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環路血案:他問女兒走時遭罪么,6年老刑警無法直視他的眼睛丨尋兇手記02
大家好,我是陳拙。
之前給大家介紹過我的哥們兒 @趙趕鵝 ,他是北京的一名刑警。
剛到警隊的時候,他趕上一個案子,是個年輕男孩失戀跳樓,雙親痛哭流涕。
警隊前輩沒有任何情緒,只是對趙趕鵝說:「現在人在底下,估計正後悔呢。」
剛開始,趙趕鵝認為前輩們見過太多命案,麻木了。直到他案子辦得多了,才明白這不是麻木,而是一層「保護塗料」,保護警察自己的心理不出問題。
「我們工作起來,很多時間都在案發現場呆著,警戒線一拉,群眾在外邊,和命案面對面的只有我們。」
警戒線以內,是那些平常人遭遇不到的惡。警察也得拚命保持平常心。
趙趕鵝初出茅廬,還是常常在嫌疑人供述以後追問殺人原因,也會對死者不負責任的家屬大聲斥責。隊長為此還勸過他,說不能陷得太深。
不過在2012年的夏天,因為一起案件,趙趕鵝和前輩們的「保護塗料」都徹底失效。
事件名稱:四環路血案
事件編號:尋兇手記02
親歷者:趙趕鵝
事件時間:2012年夏
記錄時間:2018年10月
四環路血案
趙趕鵝/文
2012年夏,清晨7點。北京四環某段路被交通隊封了一半,車流停滯,不時有人探出車窗,好奇地將目光越過藍白色警戒線。
警戒線的中央,不是被封閉的道路,而是一段綠化帶。幾名穿制服的警察正把臉貼在監控錄像桿上,抄寫治安探頭的編號。剩下的警察弓著背,窩在齊腰深的灌木叢里搜尋,一個塑料袋、一個煙頭、一個避孕套。眾多撿垃圾的警察當中,有個大高個兒,腰彎得特別費勁,那個人就是我。
翻找的同時,我叼著煙捲,必須大口吮吸,使煙霧充斥鼻腔,竭力用焦油抵擋另一種氣味——那股死命往我鼻孔里鑽的屍臭。
屍臭來自一個米黃色的編織袋。
有個鑒定中心的小夥子,正戴著厚口罩,大氣不敢喘地搬著這個編織袋。我暗暗慶幸自己運氣還算好的。
兩個小時前,村裡清潔隊正在清理綠化帶,有工人發現這個長約80公分的編織袋,外面用毯子包裹,並用尼龍繩捆綁。
工人想把編織袋裝車扔掉,但在搬運過程中,他發現袋子表面濕滑,再從上到下一摸,他慌了——一條人腿!?
那天我同事值班,他在電話里聽到案情,以為八成是個豬腿羊腿。結果他帶我趕到現場,抽了兩下鼻子就開始罵街:「完蛋!又一個大活兒!」
人體的屍臭辨識度極高,就像堆積多日的垃圾,而且氣味經久不散。民警到這種高腐現場偵查,回家後老婆一定會翻著白眼,把背心,褲衩,襪子全部扔掉。
沾染上人命的味道,根本洗不幹凈。
我們一邊工作,一邊打賭。有人說肯定是司機肇事逃逸,把屍體扔在路邊,另一個同事卻指著屍包問,包裹得那麼嚴實,臨時起意哪能準備這麼好。
沒多久,老法醫沖我們擺擺手,意思是叫我們幫忙抬屍體。
我小步跑過去,和其他三人分別拉著編織袋的一角,緩緩往外抬著。
抬到一半時,我率先放下袋子。「不能再抬了,再拖下去就散了。」
法醫割開編織袋上的麻繩,一點點把袋子里的東西翻出來。
很快,一雙分辨不出顏色的小腳丫暴露在空氣中,我們誰都不說話了。那明顯是個孩子的腳。
我管同事又要了一根煙。
初步來看,女孩屍體蜷縮,頭部被黑色塑料袋罩住,臉上覆蓋白毛巾,嘴裡塞著兩團紙。上身穿著條紋編織的帶有「卡通狗」圖案的粉色短袖童衣。
除此之外,小女孩腹部有條長長的口子,我沒再往細了看。
說來也怪,這具屍體輕得出奇,即使對一個小女孩來說。我們幾個抬著擔架上車時,感覺就像抬著一隻貓。
