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面》第十二章 二環速遞

我來骨科報道了,黃主任還專門在晨會上歡迎了我,表揚了之前我在骨科的種種表現,這次我如願還是跟著大劉他們組,散會後,我就拿著小本兒跟在他屁股後面查房,他呢,感覺心裡也挺高興,跟我說話的態度也比過去溫柔了很多。

工作還是沒有變,交班、查房、換藥、寫病歷,不過這次我上手術的次數變多了,黃主任或許真的要當院長了,現在特別忙,很少親自上手術,都是陳博士帶著王遠和大劉做。骨科手術說起來容易,都是釘子、板兒什麼的,但是種類繁多,一點也不比普外的輕鬆,而且每一台都是實打實力氣活。

時間長了大家漸漸發現了一件事,就是,陳博士,好像,不太會做手術。不是說,他真的不會做,而是他的水平完全不像一個副高,更別說是一個馬上要提正高、當科主任的水平了。他在術中的動作很笨拙,而且時常在分離解剖位置的時候出現遲疑,猶豫來猶豫去,就是下不去刀,王遠和大劉總是悄悄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似乎能讀懂他們眼神中的那種情緒,有不解,有幸災樂禍,還有憤憤不平。但是畢竟人家是領導,官大一級壓死人,而且大家又紛紛傳言陳博士是未來的科主任,這時候誰敢表現出一絲不耐煩,將來的日子都不會好過到哪裡去。過去一台關節置換,差不多一兩個小時,現在有時候能做一個下午,麻醉師也有點頭疼,總是算好的劑量,做著做著,患者動起來了,中途加藥又會延長術後清醒的時間,麻醉師要白白多在術間等上半個多小時。

有天晚上,大劉值班,我還是按慣例陪他一起,他還是和以前一樣,點了冒菜。我實在沒忍住,就開口問他。

[陳博士,他,他做副高多少年了?]

[五六年了吧,怎麼了?]大劉抬頭瞟了我一眼。

[沒怎麼,我覺得,他好像和我在其他科見的副高不太一樣。]我說的越來越小聲,也越來越慢。大劉彷彿明白了我的困惑,和我想問的事情,突然站起來,去關辦公室的門,我知道他這是準備給我講故事了。

[他是前年從別的醫院調來的,聽說是找了黃主任的關係調的,來了之後就一直跟著黃主任。你是不是覺得,他做手術有點兒墨跡?]

[嘿嘿,我覺得吧,好像有那麼點兒,感覺像不是很熟練一樣。]我有點不好意思,畢竟我也是個學生,這樣評價一個高職稱的老師總歸是不太好的。

[他一直是搞科研的,主任把他弄過來,是因為他導師。他導師是院士,曾經也提拔過主任,所以就拖主任給塞我們科來了。]大劉一邊說一邊吃菜。

[這樣啊,院士啊,這麼牛。那他搞科研那麼多年,都不做手術么?]我也一邊夾菜,一邊聊了起來。

[搞科研做什麼手術啊,你看我和王遠,再看看你們科老毛他們幾個,每天忙的腳打後腦勺,連北都快找不著了,哪有時間搞科研。現在北京、上海的醫院都很重視學科發展,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只會做手術了,老毛為什麼那麼久沒升上去副高,那不就因為沒文章,沒課題?]大劉說的還挺激動,好像對這個政策又無奈又深惡痛絕一樣。

[可是,一個外科大夫光會寫論文,不會做手術也不行啊。我聽說,黃主任要當院長了,他走了,是不是陳博士就會當主任,當主任了不會做手術,那怎麼行啊。]我擺出一副杞人憂天的架勢,似乎在為骨科的未來深深的擔憂著。

[嗨,看你操的那份心。有會做的就行了唄,主任么,不一定非要做的跟你們王主任和胸外的喬主任似的,也要多棲發展啊,人家當明星的還分個演戲的和唱歌的,術業有專攻不是么。]大劉說著,開心的大口嚼著米飯,感覺他自詡自己就是那個會做手術的人。

[那黃主任呢,就指著他發論文?手術上面也沒培訓培訓他?]我接著問。

[培訓,咱們這行,那是童子功,都四十多了,怎麼培訓,說白了就不是干外科的料唄,做手術這個東西,還得祖師爺賞飯。]大劉放下碗筷,端詳著自己修長的手指,有些洋洋得意。

[哈哈哈,這話跟我們主任說的一樣,他總說我師姐就是天生吃這碗飯的,可惜了。]

大劉突然間停頓了一下,收起了剛才的表情,微微笑了一下也沒接這句話。我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情緒,心裡罵了自己一萬次,怎麼剛開始就把天聊死,好好的說什麼師姐。大家沉默的吃了幾口,我又把話題拽回到剛才陳博士的那邊。

[哎,那你說,你們科其他大夫就沒有想法?]

