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山鷹野外登山紀實:走一步,再走一步

十幾級的大風下,幾千米的雪山上,我的腦袋裡只剩下這一句:走一步,再走一步

加入北大山鷹社僅有兩天,在同伴的「慫恿」下,抱著去做一個「分母」的態度,猶豫了好幾天的我,在最後一刻提交了野外活動的報名表。當天下午就收到了通知,我被抽中了。那時候我對這種野外徒步活動一無所知,僅僅從山鷹歷來的壯舉中知曉一二,沒想到我才參加第二天,就有機會切身體驗,雖然整個人處於興奮狀態,但更多的是擔憂和羞怯。擔憂自己初來乍到裝備不足,害怕自己新手一枚,體力不行拖慢全隊。

抱著這樣惴惴不安的心,我開始了人生中第一次野外露營活動。出發前,社裡進行了很多準備工作,首先是bbs上的計劃帖,山鷹版面里發布了各個野外路線的計劃方案,從嚮導到隊醫再到總計劃,事無巨細,密密麻麻的條陳下,是老鷹們的專業和用心。第一次團隊的破冰會議是我實打實的感受山鷹的開始,嚴肅的紀律和極高的效率是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準時是被強調最多的一點,如果有一人遲到,全隊罰做俯卧撐(甚至在出行的那一天早上,有人遲到,當場就被取消了出行的資格。)陌生的面孔,高效率的相處模式,嚴肅統一的號令,都在向我傳遞出一個訊息:我們在做一件非常嚴肅的事情。而那時候我還不明白,這種嚴肅,是關乎生死的。

一切都按照計划進行著,第二步是對裝備的分發和教學,我們從社裡領到了登山包、登山杖、睡袋、能量補給、帳篷等野外必需品,面對大部分新隊員沒有衝鋒衣、登山鞋等裝備的窘境,老鷹們也竭盡全力的幫我們借到。統一的裝備教學中,我第一次系統地學習了登山包、登山杖等的使用,就像上了一門野外訓練課。隨後就是緊張又有秩序的裝包過程,當我背上那個看起來跟我人一樣高的登山包時,我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了壓力。

第二天清晨,我們六點鐘在學校南門集合。目的地是北京近郊的東靈龍門澗的後山,下車後做了簡單的熱身活動,大家便上包,我恍然大驚,這就要開始登山了?手忙腳亂的調整好登山杖,登山包,然後迅速跟上組織的隊伍。海拔較低的時候,我們沿著前輩們踩過的一條小徑往上爬,泥土、石頭、落葉共同構成了我們最初登山的路徑,大家嘻嘻哈哈的笑著,很放鬆,領隊和嚮導也不時根據步伐調整前進的節奏,每50分鐘休息一次。隨著高度的上升,我們很快走到一處陡峭的石坡,往上看時,全是石頭,還不時有滾動的落石經過我們身邊,這就是老鷹們所謂的「下馬威」,我們一行人瞬間收斂起笑容,很緊張。

往上爬的過程還是可以攻克的(下來的時候才恐怖),我們雖然前進緩慢,但是也一個一個地安全通過。過了下馬威之後,又是一段比較平穩的路徑,這段路幾乎全是灌木和樹林,我們彎著腰,在密林中穿梭,經常被 「怒向兩邊生」的樹枝打到臉。鬱鬱蔥蔥的林子就像是一層天然的屏障,我們穿梭其中,走的順暢迅捷。終於快出林子的時候,我看到前面出口處的另一個山頭,兩邊光禿禿的,就山脊上的一條清晰可見的路,兩邊都是峭壁,我天真的大呼一句「終於有路走了」,下一秒,就被嚮導提醒到:「你知道那條路有多難走么?」我愣住,踏出林子的那一剎那,我就知道,這條路會有多難。

光禿禿的山脊上,十幾級的大風呼嘯而來,我在剛離開「天然屏風障」的那一瞬間就一個踉蹌,被風掀翻在地上。我難以置信自己身上那麼重的登山包,加上自己的體重,居然敵不過自然母親吹的如此隨意的風。那時候我突然理解,為什麼颱風天里大樹會被颳倒,龍捲風會把地面上的一切設施卷上天。我開始害怕了,我不害怕體力不支,不害怕高度,害怕的是人力抵不過風力,被吹下峭壁,滾下山腳,幾乎沒有生還的可能。眼看著大家都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一步一步往上挪,我也只能緊跟著,走一步,摔一步,風強的時候只能停住半蹲,重心下移,登山杖緊緊地插進泥土裡,藉此抵抗那股強大的推力。好容易等到風的間歇,我立刻往上爬。大好的景色,我根本無心回頭去看。當我好容易適應了大風,隊伍也行進到了背風坡的時候,新的挑戰來了。

海拔的升高,氣溫驟降,能見度低,天空開始飄雪。我們原本就走在峭壁上,積雪無疑又增加了行走的難度。風雪交加中,我們行進地異常緩慢,頭髮結了冰,臉被凍僵,握著登山杖的手開始凍得發紅,隨時隨地都有失溫的危險。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在快要接近頂峰的時候,我們在山脊上稍事休息,等待嚮導決定是繼續向上還是後撤。那時我整個人只穿著一件短袖和衝鋒衣,那樣的溫度下,我開始失溫,手套也結了冰,我的兩隻手凍得失去知覺,艱難活動了幾下,它開始驟然發疼,手指就像要被凍掉了一樣,登山杖被我甩在一邊,我無法忍受那種十指連心的疼痛,直接捧著手跪在雪地里,企盼自己的身體恢復一些溫度好重新站起來。但是疼痛來的太密集,我禁不住叫出聲,這時候負責押後的老鷹看到我,忙不迭地問:

