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田谷一家滅門懸案（三）影子
通過足跡來破案，這在現代刑事案件中，並不是什麼罕見的事情。
在我國，曾經先後出現過幾位「足跡神探」，從建國初期便活躍於公安幹線的馬玉林，到近幾年在綜藝節目中也會出現的董艷珍，都有著「通過足跡判斷嫌疑人性別、身高、體重，甚至是走路姿態」的本領。
然而，在大多數的暴力案件中，足跡往往只能作為偵破中的次要線索，原因是當案犯的鞋上並未沾上泥土、血液等物時，足跡往往是無法簡單地觀察到的。在案發現場中，經常由於現場勘測人員的走動，而導致這些「隱形足跡」很難保留下來。
在世田谷一家滅門案中，由於現場第一發現人，也就是女主人泰子的母親曾經進屋，並且前往二樓查看，因此一些現場的疑犯足跡已經遭到了破壞。在警方到達現場後，在現場發現的足跡，總共有三種：
- 沾有泥土的足跡，大量分布在一層的地板上，樓梯上也有一些，但痕迹較淡；
- 沒有泥土，通過現場勘查才發現的「隱形足跡」，出現在二層的廚房、起居室地板上。
- 沾有血漬的足跡，出現在一層和二層之間的樓梯上，以及一層的地板上。
所有已經發現的鞋印，都來自於同一雙27.5cm尺碼的運動鞋。也就是說，本案很可能是單獨作案，嫌犯只有一人。
從足跡生成的先後順序來說，似乎顯然是遵循著1—2—3的規律的：嫌犯首先穿著沾有泥土的鞋，在一層與男主人干男發生了衝突，將他殺死；之後他登上樓梯，來到二層，殺死了女主人泰子，女兒妮娜和兒子小禮，在二層處理了自己手上的傷口之後，從樓梯下到了一層，並最終逃走。
儘管從足跡的形成角度來說，這樣理解案情的發生經過，是顯而易見的。然而，這樣的解釋，卻與現場的情況有幾分出入：
首先，如果嫌犯從一層開始下手，那麼他必須要從大門進來，而不是從二層浴室的窗戶闖入。否則，在二層就會出現沾有泥土的鞋印。
其次，嫌犯從一層下手的話，必然會首先遭遇干男；然而從現場的情況來看，嫌犯在殺死干男的時候，刀具發生了斷裂，他必須跑到二層的廚房，拿到菜刀，才能夠繼續作案，殺死宮澤一家人。但從現場來看，首先遭到刺傷的是泰子和妮娜，而且使用的是那把斷裂在現場的菜刀。
從現場圖可以看到，從玄關大門進入後，嫌犯必須要穿過整個一層的空間，才能夠來到通往二層的樓梯。這一時間裡，嫌犯顯然是不可能通過隱藏自己的身形，不讓還在一層工作的干男發現的。而如果他真的在這裡與干男發生了衝突，兇器折斷的話，嫌犯也需要對宮澤家的結構有著相當詳細的了解，才能夠知道廚房在哪裡，第一時間跑過去搶到菜刀，繼續行兇。
這裡是犯罪現場的三層全圖。恐怕對於各位讀者來說，想要通過這樣的平面圖，來迅速了解宮澤家的構造，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吧？
如果說足跡的先後順序是準確無誤的話，再加上嫌犯對於宮澤家的熟悉程度，那麼，這名嫌犯很可能在作案前就來過宮澤家，甚至跟宮澤一家人都很熟悉。在案發的12月30日當晚，嫌犯並不是從二層窗口潛入屋中，而是以客人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從大門進入的。這樣一來，無論是足跡的先後順序，還是宮澤家拖鞋上留下的嫌犯汗液痕迹，就都能說清楚了。
那麼接下來的問題是，這名在血腥之夜造訪的「不速之客」，究竟是什麼人？
為了尋求這個問題的答案，讓我們先來追溯一下，宮澤干男和泰子的相識。
宮澤干男1980年畢業於東京大學，在進入了企業就職之後，逐漸出現了相當嚴重的焦慮癥狀，並最終確診了精神衰弱。1985年，他因為患病從企業辭職，開始專心治療養病。在1986年底前後，由於精神醫師始終對他採取保守治療的方式，使得宮澤干男逐漸對治療效果喪失了信心。懷著試一試的心態，他來到了一家「自我啟發講堂」，開始接受「自身潛能激發教程」。
「自我啟發講堂」，是一個日語辭彙，原文是「自己啓発セミナー」。這是一種什麼組織呢？
自我啟發講堂的出現，源於日本70年代的「成功學」熱潮。由於社會的快速發展，新概念、新技術的不斷出現，使很多人開始對「如何快速成功」產生了強烈的願望，同時也產生了「知識技能不足」的擔憂。而一些從中看到了商機的人，便開始舉辦了各種培訓班。在「投資什麼都不如投資自己」的口號的感召之下，大量的民眾開始熱衷於通過「上課」，為自己增加一些成功的資本。