女孩的身份很快出來了,她叫小雪,今年9歲,父母都是生意人。
4天前,下午3點,小雪和媽媽說自己要下樓跳皮筋,從此再無音訊。派出所民警立為疑似被侵害案件開展偵查。
我負責到小雪走丟的小區內走訪。有位熱心的大爺告訴我,小雪出事之前,曾和一個男孩在一起玩。
男孩叫小華,家住3單元。我敲開小華的家門,他的父母都不在,只有奶奶正在給他喂飯。
小華今年才5、6歲,戴著黑框眼鏡,眼睛直勾勾看著電視。
我問小華,那天小雪是不是跟誰走了。他扶了扶眼鏡,鄭重其事地告訴我:「小雪姐姐去找紅毛大狗狗去了。」
我問了好幾遍,他一直翻來覆去說這句話。
小華的奶奶已經開始怒視我。我沒敢再問下去,畢竟誰也不想自己的孩子摻和到這種事來。
我更害怕的是,透露過多案件信息,會引起周圍群眾的恐慌,如果兇手就在附近,就等於在打草驚蛇。
回到鑒定中心,一對中年夫婦正好來辨認屍體。
男人滿頭白髮,四十歲上下,穿著整潔。相比起來,他身旁的女人很狼狽,衣服散亂,眼神迷茫,似乎沒了調焦功能,只能在男人攙扶下慢慢往前挪。
法醫面無表情領著他們來到存屍處。
此時屍體已經被消毒水洗去血污,露出原貌。
小雪半睜眼睛躺在床上,腹部傷口大概有兩拳寬。
她渾身大小傷口有十幾處,衣服上卻沒沾染任何血跡。也就是說,兇手在殺死小雪後,試圖分屍失敗,最後又給她穿上了衣服。
更進一步的屍檢結果出來了。
屍體舌大骨骨折,機械性窒息而死。腹部被開膛,大量臟器缺失,下體腐爛無法檢查,但結合赤裸的情況,有可能為被性侵後殺害。
小雪的母親進屋就開始痛哭,看到屍體的一剎那,她瞬間止住哭聲,蹲在地上不停乾嘔,拚命拉扯自己的頭髮。
男人攙扶著她,面無表情。
「你們小區有人養了一條紅色的狗嗎?」我問道。
男人困惑地看著我,「沒聽說。」
我補充道,小雪可能被人騙走了,有小孩說,那人說自己有一條紅色的大狗。
「我們家小雪特別乖,不可能跟別人走。」角落裡的女人還是一副愣住的表情,動也不動。
男人陷入回憶,說自己的女兒很喜歡狗,衣服上,文具盒上全都是各種狗狗的圖案。
說著說著,男人抬起了頭,想抑制留出的眼淚。
我靜靜等待男人調整情緒,他禮貌地向我點點頭,把我叫出房間,遞來一根煙。我婉拒了。
他開始不停地問,諸如「什麼時候發現的」,「死因是什麼」,「是被害死還是怎麼死的。」
我不清楚他問這些是什麼意思,不敢輕易回答。
他先看出了我的顧慮。「警官,你不用擔心,我不是想找誰的麻煩。」男人深吸口煙,臉擠成一團,又馬上舒展開,話裡帶著哭腔:「我只想知道她走的時候遭不遭罪。」
「回頭再說吧。先去看錄像。」我無法正視他的眼睛。
在拋屍地點,有兩個治安探頭拍下一些畫面。
小女孩失蹤後的第2天,深夜11時許,一輛無牌照的黑色帕薩特駛過,車上下來個腰背佝僂的中年男人,他把屍袋扔到綠化帶,隨後又回到副駕駛,車輛離開,之後的錄像已經難以追查。
治安探頭在夜間看的不是很清楚,只能分析兇手的大概形象。男子右腳似乎有些瘸,穿一件灰色長夾克,50多歲樣子。
我們起初甚至懷疑到了女孩的姥爺身上。因為監控中男子的步態穿著,和姥爺十分相似。
結果詢問幾個小時後,發現女孩姥爺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數人可以為他作證。
剩下的線索還有一個——那輛帕薩特。一輛黑色的車,右後輪胎輪轂缺失,但是車沒有牌照。
調查後,我們發現這輛帕薩特在運送兇手之前,載過不同的乘客。它很可能是輛黑車。
那段時間,北京市正專項打擊黑車。這行本身涉嫌非法運營,一旦抓到,扣車罰款。
