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懂傳奇：逃學掏鳥窩，你能掏到什麼？（下）

書接上回。

這三個熊孩子，跟上期放學路上撿到呂后印和獨孤信印的兩個熊孩子，命運可謂截然不同。那兩個孩子，每人領到了20塊（前幾天聽兒子同學嘟嘟媽說，嘟嘟爸以前撿了個東西，上交國家也領到了20塊，我當時心裡就猛地一沉！），應該還是有獎狀一類的。儘管他們日後都是普普通通的人，但想起小時候竟偶然干過這麼牛逼的事，還是不禁會圍圍笑的。但蘇州這三個熊孩子，他們的故事至今講來我都覺得有些太沉重。

他們雖然發現了巨大的寶藏，但卻毀壞了國寶，導致部分文物的遺失和損壞。荒唐的年代裡，其中一個孩子受到了極大的懲罰，人生被徹底改變。

這些故事是公開新聞上所沒有的，今天，我們只能從2006年9月16日《姑蘇晚報》上對張英霖先生（1978年時任蘇州博物館館長）的採訪中知道一些線索。今天我們翻閱這段歷史時，看到的似乎是孩子們發現寶貝後就馬上報告了文物部門，跟呂后印、獨孤信印那兩個故事是一樣的，其實並非如此。我所知道的故事版本，來自於親友們提供的線索。我是常熟人，蘇州有很多朋友，有些朋友認識當事人，了解一些情況。張英霖先生搞了一輩子文物工作，他的很多描述，是出於對文物被損的痛心，而我寫下下面的故事，是一次找不到反思對象的反思。我無意去苛責當年的三個孩子，我沒有資格因為自己的倖免於禍而去苛責一段苦難的人生。

那是一個匪夷所思的時代，年少的他們買單了時代的荒謬。你可以說是業力，也可以說是命運，而他們已經承受了他們的命運。

據張英霖先生的描述，當時三個孩子覺得那個真珠舍利寶幢丁零噹啷響，結構很複雜，就想扔下塔去玩，但是太長了不好扔，於是他們就把這舍利寶幢撅成兩段扔了下去。這造成了舍利寶幢永遠無法修復的很多傷痕，遺落了很多的珍珠寶石（包括兩顆夜明珠，前面漏講一個細節，塔剎上八條小龍下面各有一顆夜明珠，現在有兩顆是替換上去的），主體和雕像嚴重受損，舍利據說原本不止九顆，等等等等。

佛宮經幢上折斷的部分永遠無法修復如初了

張英霖先生只提到了舍利寶幢，據我認識其中一位孩子的好友描述，他們當時還扔了很多東西下塔，純粹是出於好玩，瑞光塔旁邊就是河，有些東西掉到河裡，有些東西掉到陰溝里，就此再也找不到了。在張英霖先生的採訪中，還提到當時已是夜晚，小孩子們摸到一隻盒子，裡面有幾捲紙，他們想看一下，就點燃了其中一捲紙……小孩子們摸到的盒子，就是這個——

五代、北宋花鳥紋嵌螺鈿黑漆經箱（瑞光塔寶物現均藏於蘇州博物館，下文不再贅述）

這個經箱，有資料說晚唐，有資料說五代，有資料說北宋，我認為五代到北宋的可能性更大，工藝非常精美，讓人想起日本奈良正倉院的那些唐代螺鈿美物。

日本奈良正倉院藏平螺鈿背銅鏡

可惜的是，這個經箱也被熊孩子們扔到了塔下，破損較為嚴重，盒蓋頂部鑲嵌的寶石已經全部丟失。

蘇州博物館官網能找到這個經箱的3D圖像，受損很嚴重，非常可惜……

這個經盒裡面裝的，是七卷北宋雕版印刷的《妙法蓮華經》，珍貴無比。所謂雕版，是在活字印刷術（古代中國四大發明之一，北宋畢昇發明）出現之前的印刷技術，用整塊木板雕刻，然後刷上墨汁後印刷，所有的字必須是反的，印出來才是正的字。北宋雕版印刷品，是非常非常非常珍貴的。

北宋雕版印刷《妙法蓮華經》

大家可能會注意到，圖上只有六卷經文，少了一卷。前面張英霖先生說小孩子們點燃了一捲紙照明，說的就是這一卷……我聽到的版本更加令我驚駭，為了避免引起大家的不適，我決定還是不寫了。佛教里講因果，前世因，今生果，在業力的強大作用之下，命運的惡果成熟之際，人幾乎無法逃開。

