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上海郊區的理髮小哥,聊了聊人生

你才是Tony,你全家都是Tony。

「同志們今天好不好?」

「好!」

「我們的口號是什麼?」

「溝通解決一切障礙!」

這裡是上海浦東郊區,一家理髮店的職員正進行著晨間喊話。李代雙跟我吐槽過 —— 這是革命的號角,也是革命的哀嚎。

臨近放假,客人驟增,到了飯點依然忙得不可開交。17歲的李代雙一邊給客人吹頭髮,一邊笑嘻嘻地聊天:「姐姐,你家催你找對象嗎?」

他身後,雙胞胎哥哥李慕青正一絲不苟地給客人上藥水。

弟弟李代雙在給客人理髮。

這是一家極其普通的郊區理髮店,空氣中永遠混雜著洗髮水和藥水的味道。黑白相間的瓷磚地板上,整齊地排列著三排座位,每個座位上都杵著一位嗷嗷待剪的客人。

如果不是採訪的緣故,我跟李代雙這樣的理髮師大多保持著禮貌的距離,唯一的交集是理髮時默默祈禱他們「手下留情」,不要把我的髮型剪得像個窩瓜。

不過這一次,我撕掉了「Tony」的標籤,看到了更多有關這群年輕人的鮮活細節。

17歲的上海理髮師

「給你吹個殺馬特髮型好不好?」

剛入座,李代雙便熟絡地開起了玩笑。理髮店雖地處偏遠,但被四所大學環繞,客源多是附近學校的女大學生。李代雙的日常工作不是給小姐姐理髮,就是陪小姐姐聊天。

你是哪裡人?多大了?在附近念書嗎?—— 通常是破冰三件套,接下來的話題走向依反饋而定。

聊開心了,可以加個微信,下次剪髮還找他。一來二去,就成了熟客,辦卡也成了順水推舟的事,因為「比較便宜」。

17歲的李代雙很排斥被當成搞推銷的。他只有在理完髮後,客人滿意了才會推薦,被拒絕也沒什麼大不了。

「我自己去理髮店剪個頭髮,也不想辦卡。」

弟弟李代雙在給客人理髮,為了提高服務質量,李代雙跟師傅Tony借來了更好的吹風機。

不過,靠著不俗的手藝和聊天技巧,李代雙在短短几個月內培養了20多位熟客。

「我發現女生之間有許多八卦。比如和哪個室友鬧彆扭了,比如男朋友對她怎麼樣啦。」

在早早出來混社會的李代雙眼中,大學生的想法多少有些幼稚,不過跟脾氣好的小姐姐聊天,依然是這份工作為數不多的高光時刻。

服務業畢竟是辛苦的。

「有的女客人,進店的時候板著一副不高興的臉,坐在椅子上把手一叉,二郎腿一翹,我就知道,喔,大概和老公吵了架,來剪個頭髮換個心情。」

遇上臉色不好的客人,李代雙會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伺候著。

理髮店每天都有早會和晚會,總結當天的業績。

理髮店的營業時間是朝十晚十,閉店後還有冗長的會議,「一開就一個小時,說的都是重複的東西。」

去年,李代雙剛從學徒升上了初級髮型師,價格68元,辦卡可以打八折。而他的師父 —— 真·Tony老師,價格在三位數起跳。

店內掛著Tony老師的廣告牌,像他這種級別的理髮師,收入能輕鬆過萬。

與幾十塊錢差價相對應的,是動輒數年的經驗累積。

這是一門靠經驗支撐的行業,比如客人常說的「稍微修一下」和「剪短一點點」,相似的話語背後,是一千個哈姆雷特式的髮型。

女大學生、男大學生和老阿姨口中的「稍微修一下」,是全然不同的。所以剪短是多短,修要怎麼修,都需要前期與客人仔細地溝通。

保守起見,李代雙通常會按照相似的髮型模版來剪,再根據每個顧客的臉型和頭型進行調整。