派出所民警叫來10多個車輛被城管扣下的黑車司機,把監控錄像里的圖片交給他們辨認。
司機們坐在會議室里,你看我,我看你,沒人吭聲。
隊長拍出了1000塊錢,指明誰找到黑車司機,誰就拿走。
大家還是傻愣愣看著他。
隊長走出門口,打電話請示了一下,轉身進屋。
「誰找到車主,誰就拿車鑰匙到城管領車。」
一瞬間,車主們就像股票經紀人一樣,熱火朝天地打起電話。
兩個小時過後,等到所有人都散了,有個中年男人走到我們身邊,低聲說:「大哥,我知道是誰的車。」
車主叫老劉,42歲,前年在二手車市場買了輛帕薩特,春節時出過事故,右後輪胎撞上馬路牙子,胎是補上了,但是輪轂部分就沒修。
我問中年男人,老劉家裡養沒養狗,他搖搖頭說不知道。
下午兩點,我們全警隊十幾個便衣民警,每隔20米一個,在老劉經常出沒的地鐵站附近等著。
3小時過後,老劉開著那輛黑色帕薩特,就停在馬路對面。
我過去敲了敲副駕駛車門,老劉斜過身子幫我拉車門,就在這時,同事上半身探進駕駛座窗戶,一把拔下車鑰匙。老劉剛要叫罵,就被我們死死按住。「警察!別動!」
到了派出所,領導交代,必須問清楚,誰知道這人是不是同案。
我們讓老劉坐到鐵椅子上,他立刻就不幹了,「你們要幹什麼!」
我沖他亮了亮傳喚證,說自己是刑警,今天對他是刑事傳喚。
「你這兩天都拉過誰?」
因為不清楚他是不是同案,所以我們的話只能點到這種程度。
老劉想了半天,開始回憶最近的事,突然反應過來,說那天晚上11點多,接到一個熟客電話。
他開到朝南小區,接上那人才發現,對方拿著一個裹得很嚴實的大包,說裡面是他們家哈士奇的屍體,準備拉到路邊找地方埋了。
老劉還不樂意來著,後來客人說多出錢,他才勉強同意。
我們從老劉手機里翻出了對方的電話,存的名字是「朝南小區梁」。
該手機號並未實名註冊,通過查詢,有個快遞收件的信息,收件人叫梁漢龍,地址就在朝南小區。
我們找出了北京所有叫梁漢龍及同音的人,年齡和其他條件符合的共有100多名。
內勤女孩把照片鋪在兩張A4紙上,偵查員們很快找到了正主。
梁漢龍,男,53歲,本地人。90年代曾有過喝酒鬥毆的前科,還沒到檢察院就被取保候審,法院判了緩刑。很明顯,他為了這事兒賠了不少錢。
2000年左右,梁漢龍從國企鋼廠下崗,之後一直無業,干點零碎活,平時在朝南小區外面擺攤。
他的老婆是他鋼廠同事的女兒,比梁漢龍大1歲,現在是大型超市的採購員。
最關鍵的信息是,梁漢龍所住的朝南小區,距離出事女孩的小區僅有兩個街區。
隊長制訂了抓捕和取證計劃。
5個偵查員到梁漢龍家門口蹲著掛外線,隨時準備。
派出所的民警前往朝南小區門口,調取案發當天晚上的監控錄像,鎖定嫌疑人的軌跡。
很快,監控錄像就出結果了。案發當天晚11點,梁漢龍半抱半拖著大包裹,鬼鬼祟祟從小區出來。老劉的黑車就在門口等著。
起初倆人明顯發生爭執,大約兩分鐘過後,老劉幫著梁漢龍把包裹拖上了車,開走了。
看完錄像,時間是凌晨三點,我們一群人坐在會議室。隊長面對滿桌子的煙灰缸和餐盒,他拿起對講機:「動手!」
梁漢龍被帶進訊問室的時候,只穿著背心和內褲,外面套著件外套。
他老婆也被帶來了,個子很矮,嗓門倒不小。從進門開始就嚷嚷有冤情,要見領導。
隊長上前一步,低著頭看著她的眼睛。
「我就是領導,有事和我說吧。」
她斜著眼,上下掃視隊長,「你官兒不夠大,叫穿白襯衫的來。」
反觀梁漢龍,普通中年男模樣,肚皮圓滾滾一圈肉,髮際線已經無法再退後,鼻子上破裂的毛細血管縱橫交錯。
他挺胸凸肚地站在那冷笑,但注意力仍然在觀察自己的老婆,一看就知道這人很怕老婆。