瑞光塔第三層的天宮裡，還有非常珍貴稀有的唐代到北宋手抄碧紙金書《妙法蓮華經》。「碧紙」是唐代就有的天然植物做的桑皮紙，有防水功能，表面光滑，歷經千年，紙張質感仍很堅韌，翻動有聲，看起來像近代的舊紙。上面用金粉恭敬抄寫，書法秀麗雅緻，經卷上的繪畫也非常精彩。

唐代手抄碧紙金書《妙法蓮華經》

瑞光塔發現的木刻印刷、手抄碧紙金書經卷，總計120來卷（張英霖先生說手抄經卷有150卷，我查到其他資料說總數在120來卷），這些經卷對於研究中國古代書法、紙張、印刷和裝裱都有非常重要的意義，與真珠舍利寶幢一樣，都是國寶級的文物。除了上述這些，熊孩子們還發現了不少寶貝，下面略舉幾樣——

五代銅質大金塗塔，塔為四方形，可拆卸，整個塔大致可分五部分，從上到下分別為：塔剎、蕉葉形插角、塔身、銅蓋及帶有四面十六個羅漢像的須彌座，整個塔身雕刻系印度風格，各面刻有佛教故事，蕉葉形插角外側共刻故事三十二則，內側分立四大天王像。塔剎佔全塔比例約三分之一，剎座為蓮形覆缽，剎身有相輪五重（摘錄於蘇州博物館官網介紹）。

北宋地藏菩薩像

北宋銅如來佛像

北宋彩繪模製泥觀音

熊孩子們不懂，守著一堆曠世珍寶，只當是瓦礫磚塊，扔扔玩玩，不亦樂乎，困了就沉沉睡去了。天亮了，家長們開始到處找小孩，找到瑞光塔，目瞪口呆。熊孩子們也醒來了，天已大亮，看著滿地散亂的文物，他們依稀也感覺自己闖下了彌天大禍。

我查了很多資料，都說當時小孩子們「上交」了文物，感覺好像還有功似的，1982年，少年兒童出版社還出過一本關於小孩子在瑞光塔尋寶的書，叫《古塔第三層》。我沒搜到這本書的內容，但看一些讀者的回憶式點評，似乎非常好看，而熊孩子們，在書里，應該有個美好的結局。聽說了他們的故事後，我才深刻體會到，什麼叫，童話里都是騙人的。

我不太清楚熊孩子們犯事時的年紀，他們當時都是小學生，雖然那個時代文革剛結束不久，會有一些高齡小學生，但當時他們的年紀應該都不會超過十五六歲。非常驚人的是，當時這件事情竟然判得非常重，更令人驚訝的是，居然在具體執行時，因為內部「高人」支招，用了所謂「刑罰最小化」的處理，幾乎斷送了其中一個孩子的一生。

不知為何，當時ZF竟然要判這三個孩子死刑，後來大家想了一個辦法，讓年紀最小的孩子一個人頂下所有罪名，因為他屬於少年犯，就從死刑改為了死緩，這個最小的孩子坐了差不多二十年的牢。

出事前，三個孩子的家庭都是挺不錯的，最小孩子的父親是一個國有企業的負責人。這件事情之後，最小孩子的人生軌跡徹底改變，出獄後他住在父母的房子里，過去的小夥伴倒對他還有照顧，後來父母的房子拆遷，他做了很長一段時間釘子戶。其他兩個孩子，據說開了娛樂場所和浴場，在時代的浪潮中，他們像所有人一樣，被甩過來，又甩過去。

張英霖先生提及往事，很感慨地說：「發現了文物的是他們，毀壞了文物的是他們，上繳了文物的也還是他們。」我寫這個故事，也感覺如鯁在喉，表達不了什麼很明確的觀點。我想起了當年被吊在樹上的第一個兵馬俑，農民們因為沒有靠它向老天爺求到雨，一怒之下將它砸了個粉碎。我又想起歐洲17-19世紀時，曾經盛行吃木乃伊粉，當時的人們認為這種東西可以包治百病，大批珍貴的古埃及木乃伊因此被磨成粉末，這種東西直到20世紀初都在歐洲售賣。

瑞光塔文物的毀壞，你可以說純是小孩子的頑皮天性，但似乎又不大對，是什麼讓他們覺得扔東西是一種快樂和發泄？我們常會說小孩頑劣，可是細想，這「劣」究竟從何而來？兵馬俑和木乃伊粉，我們可以說是「民智不開」，但瑞光塔事件，包涵的信息量更多更沉重。

尤其是司法的荒謬和野蠻，令我瞠目結舌。

事情已經過去了四十年，今天的一切看起來都那麼高科技，但只要稍稍回顧歷史，我們就會驚覺，原來我們的文明，還遠遠沒有我們想像的先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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