者是否反對金庸?

作者:acel rovsion

編輯:AI

2018年10月30日下午,金庸(原名查良鏞)於香港病逝,享年94歲。作為紅遍兩岸三地的武俠小說家,金庸的影響力在當代幾近無出其右。 金庸作品在上世紀90年代正式進入大陸市場,伴隨一代又一代人成長,00後等新生代也許未必看過金庸的小說,但各種版本的金庸武俠劇,想必是很多人難以忘懷的童年回憶。

金庸的影響力很大,也一直有不少爭議,比如其筆下的女性形象。很多人認為金庸骨子裡對女人很不客氣,甚至是歧視女人的。有人則認為金庸非常欣賞和尊重女性。 那麼,女權主義真的反對金庸以及他筆下的小說嗎?

本期我們分享acel rovsion發表於2014年的一篇相關舊文。

一般而言,雖然女性主義/女權主義在英文語境下差別不大(英文均為feminism),但是在中文語境下,女權主義一般用作社會公共事務中,而女性主義常用作社會哲學,藝術美學之中。

在藝術理論領域,女性主義是從建構論折射到女性本位視角的一套理論體系,它是一套具體到藝術美學上的認識論所謂「女權主義者是否反對金庸」之說,其實在藝術理論的女性主義探討中沒有太多的意義。

本文從女性主義視角展開批判。本文分為兩部分,前半部分為通論,後半部分具體到金庸的作品上去。

整個世界文學史從20世紀以來一直受著女性主義的詰問,而這裡面最常見的一個詰問就是「文藝作品」的「女性缺失」。

嚴格而言,這套詰問可以追溯到後現代初期時候的Lucy Irigaray(註:法國女性主義哲學家),其著名論斷——質疑自覺的理性主體,認為理性是男性的西方的單性文化

女性形象在一切顯性的父權符號秩序中都是被單體建構的虛體。而顯性的符號集合中最著名的就是藝術類的女性形象,故而大多藝術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是缺乏感受機制、流於表觀的符號基團,而這個符號基團是男性視角下的單一建構,此為「女性缺失」。

而Laura Mulvey在《You Don』t Know What You』re Do You, Mr.Jones》(發表於1973年的Spare Rib)算是對女性形象提出了一個具體的批判。在上世紀六十年代興起的女性主義藝術理論研究中,不少理論家都指出,儘管女性角色充斥作品,但女性本身在作品中幾乎是消失不見,她們更多時候只是作為與男性有關的一個附屬性別而存在於藝術作品中。

而這個附屬性體現在主要幾個方面:

1,男性規則/規勸對於藝術作品中的女性形象的扭曲。女性角色在藝術作品中不僅僅是男權規則主導的人格,而唯一個性的東西,往往來自於男權規則的縫隙,最終也必須要歸元到男性本位視角上。比如說,常見中國武俠小說中,女性形象的聰明往往體現在對於男性照顧式考量,她可以有超越男性的智慧,但是最終他必須順服於小說中的男性角色,而女性人格在小說世界觀中的倫理評判往往和她對於男性角色是否忠心有關。也就是說,女性角色的個性往往必須與男性視角的女性規勸不相衝突。簡而言之,在這種設定下,女性的作用就是男主角的:升級工具+保姆+免費心理醫生。

而在金庸書中,男性情感往往層次豐富,女性情感往往就很單薄,強調女性為男性的無私奉獻和無限容忍,這種封建社會的」女德「往往就佔了女性情感塑造的大部分。

這就是「女性缺失」。

2,性倫理的規勸和壓抑。性倫理的規勸,體現在設定一種女性倫理觀男性視角的男女關係之上。

首先,在大部分作品中,女性對於性,也就是自己身體的自由支配,往往就容易受到男性視角的倫理觀的譴責。在大部分作品中,只要女性對於的態度比較開放,那麼此人物的品性和命運往往被作者定義得非常之低,這種倫理觀的強度甚至遠高於日常生活。

