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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離都市 | 牧羊人的奇幻之旅

作者:茶糖一隻

「田園荒蕪,胡不歸?」

1

近來總是做夢,夢裡有遙遠模糊的歌謠。

一開始他沒在意,只當是睡眠不好。失眠、抑鬱、免疫力低下,都市人的通病。後來夢有了確切形狀,像老遊戲一點點提高像素,夢中的聲音和圖像都漸漸清晰,連路邊一個垃圾桶都有了明確的稜角和色調,細節豐富得可怕。做一場夢,等於看幾小時燒腦電影,上半場累到驚醒,中間起來上個廁所,還能接著做下半場,分毫不差。

「牧羊人,該回家了。」夢裡有個聲音,諄諄教誨,嚴肅如古老神諭。

他懷疑自己是上班上瘋了。

想和林鹽說這事,又怕被罵疑神疑鬼,於是作罷。

再一次從夢中驚醒,他滿身是汗,起身去廚房倒了一杯冰水,喝完,途經玻璃窗,見窗外夜色燈火通明,像一整面浩瀚的海。他凝視城市海洋,覺得自己是摩西,手舉宜家8.8買的玻璃杯,可以分開海水,避難眾人跟在他身後,直抵彼岸。

城市海洋卻不凝視他,因為壓根沒把他放在眼裡。

2

夢做了九十九次,他終於相信自己真是牧羊人。

這一天,他辭了職。

告別了擁有巨大啤酒肚的禿頭領導張總,愛好在辦公室做詭異手工的同事小許,抱著箱子走出公司。其實也沒多少東西能帶走的,只是看電視上白領辭職都抱紙箱,覺得自己也有必要抱一個。大家似乎過得都比他好,張總禿頂但是有錢,小許整天只知道做莫名其妙的手工,但是快樂。

他抱著紙箱去公司樓下小攤,吃最後一次麻辣燙。老闆娘手腳麻利地串著串,時而用方言罵兩句在一旁小板凳上寫作業的兒子。老闆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記得他愛吃香菜和麻醬,重辣,不放蔥。

這段咒語般的漫長備註,將他從城市的茫茫人海中打撈起來,是他和老闆娘之間一段稀薄緣分的樞紐。

回到家,收拾行李,一切準備停當,他推著行李箱,背著雙肩包,關上了房門。

和這所房子的關係也就到此結束。

城市裡的每段關係都有自己的期限,那些到了期限卻還不放手的人,是會傷心的。想在這裡活得痛快,先要學會無牽無礙地告別,但是他好多年都沒學會。

直到這一天。

當他把鑰匙交還給房東的時候,心裡突然有了一種熱乎乎的解脫,像是在大冬天的雪地里跑了八百米,呼吸烈烈,心頭有火在燒,反而很痛快。

從那一刻起,他真的成為了一個牧羊人。

他推著行李箱,背著雙肩包,在街上走。

就在那個時候,他意識到,他和林鹽的期限也到了。

一邊走,一邊掏出手機給林鹽打了個電話。

「分手吧。」他說。

那邊沉默了一會,說:「行啊。」

林鹽總是這樣,幹什麼都挺歡快的,分手亦然。

「那,再見。」

「嗯,再見。」

躊躇了一會兒,那邊沒掛。

於是他又絮絮叨叨地補充:「你一個人好好的,家裡多備點胃藥。別老是一個人出去玩,一定要去的話,注意安全。要有什麼事就找我……」

「為什麼分手啊?」林鹽的聲音高了八度。

「沒……我的意思是……」他心亂了半晌,最後還是說,「再見。」

掛了電話,繼續朝前走。

林鹽又打來幾次,打一次他掛掉一次,打一次他掛掉一次。他怕接起來就走不了了。

而且,他也沒法和林鹽解釋這整件事,牧羊人、夢、有的沒的。

他更不敢告訴林鹽,他在找一輛倒著開的公交。

夢裡的神諭說,只有倒行的公交,能帶牧羊人回家。

3

他真的看見了。

紅色雙層巴士,逆向行駛,在車水馬龍的街頭。

一個恍惚,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夢中。

「地鐵口現房了解一下!」路邊發傳單的年輕人,以極其有力的動作揮出三張花花綠綠的傳單紙給他,他被這攝人的氣魄震住,只能於百忙之中抽出手夾住了傳單,交錯間,紙像刀刃划過,在手上割出小口,一道紅線,痛。於是他確信這是現實。

