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北之行(五)
前情回顧:
葉銳洪:晉北之行(一)葉銳洪:晉北之行(二)葉銳洪:晉北之行(三)葉銳洪:晉北之行(四)Day 7
上一次一個人旅行,是什麼時候了?
其實應該是14年的時候去青海西藏和尼泊爾。但是第一時間想到的,卻是12年的時候去泰國和柬埔寨。
12年。6年前。已經過去那麼久了啊。
和這一次很像。當時在新加坡國立大學交換,期末的時候,過著近乎像穴居人一樣的生活,每天在宿舍、課室、圖書館之間往返。有時候在宿舍兩天都不出門,有些許日夜顛倒。同一條走廊上有一個來自東南大學的大陸交換生,在少數幾次聊天中,他提到他們去到柬埔寨看到的美景——
善化寺
善化寺創建於唐開元年間,因名「開元寺」。後晉初改名「大普恩寺」。遼保大二年(1122年)遭兵火破壞部分建築,金天會至皇統年間重建。明正統十年(1445年)重修,始名「善化寺」。
善化寺與華嚴寺一樣,在大同舊城內,也就在因紀錄片《大同》而著名的前大同市長耿彥波所主持修建的新城牆內。善化寺因靠近大同舊城南城門,因此俗稱「南寺」。
善化寺是中國境內保存最為完整的遼金時代寺廟。寺內包括有有一座遼代遺構大雄寶殿,和三座金代遺構:山門(天王殿)、三聖殿、普賢閣。
這是什麼概念呢?中國絕大多數省份都沒有金代建築,遑論遼代了。像這樣一座遼構和三座金構在一座寺廟之內,就更是絕無僅有了。
早晨的善化寺很安靜。院落中,大殿內,阿姨們在嚴密地監視不許我在殿內拍照的同時,有一搭沒一搭地在聊天。
中國傳統建築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特點:你可以很容易用語言構建一座建築。就如眼前的三聖殿,只需要幾句話,就能通過《營造法式》中的術語把它「建造」出來:
面闊五間,進深四間,單檐廡殿頂;八架屋六椽袱對乳袱用三柱;六鋪作單杪雙下昂,徹上露明造。
只要熟悉相關術語,你就可以根據這些描述在腦海中把三聖殿給建造出來了,不需要圖片,不需要圖例,只需要文字。
「八架屋」,指前後兩根支柱間的屋頂用了八架椽子支撐屋頂。「六椽袱」指圖中紅色的大梁,因對應著六椽屋架而稱六椽袱;「乳袱」指圖中藍色柱子,只對應兩架椽屋架的大梁稱乳袱。「用三柱」,橫剖面前後只用三根柱子(因為使用了減柱法)。
在西方建築身上,大概很難如此操作。你很難用詞語去「構建」巴黎聖母院。你看完「哥特式、平面呈短十字、水平與豎直的比例近乎黃金比」之類的文字,你還是很難想像巴黎聖母院到底長什麼樣子。同時,西方建築史充滿了圖像、模型資料,許多重要建築的相關資料一直保存至今。這在中國建築史來說簡直不可想像,中國建築史在這方面的材料實在屈指可數,如俗稱「樣式雷」的清室樣子匠世家雷家的相關檔案、燙樣等資料。反過來,中國匠人還熱衷於在建築大樑上寫下題記,記錄於此建築相關的時間、人物甚至地點。
何偉在《甲骨文》中曾經提到一個相當獨到的觀點:文字在中國文化中有著最核心的地位。就像是電影在美國文化中的地位一樣。
民國以來,中國人有一個國民性,就是很喜歡討論中國人的國民性。但這樣的討論往往忽略了一個問題,「中國人」是不斷地在變的,而每個時代都有很多不同的「中國人」,豪邁不群的春秋戰國士人和謹小慎微的明清流民是完全不一樣的人。
但如果中國歷史上在這片土地上生活過的人真的存在什麼一致性的話,其中之一應該是對文字的依賴。
基本上源於漢地的禪宗可謂是對文字最不信任的佛教流派乃至於是宗教流派了:「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然而禪宗卻產生了最多的佛教文字。即便是不識字的六祖慧能也留下了一部由弟子記錄、增修的《六祖壇經》。
而中國原生的宗教道教就特彆強調所謂「真名」。只有掌握了關於某樣事物的「真名」,你才真正地掌握了這樣事物。一樣事物彷彿必須要通過文字(準確的)描述,這樣事物才是真正存在的。特德·姜有一篇科幻小說《七十二個字母》,有著一個和道家理念十分相契的世界:在這個架空宇宙中,最重要的科學之一就是命名學,用以找出對應事物的「真名」從而能夠發揮事物最大的潛能。
中國人還對「歷史」充滿信仰。不僅僅在於所謂的「以史為鑒」,還在於「留取丹心照汗青」,更在於「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歷史記錄會還人們以公正的。
所謂華夷之辨,其中之一也在於這樣對於文字的依賴吧。