然而在這些培訓班中，有許多卻並不是教授實實在在的知識的，而是通過「迅速致富小竅門」，「30歲就能富可敵國」，「一個習慣收益終身」的名號，用一些貌似有道理的職場規則、社會傳聞、投資心得等等的名義，開展了各式各樣的「成功學講座」。而在80年代亞洲地區出現的「氣功熱」、「超能力熱」的影響下，這些「成功學講座」開始引入了「精神管理」，「激發潛意識」，「認識自我，變成超自我」的概念，把心理學、行為學的一些概念也偷用過來，開始了新的「成功學創業」。
「只要你學會運用潛意識和超意識，來改變自我認知，就可以成功！」
「讓財富變成一種習慣，改變你的人生！」
「運動成功！工作成功！戀愛成功！」「對養育孩子也有幫助！25萬人接受過的精神管理！」
當然，我相信大部分讀者一眼就能看出，這些「成功學課程」，其實根本目的僅僅是在於通過「會員費」、「培訓費」、「材料費」等等名目，從會員手中榨取財富。他們往往會通過「前三次免費」的方式，將一些內心相當猶豫甚至是彷徨不安的人們聚集起來，然後通過特定的話術，給予聽眾們一些心理安慰的同時，逐漸打破聽眾們的價值觀，用偷換概念的手段來讓自己的「理論」聽起來彷彿宇宙的真理，再叫一些「畢業會員」來現身說法，鼓吹這些課程是如何改變了他們的一生，贏得了大量的財富，皮膚變得越來越白，癌症完全康復，健康事業愛情全豐收，每天坐在家裡數錢之類。
我知道這聽起來就跟傳銷、微商差不多。事實上，「自我啟發講堂」從誕生之日起，就跟傳銷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然而，它比傳銷更危險的是，它不通過「許諾返還利潤」或是「升級實現財富夢想」來鼓勵會員們進行宣傳、拉人，而是用「這麼好的事情，你為什麼還不告訴你的家人、親戚、朋友」的感召，來促使會員們自發地擴大「講堂」的影響力。
在打著「讓每個你身邊的人都得到幸福」的旗號之下，一些「自我啟發講堂」，開始逐漸演變為「疑似宗教組織」；與此同時，一些原本就居心不正的「新興宗教」，也開始改頭換面，將自己的傳教行為（實際上是借傳教來斂財），也打扮成「自我啟發講堂」的形式。
在日本，由於受到《宗教法》的種種限制，一個團體如果要註冊成為宗教的話，需要有相應的「宗教場所」，執行「宗教儀式」，提出「宗教教義」，並且將收入和支出對政府公開。同時，宗教場所內販賣的物品，必須申報並通過政府的監察。因此一些形式上並不規範的「新宗教」，是無法通過政府的登記審查的。這裡面就包括了我曾經詳細聊過的奧姆真理教，以及「聖神中央教會」、「新天地耶穌教會」、「永世教」、「千乃正法」等等假借著基督教、佛教名義進行佈道的准宗教組織。
即便是在日本獲得了「宗教法人」的認證，但一些新興宗教，也在打著「自我啟發講堂」的名義，將斂財行為轉嫁到了自己旗下的諸多「培訓機構」里。例如著名的基督教異端，被法國、德國以及我國認定為邪教的「統一教會」，便在日本註冊有30多家「自我啟發講堂」，在這些地方通過高價售賣影音資料、書籍出版物，舉辦「會員啟發課程」等等方式，為教團的活動斂取資金。
所以時至現代，如果你在日本街頭看到了「自我啟發講堂」的宣傳，無論它是鼓吹你能得到財富，還是事業成功，還是與異性交往的能力，還是皮膚變好骨架變小長出雙眼皮，它們的背後往往是與一個個隱藏在幕後的組織所勾結著的。被騙走一些錢，恐怕是損失最小的結果了。
就是在世田谷的這樣一間「自我啟發講堂」里，1986年年底，宮澤干男遇到了自己以後的妻子，泰子。兩個人當時都是以會員的身份，進入這家講堂不久，隨後在接下來的接觸中，兩人開始產生了感情，並在1988年左右結婚。在這期間，兩人都未提出離開這家「自我啟發講堂」。
然而事實上，干男和泰子所參加的這所講堂，其背後的運營者是一個來自韓國的邪教組織：永生教勝利祭壇，簡稱「永生教」。
永生教，1981年誕生於韓國京畿道富川市，教主名叫曹熙星。它的前身是韓國的著名基督教異端「傳道館」，在60-70年代的韓國建立了約90多個「宗教村」，命令教徒們強制移居村中，在「牧師」的監督下生活。
至於為何韓國政府能夠容忍坐擁90多個宗教村，以及170萬名教徒的「傳道館」的存在，這又牽扯到了篤信「宗教治國」的獨裁總統朴正熙的問題，我在這裡先不細講。