至於小雪被害這事兒,究竟是兩個人事後合謀,還是一個人單幹,我們警方也不敢妄言。
隊長制訂了策略,先突擊梁漢龍的老婆。
我和同事把梁的老婆帶到訊問室,她用各種不堪入耳的髒話罵了我們一路,嘴快得像機關槍。
我按照她的語速回了幾句,頓時感到腦袋一陣缺氧。
進了訊問室,她更是大喊大叫,就是不肯坐在鐵椅子上。
我用一句話就讓她安靜了下來。
「你孩子在哪呢?一會要是沒事自然放你回家。」
她瞪了我一眼。老老實實地坐了下去,說自己的孩子考完高考,出北京玩去了。
「你老公喜歡孩子嗎?」我盯著她眉心問,這句話一語雙關。
她盯著我,手肘外伸,但因為上了背銬,所以這個雙手叉腰的動作只能做一半。
她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同事反問她:「難道你不知道嗎?」
女人冷笑了一下,不再說話,彷彿在沉思。
不久後,她開口對我們說:「東西都在他那屋床底下呢。你們願意拿就去拿。」
另一邊的房間里,對梁漢龍的訊問才剛剛開始。
與自己粗壯的外表相反,梁漢龍確實是個慫人。
慫人不是說他唯唯諾諾,點頭哈腰,而是撩撥幾句,就上躥下跳,跟公安假橫。
這種有點棘手的案件,通常交由隊里經驗豐富的老貓主審。
當預審員久了,看嫌疑人多少都「掛相」。老貓哥早就吃准這個梁漢龍是個外強中乾的傢伙。
老貓把小雪的照片放在他面前,問他見沒見過。
梁漢龍瞥了一眼,「沒見過,不認識。」
「真沒見過?你可想好了再說。」老貓哥笑著問。
過去1個多小時,梁漢龍炸了。
「不是,這女孩不見了就肯定和我有關係?該TMD找誰就找誰去,你們的時間就那麼不值錢啊。」梁漢龍嘴角斜著,發出嗤的一聲響。
「怎麼著,跟你沒關係唄。」
梁漢龍腦袋像撥浪鼓一樣搖著,「沒關係。」
「噢,這女孩不見了和你沒關係。」老貓點點頭,突然又瞪大眼睛:「誰告訴你這女孩不見了!?」
梁漢龍老婆告訴我床底有東西時,技術隊民警還在她家現場勘察。不一會兒,「東西」來了。
我走進會議室,技術隊民警把搜查回來的一摞「兒童情色雜誌」扔在桌子上。
雜誌的封面是十幾二十年前,台灣香港出版的那種質地。「龍虎豹」,「大男人物語特刊」幾個彎彎曲曲的大字被加粗,置於雜誌頂端。
我回到訊問室,把雜誌扔在桌子上,看著梁漢龍的老婆問:「就這東西?」
「梁漢龍還幹什麼缺德事了?」
我繼續追問案發當天的事,這女人供述,說自己多年不見的姐妹來北京,她本來想出去跟姐妹玩個通宵,結果對方臨時有事,她提前晚上8點鐘就回了家。
我仔細地盤問她一遍,又拿她的手機,挨個聯繫證人,情況的確屬實。
問起梁漢龍當天晚上在幹什麼,女人回答,說從她進家門起,梁漢龍一直都待在自己那屋。
同事接著問她,當晚有沒進過梁漢龍的房間。
「你們不睡一個床嗎?」
「我們都他媽分居多少年了。」
這時,她好像突然反應了過來什麼,勃然大怒:「你們帶我去梁漢龍那屋,我要親自問問他,到底幹了什麼缺德事!」
在另一間審訊室,氣氛陷入僵持。梁漢龍因為剛剛的口誤,顯得很消沉,對著老貓沉默不語,畏罪心理逐漸佔據主導地位。
老貓哥沖著鏡頭點點頭,這是我們提前商量好的暗號。
我拿著那幾本色情雜誌走進去,一把扔在他面前。
梁漢龍接下來的舉動,出乎我的意料。他坐在鐵椅子上,一時間忘了自己上了銬子,使勁想站起來,力量之大,讓禁錮他的金屬發出摩擦聲。
好不容易平息下來,他還在呼呼地喘著,眼睛直勾勾看著那幾本雜誌。
「是你的吧?」老貓哥順勢問道。
梁漢龍像什麼也聽不見了,沒有回答。