其次,男性視角下的男女關係非常的單一,就是男性主導一段情感然後女性依附,而這個過程又非常地模式化,呆板化,女性往往不是作為一個「獨立人」去追尋愛情,而是化作了一個符號化的機器,在男性的示好姿態之下,變得感動和歸順,最後形成這麼一段關係。而這種單一關係的刻意感,直接導致的是女性角色缺乏基本的人格塑造,幾乎是男性角色和主要情節推動的附屬品。這個在金庸作品中的例子就太多了,比如《天龍八部》中的天山童姥和李秋水這段推動情節的恩怨,最終到頭來不過是為了個無崖子這個多情的渣男爭風吃醋罷了。

而大量反面女性角色的塑造,更是體現了這個特點,一般而言,體現一個女性角色的「反面性」就是從「性態度」和「性倫理」上切入,通過描述其對性追求的荒謬,最後愚昧地落下了一個悲慘的結局,然後以批判這個反面女性角色的性倫理,來給其他所有人立一個「大牌坊」。

這也是「女性缺失」。

3,男性敘事主導。這個其實不用多說,中國文學從演義小說開始,所謂男性的「家國天下」或「獨善自身」的情懷就是整個歷史語境下演義的主導,而這其中的女性角色要麼是滿足某種男性視角的需求(美貌/可供觀賞的「聰明」等等),要麼單純作為敘事的串聯或推動,或者為了滿足演義宣揚的某種倫理觀的「犧牲品」。

這個在宏大敘事的《三國演義》中尤為體現,「懸樑勸子」的徐母,投井救子的糜夫人,這兩個形象都不是獨立人格的女性,而作者花篇幅去描寫這些女性僅僅是為了體現「忠君」的讚歌而已。而為了展示這種敘事,作者往往還做了挺矛盾的處理,封建時代對於「女性干政」是深惡痛絕的,而本作品之中也承接了這套觀點,比如其對於蔡氏干政的態度,但是他卻又對某些女性干政的行為做出了大篇幅的著墨,比如伏皇后的衣帶詔事件。說白了,這種看似矛盾的女性政治觀,也就是通過建立一個「工具化」的女性形象,來宣揚某種政治倫理觀罷了。

具體到金庸作品中,對於女性的」命運「設定,也是體現了這種男性敘事主導特點,男性的自我實現目的很多,有實現報國、兼濟天下以及獨愛自由等等,但女性的命運往往不得不和男性捆綁在一起,從顯」跟隨「。其中,王語嫣的例子比較典型,王語嫣武學功底深厚,在幾乎屬於男人戲的武功對決中也頗有筆墨,本應該是一個突破,但是她的命運卻不是跟她表哥慕容復相關,就是和段譽捆綁,毫無自己的訴求可言,瞬間落入俗套。

這也是「女性缺失」。

而這個意義上金庸幾乎三者都犯。

金庸對於女性的態度實質上是一個姿態不錯的大名士對於青樓女子居高臨下的憐憫和讚揚罷了,說破天也僅僅是一種似乎放低姿態的友好,但是女性在其作品中一直被當做「第二性」的狀態。就像波伏娃說的一樣:「在男人眼中,女性本質是男人的詩。」,金庸也僅僅是延續這麼一種姿態而已。

這也是古典小說中」才子佳人「路數的本質美學邏輯,實際上哪怕是不少人認為對於女性和女性生態塑造更為豐滿的《紅樓夢》也是如此,「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這套論斷,與其說是抬高了女性地位或者說將男女視為平等,不如說,只不過把男性視角對於女性的建構,以「同理心」進行串聯,做了一個極富人文水平的辯護罷了。「水」的形容實際上逃不開父權符號秩序對於女性形象的規勸,無非是抬高了這種「規勸」的合理性,來貌似顯得對女性的推崇;「泥&水」之喻實際上強調了父權社會的性別預設,可貴之處僅僅是內蘊了些同情心在裡面。從女性主義視角上看,曹雪芹所謂的「突破」在於其複雜的人物共生態和情節線索中,儘力淡化了男性敘事主導,而選擇了更為相對主義的態度。

