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來拯救你,被家暴的父親?

北京師範大學社會發展與公共政策學院教授等人發布的一份報告顯示,男性自認為遭受家暴的比例(66.1%)比女性(64.2%)尤甚,尤其是心理暴力方面。

但是受制於性別和社會文化,男性遭遇家暴更難被揭露,長期被社會忽視。當女性被家庭暴力所傷,輿論更容易展現出「正義」、「同情」等積極的聲音;而面對男性被打的新聞,「懦弱」、「可笑」等不公平的言論就會接踵而來。

在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摧殘之下,不少受害的男性走向絕路。

故事時間:1989-2018年

故事地點:河南某市

趁著母親洗澡的20分鐘,父親去家附近的市場買了一包糖果。他回來時,母親已經倚在門邊上等他:「你去幹嘛了?」

父親如實說去了市場,想看看市場上有賣什麼的。母親駁斥說,市場里賣衣服、吃的,難道有誰不知道?「你是瞞著我給那個女人寄錢去了」。

驚惶的父親試圖辯解只是去買糖,可母親不信,她揮動拳頭砸在父親的後背,接著,又沖著後腦勺扇了幾耳光。

「你撒謊,之前瞞著我那麼多事,你這個二婚的混蛋……」她讓父親跪下發毒誓自證清白。父親如同獲得赦免,趕緊跪下,右手舉過頭頂,說如果自己去了,出門就被車撞死。

在我十八歲離家之前,這是家中常常上演的節目。每個月有五六次,對父親稍有不滿,母親就會掐他的胳膊,錘擊胸口後背,或者直接扇耳光。她最喜歡扇耳光,說「這最解氣」。末了還要加一句作為結語,「你這二婚的騙子,當初娶那麼一個噁心的女人」。

她心情好的時候,家裡的氣氛鬆動一些,父親陪著我在院子里逗狗,他招呼母親加入我們,這是我們一家人少有的快樂時光。

我們家是再婚家庭。母親口中的「噁心女人」是父親的前妻,傳聞中她皮膚黝黑,凸目橫眉,不上班也不做家務,喜歡躺在床上聽收音機。父親白天工作,晚上回家還得洗衣做飯。稍有怨言,前妻就跳腳大罵,召集娘家人前來圍攻聲討。而父親自認認作為男人和知識分子,應該盡量對女人忍讓。

母親的出現,終於讓父親有勇氣結束那段不堪的婚姻。父親在醫院消化內科工作時,碰到了照顧病人的母親,身材纖弱、面容白凈的母親給他留下深刻印象。他認定這個溫柔賢惠的人,會給自己帶來幸福的人生。在對母親表達心意後,父親向法院申請了離婚,並從家裡搬到了醫院居住。

憤怒的前妻帶著娘家人到醫院圍堵,父親被三個女人毆打,棉衣都被扯破,但他不動手也不還嘴。審判離婚案的法院庭長看不下去,出面裁定離婚,她說:「好好的一個醫生,別被這麼毀了。」

家庭重組了,家暴基因卻被繼承了下來。

母親接受二婚的父親,看重他是個大學生。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縣城,大學生還是一種很珍稀的物種,而且父親儀錶堂堂,有一份體面的醫生工作,單位還分了一套帶著院落的平房。

這一切,足夠讓從小飽受輕視和欺凌的母親揚眉吐氣。母親自小就生活在欺凌之中,作為寡婦的外婆很難保全一家人安寧,一些地痞流氓經常上門騷擾,往家裡扔破鞋、潑糞。舅舅性子軟弱,大姨早早嫁出家門,母親學會用拳頭來應對外界的傷害,她曾拿著木棍教訓過試圖欺負姥姥的男人。鄰居都說,周家小女兒橫起來不要命。

結婚後不久,母親辭去工作成為家庭主婦。她把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襪子和內褲分開放整齊,襯衣方方正正地疊放在抽屜里。經過第一次婚姻的慘痛教訓,父親把漂亮賢惠的母親視為命運的饋贈。