老貓哥話風一轉,開始「責怪」受害人,暗示有的小女孩不懂得男女之防,在這件事上也有責任。
這話令人作嘔,卻是傳統的訊問手段,這是要梁漢龍趕緊順著台階認罪。
陪審的偵查員聽不下去了,扭頭走出訊問室。這些話除了老預審員,一般人真是受不了。
原本在門口的我,代替了那位離開的偵查員,陪同老貓哥繼續訊問。
再次推開鐵門,我看見梁漢龍很不安分,四肢在鐵椅子上扭來扭去。
他的雙手汗毛濃密,骨節粗大,左手前臂上貼著幾個創可貼。
看著創可貼,我突然聯想到了什麼,一股火,頓時衝到頭頂。
如果沒猜錯的話,他就是用這雙手掐住了小雪的脖子。
小雪年幼,胳膊較短,只能在這個成年男人的前臂上留下幾個小小的傷痕。
我一把抓過去,扯下創可貼。被掩藏的部位,是集中在一塊的幾處小擦傷,顏色嫩紅,這是典型的抵抗傷。
梁漢龍抬頭,對上了我惡狠狠的目光,他顫聲說道:「領導,你能給我來根煙嗎?」
我把一盒利群扔到他臉上。
老貓哥看壓力給得差不多了,便給老梁尋找泄洪的口子。他了解到梁漢龍愛喝酒,就聊起來:「人到中年,誰都好喝上一口是不是?你喝酒不老梁?」
老梁抬了抬下巴,不置可否。
「這喝酒是好,但喝多就容易喝斷片兒。前幾年我接過個案子,一哥們喝多了,在歌廳里用滅火器把一小姐的臉砸成肉醬。後來他在車上睡了兩小時,起來挨家挨戶還滅火器,被我們抓個正著。」
他補充道,那哥們喝得太多,啥也記不清,最後還被帶到總隊測謊,要不是歌廳有監控錄像,老貓自己都懷疑抓錯了人。
梁漢龍對這個話題感興趣了,他從餘光掃了我們一眼,問道:「最後咋判的?」
「過失殺人。5年。」老貓哥回答。
梁漢龍立刻活學活用,承認自己見過小雪,並把她帶回了家。
「我就是想和她聊聊天,但是那天喝多了,後來的事想不起來,醒過來就發現人已經死了。」
說著他還眼睛一擠,兩行眼淚就下來了。
「完了?」老貓哥壞笑著問。
「你怎麼處理的屍體?那時候酒該醒了吧?」
梁漢龍只能硬著頭皮往下講。
他說當時怕老婆發現,只好把屍體藏在床下。等到老婆第二天離家,他才敢把屍體拖到浴桶里分屍,肢解失敗後又把浴桶給扔了。
老貓哥輕輕在桌子下拍了我大腿兩下,我飛快地在電腦上敲字,把這幾行字落實到筆錄上,列印出來,給梁漢龍簽上姓名。
接著,我和梁漢龍很隨意地聊著,時不時拿起手機來看。與此同時,技術隊的偵查員得到浴桶的線索,正在仔細地尋找相關證物。
熬了讓人心焦的半個小時,微信工作群里出現一張照片:漆黑的室內,偵查員戴著黑色手套,手裡拿著從收破爛的老人家裡找到的浴桶,浴桶中閃爍著塊塊藍紫色的熒光——那是小雪的鮮血,在魯米諾試劑的作用下產生的效果。
我把手機遞給老貓哥,他看了眼,噌地站起來,瞪著梁漢龍,聲色俱厲地質問:「你知道你做了什麼嗎?」
梁漢龍戰戰兢兢地搖頭。
老貓哥逐字逐字抬高音量:「你他媽剛剛承認了一起故意殺人案。」
「可是我喝多了,我記不清楚自己幹什麼了。」老梁的五官擠在一起,試圖全盤推翻。
「呵呵,你不記得了。那你猜,那個被你扔掉的浴桶我能不能找到?」老貓用拳頭錘了一下桌子,「我煩了,不問了今天,你就繼續自己裝聰明吧。」
老貓哥給我使了使眼色。我心領神會,把材料放在桌子上磕了兩下,拿起來就要跟著老貓哥出去。
老梁趕忙半站起來,弓著腰沖我們苦笑。
「大哥,我服了。就想問你一件事,是不是今天我說還是不說,結果都一樣。」
老貓哥低下頭開始盤手串:「兄弟,我不騙你,那些證據我們早晚都能找到,時間問題。」
「所以你說還是不說,對我們都一樣,但對你自己不一樣。」
徹底供述罪行之前,老梁擦乾眼淚,挺直了腰桿,一改之前猥瑣無賴的樣子,先說了兩句話。