事實上,金庸也同理,他在文中對於女性的讚揚不少,並且用了極佳的人文辭藻和描寫來深刻闡釋其女性角色的情感需求,對於女性的外形也是用盡心思。

隨便舉幾例:

外形:小龍女--「只見一隻白玉般的縴手掀開帷幕,走進一個少女來。那少女披著一襲輕紗般的白衣,猶似身在煙中霧裡,看來約莫十六七歲年紀,除了一頭黑髮之外,全身雪白,面容秀美絕俗,只是肌膚間少了一層血色,顯得蒼白異常。 只覺這少女清麗秀雅,莫可逼視,神色間卻是冰冷。」

心理活動:「趙敏紅暈雙頰,容貌嬌艷無倫,神色之中只有三分薄怒,倒有七分靦腆,一個呼叱群豪的大首領,霎時之間變成了忸怩作態的小姑娘。但這神氣也只是瞬息間的事,她微一凝神,臉上便如罩了一層寒霜,」

其實金庸確實是揣摩過的,但是這些都有一個很大的問題,那就是——沒有「人味兒」

金庸對於女性的讚美,其源頭完完全全來自於封建文化對於女性規勸的倫理觀,以及男性視角對於女性人格的建構(比如女性對於情感羞澀「),以及男性對於」清絕動人「,」可愛善解人意「等審美需求的體現。

雖然他試著去揣摩女性的情感,但是他的女性形象並沒有被賦予人格,而是符號化地堆砌出來。金庸對於女性角色個性的塑造,也正如我上面批判的那三條一樣,女性可以傑出但是不能忤逆男性規則,女性可以獨立但是也得依附男性,而女性可以有自己獨立的敘事但最後得繞到男性那裡去

這實際上就是相當沙文主義的思維。

故而,金庸對於女性的讚美或熱愛,和古代大名士逛青樓的心理一模一樣,與其說他是真的在欣賞女性,不如說他用男性視角的需求從一個女性角色身上獵奇出一個一個」他認同「的點,最後堆砌成藝術作品裡面的女性角色。

與之相對的是,同為香港武俠小說家的古龍和金庸則正好是某種」69「關係,古龍是典型的」厭女症「患者,他對女性充滿紅果果的歧視,並且對於女性群體充滿惡意的偏見,審美格調也非常低下,他塑造的女性幾乎集聚了他個人的負面印象,卻又賦予這些女性追求自我實現、自我需求和個人自由的機制。為什麼說後半句呢?古龍作品中無論男主還是本人對於女性的貶義和厭棄情緒流露得不加遮掩,讓人憤慨,他筆下的女性角色幾乎都承受了大量的反面特性和道德Judge。

但是她們卻往往懂得自己要什麼,並且會主動地,不惜任何代價地去追求,在情感需求上也懂得自己的尺度,和男性的關係上著墨不多,但不會局限於「順從」,而古龍強加的」負面特性「往往是對男性規則的一種利用和反抗,智商&武功完美壓制男主角的女性角色也是大有人在,甚至體現了對於天性和自由的極度追求。這也是古龍在女性觀上讓人覺得很囧的一點。

這就非常好玩,好玩的地方在於:

金庸在作品中有禮有節,善待女性,但是壓根沒把女性當人。

古龍倒是把女性當人了,但是什麼髒水都往女性身上潑

而這兩個人對女性的態度,淡化一點,實際上就是中國兩撥傳統男性(即高位者和中低產)對於女性的態度的體現

說了這麼多,這一切的邏輯來源,實質上就是我在本文開頭的那一點——」女性缺失「,或者說,」男性中心話語導致的藝術形象的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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