連午休時間,他也要從醫院趕回家看看母親。每逢發工資,就帶著母親下餐館,或給她買新衣和首飾。

天性懦弱的父親,隱瞞了他同前妻還有一個兒子的事實。等到結婚後,父親才支支吾吾說起,自己需要給前妻和兒子一筆撫養費。湊不夠錢,母親賣了自己養的一頭豬,又向親朋借錢,湊齊後交給了對方。父親二婚這件事因此人盡皆知。

作者圖|我和媽媽在一起

有一次,母親的發小來家裡做客,說道:「總覺得你心氣高,沒想到找了個二婚的。」弄得母親面上無光,心底的榮耀和幸福瞬間被打了折扣。父親是一個二婚的男人,這成了母親心裡愈扎愈深的刺。

往後,父親稍不順母親心意,母親就扯到他二婚這件事上。愈演愈烈,她開始動輒對父親打罵。

母親愛攀比,作為家庭主婦,家中的一切她都要拿出來同別人比較。但凡有一點她不滿意,我們就要遭殃。

1997年,父親的一個朋友辭職下海,半年後買了商品套房,邀請我們去做客。他們家中鋪著粉紅色的地磚,壁櫥上放滿新式、好看的擺件,和這些比起來,我家的平房簡陋黯淡。母親回家後,在床上躺了一天,不吃不喝。起來後第一句話是:「這樣的日子有什麼可過的。」她開始把這句話掛在嘴邊。

這大大刺激了父親,他不顧全家反對辭去公職,帶著全部積蓄去深圳闖蕩,想要賺到錢為母親也買一套樓房。2個月後,他卻賠光積蓄,落魄地回了家。

父親深夜兩點進門,向母親說明情況後,母親一頭撞向衣櫃,「砰」地一聲,櫃門上的玻璃七零八落,父親上前抱住她的腰,母親雙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不管用什麼方法,你想法把那些錢拿回來」。

我被撞擊聲驚醒,從卧室出來,看到母親披頭散髮、滿臉血跡,被她掐住脖子的父親一臉青紫,喉嚨里用力發出幾個句子「我想辦法……你別撞了」,母親放開手,趁著父親低頭咳嗽時,猛然抓住他的頭髮,大力往上扯。

8歲的我第一反應就是找人幫忙。我踩著一地的碎玻璃和頭髮,奔向客廳的電話機,撥通表姨家的電話,剛接通,母親起身,給了我一個耳光。她俯視著我,「你是覺得家裡還不夠丟人嗎?」

她對準我的臉,打了二、三十下,直到我跌倒在地上,父親才攔住她。我哭了一整晚,耳朵灼燒一般滾燙,伴隨著輕微的「呼呼」聲,像有人在耳朵里燒開水。

第二天早晨,父親帶我去早點攤上喝胡辣湯,我既心疼又害怕,問他,「爸,你離婚吧,我跟你過,好嗎?」

我看見父親搖頭,嘴巴一張一合,卻聽不到他說了什麼。情急之下,我沖父親大喊,「爸,我聽不見!」做過醫生的父親才慌亂起來,帶我去醫院。

檢查結果顯示,母親接連的耳光造成我耳膜穿孔,嚴重的話會導致耳聾。親朋來醫院探望,大家都了解母親的脾性,只有舅舅批評了她一句:「孩子生下來,是讓你打著玩的嗎?」母親手指父親,「是他把我氣的,我不拿孩子撒氣還能怎樣?」

腦袋上幾處頭髮被母親生生扯掉,往後一個月,父親需要戴著帽子出門。母親家暴這件事,親朋好友幾乎都知道,他們認為,夫妻間有矛盾很正常,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再說,一個男人,能被女人打成什麼樣?

