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陽死友之傳
開了個微信公眾號,然後好多神隱潛水很久的老友都冒泡了,很感動。
熱鬧了好一陣子,卻想到另一位很多年沒見的朋友——因為回國跟著教授做學術研究的時候,牽扯到某個(和諧和諧和諧),她已經身陷囹圄大半年了。大家已經做了所有能做的,試了所有能試的。於是過去幾個月,總是在很多熱鬧或者喧囂的時刻想起這個朋友,不知道她此時又正在經歷什麼,就覺得心裡很沉。
這個人大一的時候也翹了半年時間跑到江西的村裡,借了間沒人住的破磚房。老鄉幫忙用塑料布勉強糊了一下沒有玻璃的窗戶洞,但夜裡依然還是嘩啦啦地漏風。我就發《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過去開涮。
這人在村裡學著種土豆,帶著基礎教育很差的一群小朋友們補課做題、踏青講詩,給村裡的花花草草和鄉里鄉親拍照,窩在破屋裡練毛筆字。
破屋只有扇木板門,還是壞的。有兩天,一個村裡名聲很差的老光棍常在屋前晃悠,她去給村裡其他相熟的伯伯說了,但還是很擔心,始終沒睡好覺。我聽說了也勸她別待了,早回家裡。
後來這個人把在村裡寫的十幾篇文章印成集子,散給朋友們。我拿了一本,封面是她和一群缺著牙巴小朋友們趴在草地上的照片,每個人都笑得無比燦爛。
翻開封面,扉頁是這個人用毛筆寫的四個字——「深念天下」。
再後來,我在美國拜訪一所沙漠里的古怪學校,學校接近一百年的歷史上只有過一個大陸人就讀。我把那本集子藏在了學校圖書館沒有編目的故紙堆里,在第一頁留了幾行字,說,不知道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之後,會有哪個中國人在這裡偶然間翻出這本集子,讀到這行字。
哪知道僅僅一年多,就有另一個朋友去了那所學校,在圖書館找到了集子。更哪知道又兩年之後,我竟然和這個尋到集子的朋友聚首在了湖南湘西,在同一個地方做扶貧。
然而寫這本的集子的人,卻被困在了某個邊地城市的監獄裡。
清朝初,有個叫吳兆騫的人受無辜牽連,被發配到了苦寒絕域的寧古塔(黑龍江寧安)整整二十三年。他的老朋友顧貞觀在北京某個落雪的冬天念及舊友,寫了兩首《金縷曲》——
其一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 。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
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成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其二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試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潺愁。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凄涼否。
千萬恨,從君剖。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詩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願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盡,觀頓首。
初中讀的時候並不太明白,如今再看,才體知到裡面的沉鬱愴涼。
便只能在這樣一個喧喧嚷嚷的時刻,停下來,記幾筆,想一想這樣一個正在受難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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