第一句是對我說的:「小兄弟,把你那煙再給我來一根。」
第二句是對老貓說的:「你要是敢告訴我閨女,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青年時期過後,梁漢龍發現自己對小孩有種模糊的念頭,起初沒敢放肆,但會在抱著某個鄰家孩子時,更用力一些。
有一天,在販賣色情雜誌的小攤上,攤主詭秘地拿出幾本「兒童藝術照」,他就此一發不可收拾。
他把這歸結為童年的一次猥褻,「差不多6,7歲吧,姑父把我給弄了。11歲那年,他又把我拉到屋裡去弄,我隨手拿了個小錘,用起釘子的那頭,給了他一下。後來他和我爸媽說是個意外,以為這樣我們就算互不相欠。」
「就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殭屍一樣,你被殭屍咬了,你也變成殭屍了。」梁漢龍雙手背拷,想為自己「辯解」。
繁重的工廠勞作後,他總是迫不及待地趕回家,對著幾本畫冊發洩慾望。
有一回,他邀請要好的工友到家裡玩,猶豫再三,拿出了那幾本「兒童藝術照」。
「你TM有病吧!傻X!」工友又是噁心,又是生氣,轉身摔門而去。
從此,那個工友每天上班時,都躲得他遠遠的。
梁漢龍清醒過來,把秘密掩藏在內心的最深處。打那以後,他躲在普通人中間,和大家一樣娶妻生子。「工友都說我媳婦好看,可我和她都是例行公事,只有看到小女孩才會起反應。」
後來對淫穢書刊的打擊越來越厲害,他再也買不到類似雜誌了,幾本薄薄的畫冊被他精心收藏了20多年,翻爛了再補,補好了再翻。
女兒出生後,他總是離得遠遠的,不敢和女兒有一點點身體接觸。
長久以往,女兒委屈,妻子不解,但他什麼也不說。
梁漢龍交代,他偷偷管鄰居家兩個小女孩叫「小媳婦」,小女孩甜甜地答應一聲,他就塞塊糖給人家,順手掐一下臉,拍拍屁股。
梁漢龍一直害怕自己被發現,但那兩家的家長看他對孩子好,只以為是喜歡小孩,也沒說過什麼。
就在女兒小學畢業那年,妻子發現了他藏在床下的秘密畫冊。
農村家庭長大的妻子把家裡砸了個稀巴爛,她罵梁漢龍是「死變態」。除了這個詞,她甚至不知道該怎麼稱呼梁漢龍。
知道這個事的第二天晚上,她揪著梁漢龍的頭髮,要拉他出去遊街,說要讓全天下的人看看死不要臉的東西。梁漢龍跪地哀求。
她先提出一點要求,讓梁漢龍以後在衣櫃里睡覺,省得大半夜出去害人。
梁漢龍想反抗,她打開窗戶就對著外面喊:「大家進來看變態。」
梁漢龍立刻妥協,把自己強行塞進衣櫃。
「我以為她發完火就過去了,等她睡著我再偷偷溜出去。誰知道,她找了把掛鎖,給我鎖在衣櫃里,第二天我連班都沒上,就在黑不隆咚的衣櫃里坐了一天一夜。」
梁漢龍從衣櫃里出來時,已經是第二天晚上。他老婆提出一個和解方式,就是把身份證,工資卡,房產證全部上交,每天下班就得回家。
她留給梁漢龍唯一的「仁慈」,就是沒有撕掉雜誌。她認為這樣能讓梁漢龍不去外頭禍害女孩,給家裡招事。
「控制不了你懂不懂?我每次對著雜誌完事,出房間看到我閨女,我都想拿刀把自己那玩意剁了!」
在訊問室里,梁漢龍大言不慚,說自己根本不怕死,只怕死了以後,他老婆把這事傳出去,讓他女兒也知道。
聊到案發時的狀況,梁漢龍形容自己早有不祥的預感:「那幾天我就知道要出事,真的。哪哪都透著不對勁。」
梁漢龍扯了很多理由,比如天氣越來越熱,女兒突然不理他了,最後才說出他自認為影響最大的緣由:「我那個姑父死了,可能被他禍害過的人都沒找過警察,所以那老王八蛋一輩子到死為止,都是大家口中的好人。」