眼見路口紅燈轉綠,公交一個起步,逆著洶湧人流橫衝直撞而去。他也來不及再猶豫了,提著大包小包搖搖晃晃追了上去,一路大喊:「師傅等等我。」

像西天取經。

一路引來眾人側目,車子狂按喇叭:「不想活啦?」

一直追到第二個路口,跑不動了,停下來喘氣。公交已不見蹤影。

他一屁股坐到行李箱上,還在喘。

這條路到頭就是一家大商場,從前他和林鹽經常來。林鹽路過奢侈品店的時候眼睛總是放光,一開始他買不起,頗為內疚,後來兩個人都買得起了,他卻發現林鹽想要的不僅僅是包。她還想要得不到的東西,去去不了的遠方。

得到的都踩在腳下,得不到的都懸在夢中,這就是這座城市最迷人的地方。一切皆有期限,只有這份「得不到」是真正永恆的,這他媽才是她真正想要的東西。

這才是這個城市的酒和詩,永恆的春藥與安眠曲。

所以他覺得林鹽和他確實不合適。一個不安於現狀,永遠夢想著去遠方,另一個卻沒什麼雄心壯志,最想要的,不過是晚上回到家有人給他留盞燈。

這樣看來,林鹽才是這個城市裡的牧羊人吧,逐水草而居,永遠不為誰停留。

可是,夢裡的聲音為什麼說他也是牧羊人呢?

真想不通。

他擦了擦額頭的汗,突然發現公交出現在兩個街區以外。

「師傅!等等我!」

4

在那麼遙遠的地方,公交竟然停住了,轉了個彎,倒著開過來,一路衝撞,撞翻了一根晾衣繩、兩塊廣告牌、一輛煎餅果子車,最後,玻璃上掛著花短褲和絲綢睡衣,落著香菜葉子和雞蛋殼,撲哧停在他的面前。

後門開了,沒有投幣機。他正在琢磨著能不能刷支付寶,司機問他,他的羊去哪了。

他抓耳撓腮:「啊,我不知道……」

司機抽了口煙,搖搖頭:「一個丟了羊的牧羊人。」然後發動了引擎,「上車吧!」

他道了謝,心裡想:我哪來的羊呢?

公交開始逆行。

車窗外的風呼嘯而過,街燈和霓虹在夜色中閃動。

他瞪大了眼睛,恍惚間,看見外面的一切都在變幻。

高樓一幢幢變矮,塌陷,變成平坦地基。樹木枝椏減少,葉片消失,花朵收縮回花苞。街邊的小賣部里棒冰化成糖水,小販秤上的石榴縮小成種子。

佝僂的老人漸漸年輕,成年的兒女變回小孩。爭吵的戀人重新熱戀,他們接吻、擁抱,擦肩而過。

他看到禿頭的張總拿著公文包從車裡鑽出來,一邊倒著走路,一邊不停地換手機,從蘋果X一路換到諾基亞,最後掏出大哥大和BP機。張總頭頂的頭髮一根根地長回來,啤酒肚一點點地縮進去。張總的錢包越來越癟,衣服越來越寒酸,但是年輕的臉意氣風發,並不惹人討厭。張總年輕的樣子甚至有點帥。慘綠少年,站在路口一張張發傳單,誠誠懇懇,連如今流行的那種猛然揮出的氣勢都沒有。

他看到小許的各種手工作品在空中翻飛,鯊魚龍貓毒蘑菇、蒸汽朋克小青蛙。

小許頭也不抬地往後走,漸漸變成一個沒有愛好、不做手工的人,然後,一張抑鬱症診斷書從他的口袋裡飛出來。

之前同事們盛傳小許有重度抑鬱,是心理醫生建議他做手工舒緩心情,原來是真的。

他又看到鵪鶉蛋、撒尿牛丸和速食麵在空中飛舞。麻辣燙店的卷門拉下來了,寫著「串」字的霓虹熄滅。老闆娘那時候還不是老闆娘,她一個人抱著孩子走在路上,臉上有淤青和傷痕。然後,老闆娘變得年輕了,她倒著慢慢走遠,慢慢變成一個小姑娘,比她兒子現在的年紀還要小。

5

最後,他看到了林鹽。

她倒騎著自行車,在路上一閃而過,臉上稚氣未脫。他心中一動,扒著車窗站起來朝她揮手。

但是林鹽目不斜視地騎遠了。

他手舉在半空中好一會,才黯然放下。

是啊,那是好多年前的林鹽了,那時候的她又怎麼會認識現在的他呢。

不過那時的她,離他最近。

那時候他們都很年輕,無所畏懼,可以並肩在路邊看煙花。可是走著走著,他們的不一樣就開始顯出來了,林鹽想去遠方,而他只想回家。

這樣的他們,又怎麼可能在一起呢。

此刻,他貼著冰冷車窗,看窗外城市燈火輾轉,如烽火台上狼煙。

田園荒蕪,胡不歸?