也有人來勸母親,母親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我打他,也是希望他能上進啊。」其實,父親雖看上去文弱木訥,但工作積極,很有頭腦,經商失敗後,父親做起了醫藥代表,依靠在各個醫院裡的人脈,收入也還不錯。

我上初一時,家中買了一套三居室,新房三室朝陽,地段、裝修都比那位阿姨家的套房好得多。但母親依舊不滿足。

父親做醫藥代表後,收入沒那麼穩定的時候,母親打他的頻率就會加倍。有時,父親在家中皺眉或嘆氣,說醫藥回款慢、或者市場有波動,怕餓著我們娘倆。母親一個耳光扇上去,罵他沒出息。

父親只能獨自承受壓力。有幾次我放學回家,看到他站在樓道里默默地抽煙,腳邊布滿一堆煙蒂。我問他:「爸,你怎麼不上樓?」

「我在這透會兒氣。」他看著我,輕吐了口氣,「家裡太壓抑了。」

母親有暴力傾向,我自然也在劫難逃。初二一次考試,我數學考了64分,發成績單的那天放學回家,恰逢一位阿姨在向母親炫耀自家女兒在市歌唱比賽里獲得第二名,阿姨離開後,母親從書包里翻找出成績單,先甩了我一個耳光,用腳踹我的小腹,我抱著肚子痛苦地倒在地上,她竟然從茶几下的針線包里拿出針,用力扎在我的屁股上。

從小到大,她打我使用過很多工具,高跟鞋、掃床刷、皮帶…我時常覺得,家是「慎刑司」,她就是「容嬤嬤」。

我不止一次勸過父親離婚,我願意跟著他,但他總是含糊其辭。

聽說在我出生前,每次挨打,父親會離家出走,但他最後總會回來。除了暴力,母親有很多可取之處:漂亮、能幹。還有人也勸他,「再(再婚)一再二不再三,萬一再找一個還不如這個呢?」

有了我之後,他提離婚,母親說好,但是得她帶孩子。父親不同意,她就威脅說,「那我就帶著詩詩死。我做飯放葯,我們娘倆吃了,一起死」。她的表情不像是開玩笑,父親害怕了,只能抱著我哭。

作者圖|小時候的我

父親很疼愛我,小時候,我長得可愛,總纏著他和我一起玩,我們一起逗狗、做遊戲,他出去開會,總會給我帶禮物。他和前妻的孩子沒時間和機會培養感情,那個哥哥只有缺錢時才來找他。母親經常拿這諷刺他:「你跟我離了再找個更好的啊,再生一窩孩子。」再離一次婚,他無力供養三個家庭。

父親似乎認了命。不管母親如何打罵,他依舊會帶著母親去櫃檯買首飾, 2000年的時候,他還給母親買了家族裡第一台手機。從前,他性格爽朗,後來越發鬱鬱寡歡,電視里上演生離死別,他比我和母親哭得還厲害。再後來,母親打他,他躲都不躲了。有時還會維護母親。母親打我時,他站在一邊,質問我,「你怎麼總惹你媽生氣?」

因為母親的家暴成性和父親的逆來順受,高中時,我暗暗決定,以後一定要離開這個家。

18歲,我去了離家200多公里的鄭州上大學。寒暑假,我寧願選擇留在鄭州打工,盡情享受著獨自在外的自由。我會不定時地給父親打電話聊聊近況,但和母親幾乎沒有隻言片語。