大概從那時開始,他就有了僥倖心理,覺得自己幹了這些事,也會和姑父一樣,到死都不會被人發現。
實際上,大錯特錯。
隨著女童保護機構的發聲,城市司法系統的完善,兒童遭遇性侵後,已經越來越容易被立案曝光。
案發當天,梁漢龍一大早就看到老婆出門,還說要再外面待一宿,女兒也和同學出去旅遊了。
家裡沒人,他去到哥們住的小區,想借魚竿去釣魚。
在路上,梁漢龍看見小雪穿梭在幾個小孩子中間,穿著粉色短袖上衣。
「我就覺得,腦子裡踩了很久的剎車被鬆開了。」
梁漢龍湊上去和小雪聊天,她指著自己的胸口的卡通狗圖案,說自己最喜歡狗狗。梁漢龍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我家也有狗,渾身的毛都是紅色的,特別好看。」
「叔叔,你家離這裡遠嗎?」
「不遠不遠!一會就到了!」
小雪猶豫了一下,跟著梁漢龍走了。
「叔叔,狗狗呢?」到梁漢龍家後,小雪看了一圈,怯生生地問。
梁漢龍一邊敷衍,一邊拿出水果和糖,他希望小雪可以自願讓他親一親,抱一抱。
沒過一會兒,梁漢龍的美好幻想破滅。小雪發現自己被騙後,開始大聲哭叫。
梁漢龍哄了半天,也有點心煩。他本來想把小雪帶到陌生的地方甩掉,這樣她就不能帶著大人找到家裡來。
他沒想到的是,本來要出去一夜的妻子,提前回來了。
開門聲響起,梁漢龍想也不想,用力掐住了小雪的脖子。他竟然把她提了起來,然後用後背頂住房間的門。
小雪還在半空中掙扎。梁漢龍的雙手漸漸收緊,他自己說當時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媳婦知道,不能被女兒知道。
他看著小雪停止了呼吸。
媳婦最終沒有到他的卧室里來,不過她也從不進來。
梁漢龍把小雪的屍身放在床下。過了一夜。
好不容易等到妻子出門,梁漢龍匆匆買來塑料袋,分屍失敗後,他又想到了拋屍。
他將受害者裝進編織袋,再把浴桶洗乾淨給了收破爛的老人。
一切完畢,他給黑車司機老劉打了個電話。就這樣,四環路一段不起眼的綠化帶上,多了一具屍體。
確認完這些口供,我們發現,那把用來剖腹的菜刀,竟好端端擺在梁漢龍家的廚房。
所有的工作已經完成了百分之七十。我們拿著材料又去問了一遍梁漢龍的媳婦。
女人的說辭卻和梁漢龍不太一樣。
「我最看不上的,就是他不像個老爺們。」
當她發現丈夫有這方面「嗜好」時,她的確憤怒過,事後冷靜下來,幾次想找丈夫談話。
可梁漢龍從來不正面面對這個問題,他甚至耍起無賴,一聽妻子提這事,直接下跪。
「都是看在孩子的面上,才沒離婚。」梁漢龍的媳婦說完這句,無聲無息地咧開嘴,哭了。
終於到了送梁漢龍去看守所的時候。
我和同事押著梁漢龍往警車走,一路上,他還在絮絮叨叨,說不要告訴他女兒。
大概是和派出所里的民警通過氣,小雪的爸爸和姥爺就站在辦案中心的門口往我們這看。
隊長帶著幾個保安組成人牆,把兩個傷心欲絕的男人擋在身後。警車飛速駛出大門,經過人牆時,小雪爸爸扭動身體,想擠進人牆衝過來。
「我就想看看他長什麼樣!」
梁漢龍在車裡低下頭,再也不提自己女兒的事了。
老貓坐從另一側,拍著梁漢龍後腦勺,很慢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梁,漢,龍,你知道北京命案的破案率是多少嗎?以為自己能跑得了?」
路上,老貓哥一直在質問梁漢龍,不再像審訊時那樣兜圈子。
「你以為自己是個好爹?剛才我們同志攔著的那位,也是個父親。」