1979年，朴正熙遇刺，隨之也引發了韓國國內各種「基督教異端」的勢力平衡被打破，原本的各大組織都紛紛轉型、改名、分家。在傳道館內部分裂之後，曹熙星繼承了一部分原傳道館的資產，並在其之上創建了永生教。他自稱「再世彌勒佛」，「救世主」，「勝利基督」，提出「只要信仰自己，就可以永生不死」。而他的斂財手段也相當直白：只要將金錢獻給他，他就會大施法力，在5年之後將10倍的金錢返還給信徒。
而他確實做到了：由於信徒數量的大量增長，他成功地用「龐氏騙局」的手段，獲得了信徒們的大量「捐贈」，並用新信徒的捐贈來償還給老信徒們。由此一來，到1985年，永生教的信徒數量迅速增至了10萬人。
為了獲得更多的信徒，收斂更多的財富，曹熙星將目光瞄準了韓國之外的海外市場：從1985年起，永生教在日本、澳洲、紐西蘭、美國、英國都先後建立起了分支機構。1991年，永生教的第一個「勝利祭壇」在富川市正式完成。
永生教的惡名卓著，源自於它自1989年起，被曝光的多起持續監禁、毆打乃至殺害教徒的罪行。
1989年5月9日，一名慶北大教授提出想要脫離「永生教」，之後遭到了20天的監禁和毒打；
1992年9月28日，三名警察在對永生教的建築物進行搜查時，被曹熙星帶到了信徒聚集的會議室中，隨後三名警察遭到了信徒們的毆打，槍支被搶走，並遭到了3個小時以上的監禁；
1995年3月7日，在京畿道龍仁市發現了一具遺骸，被確認為是1984年一名曾經提出脫離永生教，隨後遭到殺害的信徒。
1996年12月11日，在富川市的永生教教會中，發現了一具屍骨，後經確認，是在1987年6月提出脫離教會，隨後在家中遭到綁架的一名信徒。
2003年8月，在京畿道安城市的一處金礦附近的山中，發現了1990年遭到殺害的前永生教幹部池成嶺的遺骨，之後經過教徒的指認，在全羅北道，又發現了兩具永生教信徒的遺骨。據永生教教徒回憶，遇害的前教團幹部池成嶺，與後發現的兩名信徒，曾經都屬於教團內的同一派系，與教主曹熙星處於對立關係，在1990年夏季遭到了肅清。
曹熙星在1994年1月12日，便被韓國警方以欺詐、勒索、非法監禁、故意傷害等罪名進行了逮捕。2004年6月19日，曹熙星因心臟病突發死於監獄中。他的死令原本信仰「教主不老不死」的信徒們大受打擊，隨後信徒數量從最高峰的47萬，跌至目前不足10萬人。
然而，永生教是否就是導致了世田谷一家滅門慘案的元兇呢？
也許還有另外一種解釋。
在城市的改造、拆遷的過程中，儘管表面上我們看到的都是住戶簽完合同搬家，拆遷隊鏟車一推完事，但事實上，在這個行業里，還存在著這樣一批人：他們專門拔除「釘子戶」，用各種辦法將住戶趕走，阻止住戶聯合維權... 這批人在日語里，叫「地上げ屋」，乾的就是「促成拆遷」的生意。顧名思義，他們受雇於開發商，上下打點警方，對拒不搬走的住戶明面上軟磨硬泡，背地裡恐嚇利誘，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開發商儘早開工。不用說，這一行當早已被大大小小的黑社會組織所壟斷。
而被害者宮澤一家所居住的地區，在宮澤一家於1990年購買土地時，恰好是地產泡沫破滅前的高點。到案發時的2000年前後，地價已經跌到了腰斬以下的程度。
在房地產行業里，在地價上升期捂盤惜售，在地價下降期低價囤積，幾乎已經成為了公開的秘密。據附近的居民反映，其實在案發前後，也早已出現了一些「收購地產」的傳單，而且也曾經有一些房地產中介，甚至是看似黑社會的人登門提出要收購附近的地產。在然而，對於宮澤一家，甚至是這一地區的其他住戶來說，由於購入時的價格極高，因此在半價左右的位置拋售的可能性極低。因此，在案發前後，當地並未出現大批的搬遷住戶。
然而在案發之後，住在該地的住戶們出現了大量遷走的現象。時至今日，在這片土地上，只有宮澤家的房子，在孤零零地聳立著：
那麼，世田谷一家的慘案，是否又與這些「催促拆遷」的黑社會有關呢？
在下一篇里，我將用這些已經了解到的這些信息，嘗試來解釋世田谷一家滅門慘案的發生原因以及作案經過。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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