這可能也是百度百科、百度搜索可以賺那麼多的錢的原因之一?因為我們非常相信文字。彷彿只要寫下來了,就是真的。只有寫下來的,才是真的。
方山永固陵
12年4月的那一天,我聽完東大朋友的描述,心中泛起了一點對柬埔寨風景的嚮往。打開手機日曆,發現在期末的兩門考試之間,有一個星期的間隙。我當時想,新加坡去東南亞的機票多便宜啊反正沒事情做考試準備得差不多了就算差很多也沒什麼所謂吧不會fail就好來一趟不出去玩多可惜,應該出去走走吧。
然後待在宿舍,沒訂機票沒做行程,沒有「我馬上要出門旅行了」的感覺,更沒有「未出發先興奮」,只是感覺像是一個即將殺到的deadline,遙遠地威脅著,卻沒有絲毫行動的力量——
在善化寺拜過大行菩薩普賢以後,我借得了一點行動力。開始了此行至今的又一次冒險目的:方山永固陵。
方山永固陵為開鑿雲岡石窟的文成帝的皇后馮氏,也就是後世著名的文明馮太后的陵墓。在大同城北,開車過去大約需要一個小時。出了大同城,大同盆地一馬平川。
到了半路,則要沿著蜿蜒曲折的盤山公路,一路爬上方山。
越往上走,路越荒僻,越難走,一直到顯示路程還剩下5分鐘的時候,我開到了一輛泥頭車……
在修路。倒車回到岔路,看到一排吉普車迎著一個斜坡衝上去之後急轉彎,絕塵而去了。
我也嘗試了一下迎著斜坡開上去——
然後放棄了。為了底盤著想,也為了自己的小命著想。
在山西自駕游,還是租個SUV比較合理,路況太複雜了。
不過,半途而廢的時候,也總是可以安慰自己:
「這裡風光還不錯」。
鎮川口長城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在去鎮川口長城的路上兜兜轉轉,一直找不到。甚至把車開到了鎮川口村、鎮川堡村,問村民,村民們也是一臉茫然。最後發現原來是在102省道旁邊,也就是在山西和內蒙的邊界上——這麼多年過去了,長城在這裡還是漢地和邊疆的邊界啊。
意猶未盡,於是便開車在102省道來回,想要尋找更高的觀賞角度,無果。
其實,從元墩——鎮川口——永固陵是一條很受歡迎的徒步路線。可惜時間有限(需時一到兩天),加上無人作伴,只好留待下次了,希望會有下次吧?
八檯子村教堂
2012年的4月,我還是積攢起勇氣,離開穴居人的生活,一個人去了柬埔寨和泰國。
一天下午,在暹粒的街頭,我為難地在想一個人怎麼過去到東大的朋友口中風景絕美的洞里薩湖。和旁邊一個法國男生聊起,結果他和他女朋友竟然也要過去,一拍即合,於是三人一起租了個三輪車去到了湖邊的碼頭——
在大同市左雲縣有一個驢友中著名的教堂:八檯子村教堂。一百多年前的清末,傳教士的力量已經深入到北中國的鄉間,在長城邊上的八檯子村建立了一座教堂。
在去八檯子村的路上,已近黃昏。開在高速公路上,可以看到晉北大地上,殘陽如血。
1900年農曆五月,義和團拳民在夏、曹二首領的帶領下,殺死了八檯子教堂內外附近神甫及家屬一共18人,並將教堂毀壞。翌年,《辛丑條約》簽訂後,山西巡撫奉命查辦義和團,夏、曹二人伏誅。此前、此後一百多年來,改良、革命;西潮、保守,不僅僅在北平、上海、廣州發生,也在這一個個古老長城邊上的村落中發生。
我到達的時候,天色將暗,風雨將至。道路險阻,我下車快步走到了教堂前,鴉聲嘶啞,風聲蕭瑟。
不遠處,就是外長城的烽燧。長城與教堂在此相遇相見,百年後彷彿彼此都已默然無言。但其背後的文化洪流,卻依然在不停地碰撞,直至今日。
風越來越大,開始夾雜著雨點落下。我跑回了車裡,路上,可以看到長城漫漫。
雨中驅車至左雲縣城。找到酒店住下,又有陌生感襲來。下樓,在雨中找地方吃晚飯,舉目是灰暗的街道,只有一間快餐店還亮著燈。有點像愛德華·霍普的《夜鷹》,只不過在這裡亮著燈的,是「孫記包子」。
我點了幾個包子,一碗羊雜。店裡還有三兩個人,大家都在駕輕就熟地吃著眼前的包子,玻璃幕牆內,各懷心事,各自空白,各自孤獨。但在這放著流俗音樂的空間中,好像就因為隔著那麼遠的其他三兩個人,各自又溫暖了那麼一點點。
Day 8
老牛灣
老牛灣是黃河入晉處,南岸即為山西的偏關縣,北岸為內蒙的清水河縣,西邊是鄂爾多斯轄下的准格爾旗。因此,作為旅遊景點的「老牛灣」也有兩處:清水河縣的老牛灣國家地質公園,以及偏關縣的山西省老牛灣景區。
由於查到可以坐船到對岸,所以我隨機選擇了內蒙的老牛灣。從左雲縣出發,路途本來就元,孫右高速還因為大霧關閉,只能走省道和國道,最後花了4個多小時才到。
不過還是那句話:畢竟風景還不錯。
老牛灣風景獨到的地方在於,這是黃河與長城唯一一個交匯處。
你可能會疑惑,為什麼長城要一路修到黃河邊?