[有想法啊,沒用啊,有文章嘛?有課題么?發了幾篇SCI啊,能申請下來課題經費嘛?]大劉端起碗繼續吃。

[別說陳博士手術做的不好,就是一個內科大夫,壓根完全不會做,也沒關係。人家一年一篇,高產著呢,平時都泡在實驗室里,發一篇黃主任就是通訊作者,黃主任這幾年向上走的這麼順豐順水……]大劉停下來,咳了兩聲,[簡直就是個聚寶盆啊。]

[啊,這樣啊,那看來陳博士這個科主任應該沒跑了吧?]

[只要沒有半路截胡的,應該問題不大了。]大劉收起飯盒,問我還吃么,我搖了搖頭,他便把盒子全都端出去丟了。

其實,我雖然只是個小小的學生,也明白現在科研的壓力,很多臨床醫生每天超負荷工作,寫不完的病歷,收不完的病人,病房裡到處人滿為患,加床都恨不得加到醫生辦公室去,別說花時間搞科研了,能好好睡個覺都是一種奢望。每年的課題指標也是能拖就拖,實在拖不過去就挨著罰錢,沒辦法,不是不上進,是24個小時掰開揉碎也不能變成25個,分身乏術,又不能為了擠時間寫文章把患者的性命當兒戲,畢竟這個職業不是普通的服務消費者,一旦顧此失彼,就有生命危險,也只能兩權相害取其輕。

骨科的手術做的稀里糊塗,但是我們科卻一如既往的保質保量,王主任開完幾場會回來,整個人就像滿血復活了一般,整天意氣風發,幹勁十足。手術排的滿滿當當,待收住的住院單摞起來差不多有兩厘米厚,老白每天下午都要抽半個小時挨個打電話,護士長也十分敬業,每天開晨會強調一遍周轉率,讓管床的大夫們一定要注意,術後沒問題的都儘早出院,拆線這種事門診就能幹,一定別壓著床什麼的。不僅如此,王主任的課題也馬上要開始了,我和巴哥都是課題組的成員,連已經畢業的小亮也被歸為課題組,大家各取所需,王主任需要人幹活,巴哥和我等論文畢業,小亮則是需要一片SCI鍍金,我們每周三四都要在實驗室里,主任的一個科研碩士負責檢驗的部分,我們仨則負責給豬做手術,測試各種不同手術條件下的情況以及後期的併發症概率,聽說那個豬很貴,一隻就要3000塊,每次手術完,巴哥和小亮都說要把它拿回去燉了,可是誰也不敢。

有一個周五,我早早從骨科下了班,在科里瞎晃悠,王主任和老毛還有大白在干一場大腹膜後,上午就上去了,還沒下台。腹膜後手術就是這樣,輕鬆點的開台也是五六個小時,遇到那種『多進宮』的,沒有十個小時一般下不來,打開腹腔光是整理那些亂糟糟的結構,就已經很頭疼了,所以一般醫生都很不願意接手反覆多次手術的患者,尤其不是自己做的。辦公室的桌子上還擺著早點,老毛和大白的,只吃了包子和雞蛋,粥和豆漿都沒喝。

對於外科醫生來說,除了做手術以外,最重要的一個絕活就是『憋尿』,越是高級別的主任,越能憋,我幾乎沒有見過手術做一半下台方便的外科醫生,畢竟上下一次要重新刷手、重新換衣服,手術視野也需要蓋著濕紗布暴露一陣子,暴露時間越長意味著術後發生粘連的風險越高。雖然人有三急,但這對於一個外科醫生來說,是非常不職業的。所以大家在知道是大台兒的情況下,一般不會吃特別稀的東西,也會少喝水,多吃抗飽的乾貨,總不能主刀的主任還在台上堅持著,一助、二助下台吃飯去了,主任不停,誰敢說停。

時間接近6點,除了值班的巴哥,大家都準備撤了。科里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巴哥一看是外線,本來是不準備接的,因為每天都有很多催床位的電話,有些患者家屬打過來絮絮叨叨說半天,大家也都懶得接。巴哥沒接,過了幾分鐘又打了一遍。

[你接吧,別是有什麼事兒。]我自從上次巴哥爸爸的那事兒,對這種響不停的電話一直心有餘悸,巴哥好像也突然意會了我的意思,走過去有點不耐煩的接起來。

[喂,普外科,請講。]

[你好,我找下毛醫生。]

[毛醫生在手術,你有什麼事,周一上班時間再打吧。]

[不是,我是毛醫生的媽媽,能不能麻煩你轉告他一下,他愛人要生了,現在等他過來簽字,我打他手機他不接,實在沒辦法找到他,你能不能讓他趕緊來水潭醫院,產科。]電話那頭的語氣很焦急。

[啊,好好,沒問題,我現在去叫他,您別著急啊,他馬上過去。]巴哥說完就撂下電話,跑上手術室。

沒過一會,老毛就被巴哥替下來,他整個人神情充滿不安,一邊打著電話一邊跑回辦公室換衣服。

[怎麼樣,沒事吧?]我站起來問他。

[說是宮內窘迫,必需要馬上剖,其他家屬簽字不行,必需我簽,我得趕緊去了。]他一邊說一邊往外跑。

他平時來上班都是坐地鐵的,車給他老婆開了,鬍子剛從病房看完病人回來,看老毛匆忙跑出去,就問我什麼情況。鬍子立馬喊住他,說開車送他去,於是他兩便趕忙下樓走了。北京的周五,晚高峰從4點就開始了,二環堵的水泄不通,從我們這到水潭,開過去最起碼一個小時。他們一走大家就紛紛開始想辦法,李軍說不行還是得坐地鐵,坐地鐵最快,我說,這個點排隊坐地鐵也要四十多分鐘,沒有比開車好到哪裡去。護士長也很著急的出著主意,最後大家的得出一個結論,給交警打電話,走二環的應急車道。