大四,我在鄭州一家醫院實習。午休時,我接到父親的電話。他聲音低沉,喊我「丫頭」,不住地問我最近實習的情況,對未來的規劃,有沒有談戀愛……

他的問題一個接一個,不給我回答的機會。我覺得反常,問他怎麼了。怕他難堪,我刻意壓低聲音:「是不是我媽又……說你了?」

他沒回答,最後一次囑咐我,「丫頭啊,趕緊談戀愛吧,能有個人保護你。」接下來的話簡直像嗚咽:「爸爸老了,也累了,真的……」

他掛斷電話,我回撥過去,他已經關機了。這時,帶教老師通知我做術前準備。

下了手術後,我再給父親打電話,依舊關機。我只好勸自己,之前父親心情低落時,也會關掉手機,找個沒人的地方放空一會。

第二天一早,我接到父親手機打來的電話,裡面卻傳來一個陌生的男聲,告訴我父親突然暈倒,在市中心醫院,讓我趕快回家。

我買了回程車票,抵達中心醫院後我下車,給父親的手機撥電話,男人讓我來地下一層。我曾經來這家醫院找過同學,我知道這兒的地下一層,只有停車場和太平間。

照著那人的指引,我來到陰冷潮濕的太平間。隔間的一張停屍床上,躺著一個被白布蓋的嚴嚴實實的人。母親被大姨和表姐攙扶著,呼天搶地,「我那只是氣話,誰知道他真的去死啊——」

我覺得面前的一幕極不真實,雙腿發軟,跪在地上。腦海中不斷閃現著一身淺灰色家居服、坐在沙發上的爸爸,微笑地看著我說,「丫頭回家啦。」

母親哭昏過去,被送到急診室。在醫院一間辦公室里,警察告訴我,父親是從一處停工許久的爛尾樓6樓墜落的,經過現場勘測後,斷定為自殺。時間在下午兩點三十分,就在他掛斷電話的兩個小時。我才明白他那通電話,是跟我的訣別。

此前,一個曾在銀行工作的熟人向父親推薦了一款理財項目,對方吹噓利息極高,父親抵押了房產,又從銀行貸款數十萬,連同所有的積蓄交到他手上,那人卻消失了。

父親和母親同其他幾個受害者一齊去警察局報案,警察說這是「非法集資」,無法保證這錢還能追回。剛出警局,母親當著十幾個人的面,對父親拳打腳踢,扇了十幾個耳光後,她還嫌不夠,恨恨地問他:「你怎麼不去死?」父親跪在地上,喃喃地重複著:對不起。

警察拿著幾個透明的袋子,說是父親遺留在6樓平台上的物品。一瓶被喝空的「洋河海之藍」,一個空的「紅旗渠」煙盒,還有一堆煙蒂。他說:「你爸膽小,喝酒是給自己壯膽。」

他們還在父親的羽絨服口袋裡找到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對不起你們,爸爸是該去死了。

操持完父親的葬禮,為了還掉債務,我和母親準備搬去老房子,將新房賣掉,在新房的最後幾天,我在整理東西,母親在沙發上坐著,眼睛木木地盯著面前。如夢初醒般,她猛地站起來,「你爸呢……」

她說的是父親的遺照,大姨怕她難過,藏在客廳的一角。她在屋裡轉悠半天,找到後死死地抱在懷裡,放聲痛哭。

我看著她,心裡忍不住想,是因為再沒有人被她心甘情願的打罵,她才會如此傷心吧。

我也無法原諒自己,總是回憶起最後那通電話,假如我當時告訴父親:爸,你等我回去看你。是不是就能留住他?在充斥著舊日回憶的老房子,父親的影子無處不在。我整晚整晚地失眠,不斷地看向卧室門,總覺得他會推門進來。

家裡待不下去,我收拾了行李,向母親告別。她信手扔出一個靠枕,吼:「你們都走吧。滾。」

畢業之後,我選擇在外地工作,每個月固定給母親打款,附加一個簡訊:錢已匯,請查收。而母親的回復更加簡潔:收到。

這便是我們母女之間所有的交流,但我覺得很舒服,對於她,我既怕又恨。

幾年前,母親患上右腎盂癌,我回到家一直照料到她術後痊癒,她身體變得虛弱,無法傷害我,我靠近她時才不再擔驚受怕。之後,我留在老家,在外面租房住,她獨自居住在老房子里,住處相隔40分鐘的腳程,但我依舊很少回老房子。

我們從老房子搬到新房那天,母親點燃一盤1000響的鞭炮,拖著鞭炮跑遍新房的各個角落,屋子裡紙屑翻飛,煙霧繚繞,她說,這樣能把壞運氣全都崩跑。那時父親還在,我們一家人都笑得開心。

- END -

作者張櫻,自由職業者

編輯 | 崔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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