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何以成「三韓」?——淺談高句麗的三韓認同

從征遼東,帝舍臨海頓,見大鳥,異之,詔綽為銘

其辭曰:主繕輳維大業八年,歲在壬申,夏四月丙子,皇帝底定遼碣,班師振旅,龍駕南轅,鸞旗西邁,行宮次於柳城縣之臨海頓焉...

臣拜稽首,敢勒銘雲...帝自東征,言復禹績,乃御軒營。六師薄伐,三韓肅清,龔行天罰,赫赫明明...

帝覽而善之,命有司勒於海上

——【隋書 虞綽傳】

當初看到隋書里的這段記載就頗讓人疑惑,傳統上中國史書自漢代以來說的「三韓「指的都是朝鮮半島中南部。為何這裡隋煬帝

和著作佐郎虞綽都將征伐高句麗的遼東地區稱作「六師薄伐,三韓肅清」?難道「三韓」(馬韓,辰韓,弁韓)的範圍在當時已經被認為包括了遼東嗎?

帶著這樣的疑問,我去翻閱了全唐文,發現不僅是隋代,唐太宗攻克高句麗白岩城後所發詔書也有相似內容:

朕憫彼同焚,情深惻隱,乃親御八駿,幸敕三軍。賊既倒縣,方思轉禍。積甲齊於熊耳,獲庾方於海陵。建十州之旗,各復於桑梓;反三韓之士,不易於農肆。焚櫬錫爵,驅馳遼浿之間;鑿井耕田,編列弁辰之野

——【克高麗白岩城詔】

另一篇唐太宗所作的【甘雨降大赦詔】亦是如此:

昔興殷解網,動嘉惠於生靈;惟堯肆赦,播深仁於四海。撫名岳,登甘泉,流長河,揖儀鳳,惟皇祚惠,此為常范。

朕敻越前古,祗膺寶位,雖復十角之寇,久變衣冠;而乃三韓之野,尚興車甲,言念艱勤,無忘鑒寐。

可見,起碼在隋唐人眼中,將高句麗稱作為「三韓」是個很正常的現象。不然隋煬帝和唐太宗也不會如此使用「三韓」一詞。

搞清楚了這一點,下一個問題就隨之而來了。這種把高句麗稱作「三韓」的習慣,是只有當時中原政權這麼做,還是本身高句麗人也有「三韓認同」?

可惜的是高句麗王國本身編寫的史書比如【留記】和【新集】都最晚在高麗王朝時期就已經遺失,不過還好這一個世紀以來相繼找到了20多方入唐的高句麗貴族及其後裔的墓志銘,那麼從中我們能找到什麼信息呢?

檢索現存的高句麗人墓志銘(多數都是入唐為官的高句麗舊貴族和王室),果不其然,在高句麗人中的確存在自認為三韓的情況,試舉數例

1.【周冠軍大將軍,行左清道率府頻陽折衝都尉高乙德墓誌】卞國東部人也。昔火政龍興,炎靈虜據。三韓競霸,四海騰波...至總章元年,高麗失政東土,歸命西朝...

高乙德首先是毫無疑問的高句麗人,而墓誌中描述他是「卞國東部人」,東部就是高句麗五部之一的順奴部,而卞國實則就是卞韓(弁韓)。換言之,這位高句麗貴族墓誌里是把自己祖國用三韓之一的「弁韓」代稱。根據墓誌下文里將唐朝稱之為「西朝」,可見墓誌的撰寫者也不是唐朝人,很可能是一同遷入中原的高句麗遺民。

2.大唐右領軍將軍贈右驍衛大將軍李他仁墓志銘 】:祖福鄒,本朝大兄。父孟真,本朝大相。並以鯤壑,景靈卞韓

李他仁墓誌中在追溯祖父在高句麗國內官爵時使用「本朝」二字,足見撰文者也是高句麗人,這裡面也以「卞韓」代指高句麗。

3.高句麗寶藏王之孫高震墓誌】:公乃扶余貴種,辰韓令族。懷化啟土,繼代稱王,嗣為國賓,食邑千室。

這個高震的祖父是高句麗末代國王高藏,可以說是正的不能再正的高句麗王室後代。

首先,高句麗王族一直自稱來自於扶余王室,所以高震墓誌中自稱「扶余貴種」符合高句麗的傳統,毫無問題。關鍵在於緊接著的「辰韓令族」一句。要知道無論是扶余故地還是高句麗後期都城平壤,都和傳統意義上的辰韓六部所在的慶州地區遠了去了。