而每一次下手的輕重緩急,背後都是功夫。

最簡單的男士頭,也分好幾個步驟。為了客戶體驗,李代雙會剪得慢一點,把服務時間拉長一點。

哥哥李慕青是燙染師,大部分時候給理髮師打下手,提成只有理髮師的三分之一。

乍看之下,李慕青和李代雙眉眼幾乎一模一樣。為了不讓店員混淆,兄弟倆每天會特意穿不同顏色的衣服上班。

不過細看就能發現,弟弟李代雙更胖,性格更加活潑,哥哥李慕青靦腆很多,以及 —— 「弟弟更吸引女孩子。」

左邊是哥哥李慕青,右邊是弟弟李代雙。

看到14歲的學徒

我都勸他們回去讀書

像許多同齡人一樣,李代雙和李慕青喜歡發貓咪表情包,喜歡看《陪安東尼度過漫長歲月》,喜歡用成年人看不懂的縮寫 —— prpr、ojbk,喜歡天馬行空滿嘴跑火車……

但一談到工作,他們會瞬間褪去臉上的青澀,變回那個飽經歷練的「社會人」。畢竟,這對雙胞胎已經工作兩年有餘了。

兄弟倆出門買早飯,左邊是哥哥李慕青,右邊是弟弟李代雙。

小學五年級,自嘲是「留守兒童」的李代雙和李慕青,被父母從湖南的大山接到了杭州。

在此之前,他倆是爺爺奶奶一手帶大的,而爸爸媽媽,只是那個「每個月往家裡寄錢,每年回家一次」的人。

到了初三那年,體恤家裡負擔不起民辦學校的費用,兄弟倆決心離開校園,打工掙錢。他們在杭州街頭看見一家理髮店招學徒,想著這行沒有門檻,包吃住,還挺時尚,就應聘了。

「面試?不需要的,理髮店不看學歷,是個人就可以學。」

店裡實行衛生輪值,兄弟倆和同事一起倒垃圾。

理髮店裡的學徒大都14、5歲,來自農村,初中輟學。

在不看學歷的行業里,他們從最底層做起,給客人洗頭、給理髮師打下手、給店鋪打掃衛生,夢想著有天可以晉陞,親自為客人剪頭髮。

從學徒到理髮師的道路,別人需要兩三年,李代雙只花了一年半。

開始工作後,倆人喜歡跟著師傅,觀察他的剪髮手法,怎麼分層,怎麼修齊,怎麼剪得不僵硬。下班後,再獨自對著假人練習,一直練到凌晨。

這樣每天12個小時以上的超負荷工作,一個月的工資是800元。

來上海後,李代雙依然會在營業結束後留下,練習手藝。

一名學徒能否晉陞,取決於他所在的理髮店考核有多難。李代雙和李慕青在一家連鎖店裡工作,除了個人練習,還要經歷考試、培訓、測評等一系列繁瑣的流程。

就像考駕照一樣,先考卷杠,再考刷色,最後考理髮。

考試前,哥哥李慕青曾經花費好幾千元去報課程,上課第一天,他發現老師教的內容自己全會,「那感覺像吃了狗屎一樣。」

不過在兄弟倆看來,國內的理髮行業龍蛇混雜,連鎖店至少有一套標準的規範可以學習,好比最簡單的洗頭,時長、力度、如何避免衝到客人耳朵等,都有講究。

店裡掛著許多女客人的照片,作為優秀案例呈現。

過早地出來接觸社會的倆人,還需要面對的,是成人社會的生存法則。

「剛開始工作時,遇見那麼幾個人,經常叫你出去玩,一副很熟的樣子。於是你也對他們好,掏心掏肺。直到有天你離開公司了,再找他們幫忙時,就會發現誰都不認識誰了。」

體會過人際關係的冷暖後,17歲的男孩說,沒必要對同事投入太多感情,大家只是萍水相逢的關係。

在休息室休息的理髮師們,這也是員工吃飯的地方。

不過,在店裡看見年紀小的學徒,兩人還是忍不住勸他們回去念書。

「多讀幾年書挺好的」,李慕青無奈地說,「但他們從來不聽。」

「上海,好像就那樣吧」

從14歲開始,李代雙和李慕青就實現了經濟獨立。靠著不錯的業績,李代雙一個月能賺五六千,哥哥李慕青少一些。