「你說怕老婆,怕女兒知道,所以掐死了小女孩,扯不扯? 如果你當時留有一絲善念,放小雪走,還能落得個緩刑,何必到今天這個地步。」
梁漢龍把腦袋插到膝蓋中間,開始嚎。
我們隊里有句黑話,專門用來形容這種惡性殺人犯的歸宿:「遲早是一顆黑棗釘牆上。」
梁漢龍雖然已經被刑事拘留,但我們擔心還有其他被侵犯的兒童,特意到被梁漢龍稱為「小媳婦」的兩個女孩家裡。
其中一個家長不知道是嘴硬,還是無知,竟然覺得自己的「好鄰居」平時滿臉堆笑,不會是這種人。
另一個家長被這事兒嚇到,十多分鐘沒說話。
我只好找來那兩個女孩,身穿警服,在調查梁漢龍猥褻女童的案件同時,也代替女孩們的爹娘,給她們上了一課。
期間兩個女孩一直睜大眼睛看著我,很無辜的樣子。但我知道,我必須狠下心腸,把危險告訴她們。
「記著。別讓任何人觸碰你們的身體的隱私部位。」
比較大的女孩連連點頭,另一個小女孩有點疑惑:「如果碰了要怎麼辦?」
「第一時間告訴媽媽,讓媽媽來找我們。如果媽媽不來,你們就自己過來。」說完,我指了指帽子上的警徽。
案件掃尾期間,因為需要找小華做辨認筆錄,所以我又去了趟他家。
這次是小華的母親在家。進門之後,她熱情招待了我,又是點心,又是茶水,可一聽說要做辨認,連忙把小華擋在身後。
「這事可別找我們家孩子。」
我向她解釋說,嫌疑人已經被刑事拘留,這輩子應該很難出來,不會惹上任何麻煩。
婦女白了我一眼,「他們家還有人呢!」
「警察叔叔,我聽說小雪姐姐死了是嗎?」小華的黑框小眼鏡從他母親身後悄悄伸了出來。
「大人說話,小孩別摻和!」婦女說道。
我又說了幾句好話,婦女執意不行。我拿著辨認板往門外走,準備把門拉上。
小華趁著母親沒看住,衝過來遞給我一張蠟筆畫,臉上說不上是什麼表情,然後關上了門。
我低下頭一看,畫得很簡單,只有粗略的線條——
一個沒頭髮的中年男人,手拉著另一個身穿粉色短袖的小女孩,兩人正往大門外走,門外還有一條紅色大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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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漢龍的最終判決是死刑,他再如何狡辯也無濟於事。
審訊時,他最頻繁的借口,是害怕老婆發現,才掐死了小雪。
然而這點足以證明,當時他可以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是在犯罪,這種行為必須掩人耳目。
也就是說,他在行兇時仍然擁有自己的判斷能力——即使親手扼死孩子,也不願意終止犯罪,接受懲罰。
看到這裡,你或許想問,這篇文章對那些潛在的戀童癖有用嗎?
答案是可能起到威懾作用,雖然也許無法杜絕。
趙趕鵝告訴我,在動筆之前他就想過,這篇故事要寫給那些有孩子的父母。他希望看過的人,在幫孩子做出每一個細微的決定,和傾聽每一句孩子說的話時,能多長個心眼,多思考5秒鐘。
「有的時候,多想5秒鐘,很多事情就不會這樣了。」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插圖:@東五環超人ba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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