嗯,我如果早一天想想這個問題就好了。
因為……
黃河會結冰啊。
所以在古代,兵馬可以踏著冰河偷渡,因此就需要有敵樓在此瞭望,有長城在此防禦。
但這同時也意味著……
我過不了河了。
初春時分,半融化的河面,根本過不了船。碼頭上,一個船夫都沒有。
嗯,沒事。
反正這邊風景就挺好看的。
從清水縣開車回大同,又是4個多小時的路程。
在快到大同的高速公路上,天空萬里無雲,夕陽西下,美不勝收。我把車停在路邊,嘗試拍下。
但是我看著相機中的照片,感覺很不滿意,於是決定提醒自己:以後看到這張照片,都要記得當時看到的夕陽還要美上許多倍。
重新出發,同時不時注意西側不斷在落下的夕陽。眼看著夕陽正在落入群山之後,我連忙再一次找到一個開闊的地方,靠邊停車——
結果太陽融入地平線了,只剩下霞光證明它在那麼短暫之前,還存在過。
2012年的那一天,我和那對法國情侶到了暹粒河邊的一個碼頭。那一次,我們成功坐上了轟隆作響的駁船,太陽也開始落下了。
夕陽中的事物,總會變得美好一點。
只是那天的太陽比較累,早早就躲在雲彩之後了。我終究是沒有看到東大的朋友所說的洞里薩湖上霞光萬丈的夕陽。
回去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我們坐在三輪車上聊天,想要點煙,但是車上風太大,一直被吹滅。於是法國男生把頭埋進了T恤中,在衣服中把煙點燃了。路上好像是煙抽完了,或是缺了什麼其他東西,他們下車在一個小賣部買了點東西。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格畫面經常出現在我的腦海里。
當時,他們囑咐我千萬記得回去之後把照片發給他們,還說我去巴黎旅遊的話可以住到他們家裡。
後來我發了照片,但是他們卻沒有回復我。可能是因為附件太大被歸類到垃圾郵箱了。可能是他們倆分手了不想再看到這些照片了。可能他們只是忘了。
我也沒有深究,沒有再發郵件過去。
我們從未再見過。
不久前,偶然認識一位朋友的朋友。幾天後,居然又偶遇了一次。再見的時候,我問她什麼時候走,她說後天的飛機回美國。
我當時想說:So, this is probably the last time wesee each other, right?
但我說出口的卻是:Hope to see you again.
許多人,相逢與否,親密與否,就是這樣,覺或不覺間,走散了。
就像是見或不見的夕陽,總會消失在地平線之下。
人間,世間。
Day9
大同市博物館
中午12點的飛機,我趕早還了車,到大同市博物館走馬觀花了一遍。
因館藏多來自於墓葬考古,所以藏品也多是墓葬藝術品。
這些死者的居所中所描繪的一切,其實都是人間啊。
人類,是多麼留戀這個世界啊。
回家後翻書,看到了兩張善化寺過去的照片。
回想起此行所見到的一切:寺廟、佛塔、長城,博物館中的館藏。有的被棄之如敝履,有的被珍而重之地保護了起來。
但其實就像善化寺,33年被梁思成認定為國寶,61年列入第一批國保。其風貌,一直沒有停止變化。
無論怎樣保護,萬物總是在不斷凋零。
無論怎樣珍惜,人生其實都是在虛度。
太白曰: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蘇子曰: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
右軍曰: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
我曰:他們說的都對。
Hope to see you ag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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