在包吃包住的基礎上,這筆錢足夠他們在上海外環生活了。

下班後,李代雙和李慕青去小區門口的小吃攤買夜宵。

宿舍附近的物價接近三線城市,兄弟倆多的時候每月花兩千,少的時候,幾百塊也能過下去 —— 這也跟他們繁忙的工作有關,理髮行業做五休一,每年除了春節,幾乎沒有假期。

每周四是他們固定的輪休日。男生宿舍離理髮店不遠,三室一廳的空間里,幾乎沒什麼傢具,客廳掛滿了衣服,白日也顯得昏暗潮濕。

「住在這裡的都是單身漢。」

宿舍雖然擁擠,但可以省下房租錢,李代雙和李慕青均表示,這筆錢要留給未來的女朋友。

兩人擠在弟弟的床上。

因為地處偏遠,進一趟市區要兩小時,每到輪休,兄弟倆幾乎都宅在宿舍,醒了躺床上打遊戲,累了就繼續睡。

偶爾店員們會相約去吃火鍋或蹦迪,他們也很少去,覺得浪費錢。

「來到上海後,我們的生活質量反而下降了。」

他們還是懷念杭州的日子。那時候兩人在宿舍養彼岸花,每天澆兩遍水,連續一個月後,花就開了。每到休息日,找一家安靜的貓咪咖啡館,逗貓、聊天,一坐就是一下午。

在李代雙不算長的人生經驗里,杭州的生活節奏更舒適,除了理髮師和程序員,大家幾乎都能準點下班,不像上海,人人都忙著工作、忙著賺錢。

以前的理髮店就在軟體園隔壁,有網易跟阿里。每到深夜,都有穿著格子衫、頭髮亂糟糟的程序員前來理髮,一入座就閉眼,唯一的要求是「剪短」。

「程序員的頭髮真的比較少。」

休息日,兄弟倆特意穿上類似中學生的衣服,體驗一回當學生的感覺。

對於我提出的大部分問題,兄弟倆的回答都是「還可以」。

「你們覺得上海怎麼樣?」

「還可以。」

「除了父母,你們是彼此在世界上最親的人嗎?」

「還可以。」

「你們對現在的生活感到滿意嗎?」

「還可以。」

聽上去是兩個比較佛系的「00後」,隨著交流的深入,我發現這是兩個年輕人對複雜人生的自我保護。

倆人去了理髮店附近的商場夾娃娃。

他們當然有自己的想法。

比如他們不喜歡一天12小時的工作,不喜歡下班後還要開會討論業績,不喜歡一年只有七天假。

「如果這份工作可以朝九晚五,每周雙休,他會更愛它。」

「還可以」,意味著現在的生活說不上多好,也說不上太糟 ——

畢竟跟許多窮得吃不起飯的人相比,他們還有一個提供三餐和住宿的地方,和一個可以期許的未來。

倆人還喜歡聽民謠,喜歡陳鴻宇的《理想三旬》,邊走路邊哼歌。他們能很快地唱到一個調子上。不仔細聽,彷彿一個人在唱著。

看著兩個笑嘻嘻的少年,我才意識到,原來稚氣和老練可以存在於同一張面孔上。17歲的人生,本來就充滿了各種搖擺和不確定。

他們想早點買房 —— 「結婚肯定要買房吧,上學那會兒,女孩子也許可以靠一個棒棒糖哄,長大後你沒車沒房,別人一個跑車就可以搶走。」

但也想去看看世界 —— 「如果不幹理髮,我就去當流浪歌手。」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們是真心喜歡這一行,喜歡創造出一個理想造型後的滿滿成就感,他們擁有自己的、好聽的名字 ——

「我叫李代雙,我的哥哥叫李慕青。」

攝影 陳佳妮 | 採訪 林安 | 編輯 小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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