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

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

……

……

「牧羊人,該回家了。」

他又聽見夢中的歌謠。

6

窗外的景物繼續變幻。

前一秒還是熙熙攘攘的城市夜景,下一秒突然就變成了一片寥落的荒原。但是,那荒原只出現了幾秒鐘就消失了。

城市又恢復往日的熱鬧模樣。

他揉了揉眼睛。

司機沖著後視鏡哈哈一笑:「怎麼,看到了?」

「看……看到了。」

「沒什麼可怕的。」司機爽朗大笑,「那是城市的幽靈。」

「城市……幽靈?」

「對啊,這城市啊,也是一種動物,也有生老病死。那些死去的城市就會變成幽靈,你平時看這座城這麼漂亮,燈紅酒綠,好像熱鬧得很,其實啊,已經快死咯。」

「為什麼?」他不由得問。

「因為你放棄了它。」

「因為我?」他如墜雲霧。

「嗯,你還沒明白嗎?城市,就是你的羊群啊。」

司機吸了口煙:「還沒到放棄的時候啊,牧羊人。」

7

「我見過很多像你一樣的牧羊人。嚷嚷著在這裡傷了心,滿大街尋找倒行的公交,哭著喊著要回家,可是問他家在哪兒,他們又總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不應該啊,牧羊人。你們是流浪的一族,應該知道家是最大的謊言。逃避現實的人是回不了家的,你沒有退路,只有在這裡戰鬥下去,破釜沉舟。然後,你才有可能馴化這座城,於是從今以後,它就是你的家。

不然呢?難道你真以為家是避風的港灣、花朵的溫房?不可能啊,牧羊人,世上從來都沒有那樣的地方。所謂的家,是足夠強大勇敢的人才能建造起來的東西。

當你戰鬥的時候,哪裡都可以是家。

可是當你逃避的時候,哪裡都可能變成戰場。

明白嗎,牧羊人?

還沒到放棄的時候。」

8

他原本以為這個夜已經太過荒誕,可是聽到這裡,心情竟然漸漸平靜下來。

他發現自己其實一直在等一個理由,一個不用離開的理由。

還沒到放棄的時候。

窗外,荒蕪的城市幽靈正展現出奇異的溫柔和悲傷,第一次,他看清了它對於自己的意義。原來一直以來,他想要逃離的,也就是他想要尋找的。

還沒到放棄的時候。

司機的話語變得好像夢中的歌謠一樣悠遠,卻又比那個聲音更加真實,字字清晰。

他終於明白,原來他和林鹽沒有什麼不同,他們都是流浪的牧羊人,過著漂泊無依的生活。

張總是,小許是,老闆娘也是。

這座城市裡的每一個人都是牧羊人,在喧囂都市中懷抱卑微夢想,妄想著有一天大海在自己面前分開。

還沒到放棄的時候。

9

「我知道我要去哪兒了。」他說。

司機笑了,一腳油門:「坐穩了!」

倒行的公交改變了方向,它像小舟順流而下,勢如破竹,穿越漫長的紅燈和擁擠的小巷,穿越滿面愁容的人群和躁動不安的車輛,一直開到林鹽家樓下,猛地停住了。

他一頭撞到前面座椅,腦門上磕出一個包,卻顧不上喊疼,提著行李連滾帶爬地往車下跑。

「加油啊,牧羊人!」身後,司機在對他喊。

那一刻,牧羊人一無所有,身後只有荒原的陰影。但他終於無所畏懼。

他提著行李朝林鹽家跑去。

他想告訴她:「我們並不是不一樣的人。」

「你一直想去遠方,我一直想要回家,可是家,又何嘗不是另一個遠方呢?其實我們都在逃避,只是選擇了不同的借口。」

「可是林鹽啊,事到如今,我仍然不能徹底地投降。」

「我不想再逃避了。我想要留在這裡,和你一起馴服這座城。」

10

林鹽開了門。看到是他,短暫地愣了一下,沒說話,也沒表情。

他很激動,剛才路上一邊跑一邊想好的話這會兒全忘光了,只顧著喘氣,什麼也說不出來。

但是下一秒,林鹽猛地撲上去抱住了他。

於是什麼都不必說了。

夜空下的城市,輕輕地打了一個滿足的哈欠。

一切又恢復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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