所以說,這裡的「辰韓」實際上還是對於高句麗國的代稱。

這三人都是在高句麗滅亡前後入唐的,堪稱第一代高句麗移民,應當還保留著在祖國的生活及用語習慣。

因此也足以證明,以「三韓」代指高句麗的現象在高句麗王室和貴族群體中本就存在,並非是中原王朝單方面的做法。

換言之,高句麗核心在某一時期產生了所謂「三韓認同」後,這一觀念逐漸為高句麗下轄的各地方及部族所接受,遼東地區就是其中一個典型。接著,中原王朝在與高句麗的交往中也使用三韓作為其代稱。

真正讓人驚訝的是,將遼東代稱為三韓並沒有隨著高句麗的滅亡而消失,反而傳承了整整一千多年,直到民國之後才慢慢退出使用的舞台,再舉幾例:

唐睿宗即位後,下制書稱出身靺鞨族的遼陽郡王李多祚「三韓貴種,百戰余雄。席寵禁營,乃心王室,仗茲誠信,翻陷誅夷。」

北宋【武經總要】將遼國位於鴨綠江北的吉州和鹽州也叫做三韓之地:吉州,三韓古城也,契丹置兵防控新羅諸國。東至石城,西南至鴨綠江,東至大監州百里,西至海。鹽州,三韓之地,舊有城邑,置兵防制新羅諸國。

明神宗實錄》,黃嘉善在萬曆末年就把讓李如楨當遼東總兵叫「以三韓旗鼓一朝付之」。

清朝時期出身遼東地區的一大堆官員履歷全寫自己是「三韓人」:

孫蘊韜,漢軍人,正紅旗,三韓人,官生,康熙九年任膠州知州。

趙國宣,奉天三韓人,茶陵州知州。

董學禮,字立蓭,三韓人,以山右卓異知易州。

趙世晉,三韓人(奉天人)康熙四十八年任岳州通判

大家也不免產生一個問題,高句麗是何時產生對三韓的這種認可呢?

這一點說實在的,目前史料實在不多,要說精確的確很難,但可以猜想其應當是在長壽王(394-491年)遷都平壤後才有的。

高句麗壁畫

第一,高句麗與佔據馬韓故地的百濟國,兩國王族之間本身在傳統說法上都是出身扶余王室。高句麗出身扶余這點有【好太王碑】為證。至於百濟則在472年上表北魏痛斥高句麗時不時挑起戰火的罪惡,其表文被記錄下來,開篇之句便是「臣與高句麗,源出扶余」。

在之前的427年,高句麗長壽王正式把都城遷移到平壤。這無疑是把發展重點放到了朝鮮半島的標誌。經營半島自然會進一步擴大和百濟及新羅之間的摩擦,百濟的這篇表文也是這種情況的合理反應。

我們也可以由此進行一些推想,要征服三韓故地的百濟與新羅,高句麗逐漸接受三韓認同的可能性也會加大。何況百濟還和自己是系出同源,更是降低了高句麗認同三韓的心理門檻。再則,百濟也是積極學習南朝的文化制度,在發展度上並不輸給高句麗,跟百濟一起自認為三韓,對高句麗來說也並不丟臉。

職貢圖中的百濟國使臣像

百濟國熏爐

第二,對於辰韓發展而來的新羅國,高句麗的態度也是在矛盾中加大包容的。1979年,在韓國中原郡立石村,學者們發現村口一座長滿青苔的石碑經過清理識讀之後,居然是高句麗時期的漢隸碑。在目前可認出的碑文中可見,碑文中的高句麗對新羅的態度非常有趣,一會稱高句麗的好太王與長壽王有命,要和新羅「世世為願如兄如弟」,一會又給新羅國王加上「東夷寐錦」的稱呼,態度之矛盾可見一斑。根據碑刻上的「建興四年」及在韓國國立扶余博物館收藏的佛像有「建興五年歲在丙辰」字樣,可推定立碑的時間是乙卯年。碑文又無長壽王這一謚號之稱,而是在好太王之後以祖王代稱長壽王,更有「太子」字樣,這也符合長壽王死後由孫子即位的記載,可見此時長壽王應該還在世。由此推定立碑年代是乙卯年,公元475年。同樣在長壽王遷都平壤之後。

不難看出,遷都平壤後長壽王急切想經營三韓,不僅加大攻勢逼的百濟都想聯合北魏,還提出要和新羅王結好為「兄弟之邦」,只不過因為新羅一向發展水平較低,所以高句麗仍舊不免帶上歧視色彩的稱呼其為東夷。但總體而言,結為兄弟是大前提,證明了 高句麗在積極向三韓舊地的政權們靠攏,無論是戰爭上還是感情上。

【與百濟本身系出同源,與新羅又立碑結為兄弟,足以成為高句麗逐漸接受三韓認同的前提了】

加上中國史書從隋唐開始大量稱高句麗為三韓的記載,大概可以推斷,高句麗的三韓認同就是從427年長壽王遷都平壤開始,到公元6世紀末,這一百多年的時段里產生並普及到遼東地域的。

7世紀統一新羅時期的聖物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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