這場「極限速遞「就在辦公室里默默上演了,應急車道平時是不能隨便走的,尤其環線上的,就是避免發生突髮狀況的時候,能給救護車、消防車和警車讓道,要走應急車道必需提前打電話獲得交警同意,不然一路狂飆過去,可能不是簡單扣分罰錢的事兒了。而且北京的應急車道,每一段還歸不同的行政區塊管理,也就是說,你在海淀這段要給海淀的交警打電話,開到朝陽了,要接著給朝陽的交警打電話。我們就這樣,配合著他們的行車路線,一邊走一邊打電話,在周末晚高峰的北京,在一片尾燈環繞的二環上,讓他們一路馳騁,不到二十分鐘就到了水潭,讓老毛第一時間在手術同意書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

果然,母女平安,老毛喜得千金,整個人開心的不行。女兒很可愛,也很乖巧,他第一時間在微信群里跟大家報平安,還發了個大紅包讓大家搶,每個人都在為他高興。過了三天,他就來上班了,臉上抑制不住的喜悅中也帶著一絲疲憊,這幾天要照顧老婆孩子,應該也很辛苦。他跟我們說了那天的情況。

老毛的老婆是水潭的麻醉師,因為人手不夠,所以即使都八個多月了還在堅持上夜班,上一個夜班沒有什麼急診,休息了一晚上,早上下夜班回家又補了一覺,可是下午睡醒後就一直覺得胎兒的胎動有點異常,作為醫生,她比一般的孕婦要更加敏感一些,就認真觀察了一陣子,發現胎動確實減少了,就喊了老毛的媽媽趕快去了醫院。到醫院一檢查,發現孩子臍帶繞頸,已經出現宮內窘迫的跡象,雖然還沒有完全足月,但是必須要馬上進行剖腹產手術。老毛的老婆被推進手術室,但是這種情況存在一定的風險,醫院的產科通常是最謹慎的地方,醫生除了手術的知情同意書,還附贈了一張病危通知書,這下老毛的媽媽嚇得雙腿發軟,一下癱倒在地,醫生說明必須患者的丈夫本人簽字,其他親屬代簽都不行,字簽好才能手術。老毛的媽媽瘋狂的給他打了快100個電話,可他在手術,手機都是調成靜音放在一邊的,沒有人注意到這件事,他媽媽快在醫院裡抓狂了,最後用114查到了我們醫院的總機電話,又轉到我們科,才千幸萬苦的聯繫到了老毛。

啊,這真是一個有驚無險的故事,好在一切都很順利,大人孩子都平安健康,老毛一邊說,眼角還流了淚,我知道他的感覺,因為我們比任何人都明白生命的脆弱,我們見到太多本以為不會怎麼樣,最後卻怎麼樣了的事情,那些以為一切會平安無事的家屬在之後的恐懼和悲痛中,更多的是無極限的自責。他的眼淚卻不是恐懼,而是感激。

[那你怎麼不在家陪著她,你不是也有產假么?]

[嗯,已經出院了,在家坐月子,我媽、他媽都在呢,就不用我了。]他說著開始哈哈大笑,依然沉浸在喜悅和幸福中。

[你有多久的產假啊?]

[一個月。]

[那你不好好陪她一個月,這麼熱愛工作啊?]我接著問。

[我不休,她就可以多休一個月,所以我讓她休了。]他一邊敲著醫囑,一邊說著。

是啊,一個醫務工作者,沒有周末、沒有法定節假日、沒有年假,即使懷孕八個多月了還要值夜班,生了孩子也只能休息短短的三個多月,多休一個月就需要捨棄丈夫的陪伴,在這世界上,所有的事都有條件。我不說這個職業有多麼辛苦,但是這個職業真的很不容易。

周一上午,黃主任宣布了一件事,從下個月開始他便不再擔任科主任一職,而由陳博士接任。不出大家所料,曹院長變成了曹局長,黃主任變成了黃院長,而陳博士,則如願成為了陳主任。我和大劉斜眼看了彼此一下,想起了那次『邪惡』的談話,大家似笑非笑,護士長帶頭開始鼓掌,恭喜兩位升遷。陳博士自然是喜不自勝,滿臉笑開了花,黃主任,不,黃院長說之後他還是會繼續出門診,繼續做手術,也希望新上任的陳主任能帶領骨科在科研上取得更大的突破和進展,能把我們醫院的骨科發展成國內一流特色科室。每個人都在鼓掌,我相信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想法和目的,晨會結束後,大家走出辦公室開始查房,一切照舊,只是陳主任的隊伍這一次走在了最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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