「你怎麼了?」,

我沒法說話,用眼神示意自己發紫的手,他看到後,立刻把自己的手套取下來,艱難地套在我手上,我有了一點力氣,便問道:

「你把手套給我了,那你自己怎麼辦呢?」

「沒事,我還有一雙。」

我放下心來,但是,手並沒有好轉,反倒把他的手套也冰濕了,這時候大家開始跟著嚮導後撤,我看著大部隊離開,內心焦灼,疼痛愈烈,我再一次抱著手跪在地上。他照顧好其他隊員之後回頭看到我,再一次過來檢查我的情況,我斷斷續續地說自己的手疼,他仔細看了下,讓我把手套脫下,我大驚:

「這怎麼行!」

他淡定的說:

「沒事,你聽我的。」

但那時我的手已經不能自主地動,整個像冰塊一樣僵在那裡,他費勁地幫我把手套慢慢剝下,耐心地跟我解釋:

「你的手套結冰了,所以才會這樣,你等著啊,別急。」

他一邊安撫我,一邊迅速地拉開自己外套拉鏈,我一頭霧水,因為過於匆忙,他試了好幾次都沒有拉開,我僵在風雪裡,已經沒有力氣顧及其他,他不停地跟我重複:

「等下,馬上,很快,你別急。」

最後他終於拉開衣領,然後扶著我站起來,飛快地把我的手拉進衣服,直接貼到他的脖子邊上,滾燙的肌膚瞬間讓我心頭一熱,周身開始暖起來,暖流從指尖流進湧向全身,我又重新找回繼續堅持的力量。

風雪依然肆虐,大部隊在我們身後艱難下移,我跟他維持著一個姿勢靜立在山脊上,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掌心卻有源源不斷的溫度傳過來,我哆嗦著,囁喏著,感動到說不出其他的話,只能低著頭,不停地重複「謝謝」。那一刻,我真的快要哭出來。在最痛苦最忍受不了的那一刻,謝謝你的溫暖,謝謝你。

找回溫度後,他繼續幫我把手套戴上,飛快地叮囑我幾句後又回身去幫助那些沒有下撤的隊員。我站在原地點點頭,抓起登山杖,開始奮起直追前面的大部隊。我的體溫仍然很低,鼻涕眼淚凍出大把大把,但是,我從來沒有覺得那麼有力量,面對著陡峭的一望無際的白,我跟自己說,加油。然後踏出了下撤的第一步。

下山當然比上山還要難。腳下的路很滑,很陡,風席捲而來的時候又幾乎站不穩,我一步一步地往下挪,可是積雪當然不會想讓踐踏在它身上的人好過,所以我不停地滑倒,不停地摔跤,有好幾次,我差點就覺得自己被吹下山去。好容易穩住身形,我更加謹慎地抬腳落地,登山杖深深的陷入雪裡。我不敢抬頭看前面還有多少個山頭要翻,只能,也必須專註於面前的每一步,好在前面的老隊員不停地回頭指點我,「把登山杖調長一點」「踩在有草的地方就不會滑」,每走一段他都回頭看看我有沒有跟上。我穩住緊張與恐懼的心緒,跟著前輩淺一腳,深一腳地,走一步,再走一步,直到我們走到樹林里。

下山的時候因為高度緊張,並沒有覺察到自己的冷,到了林子里休整的時候,我開始渾身顫抖,裹上了羽絨服,大部分新隊員都有劫後餘生的感覺,我們湊在一起,給這個同伴加衣服,給那個倒熱水,卷著冰涼的大餅夾著老乾媽吃的很開心,老隊員則抓緊時間詢問我們的身體情況,給我們講解路途上的注意事項,說起晚上搭帳篷後的歡樂時光來穩定大家的心緒,鼓勵大家,我們說說笑笑,放鬆下來。

海拔降低,接下來路的路途輕鬆了很多,比起上一段,大家都分外珍惜這段密林為我們遮風擋雪的路。眼看著時間不早,背著帳篷的隊友們先行一步,準備趕在天黑前搭好帳篷。其餘的人則按照正常的速度往前走。在即將到達山腳的時候,我們與那可怕的下馬威重逢。原本上山時還能踩著石頭往上,但是下山時,石頭的滾落,泥土的濕滑,都讓我們的身形岌岌可危。我只看了一眼,就生出了退縮之心,膽怯地問領隊:

「我們必須要走這條路么?」

領隊堅定點頭,我深吸一口氣,不再去看這條路有多長,而是把所有的意識都放在腳下。碎石不穩,我的每一步都好像失去了著力點,步子越邁越小,神經綳地越來越緊,腦袋裡也始終有一個「女大學生失足滑落山坡」的圖像在盤桓。眼看天色漸黑,老鷹們開始分批幫助我們下山,當我笨拙地用身體一步一步往下挪的時候,領隊如履平地一般走過來,抓著我的手說:

「我帶你下去,你不要害怕,每一步都踩穩,不會一下子滾下去的。」

她身先士卒走在前面,緊拉著我的手,她踩一步,我跟著走一步,碎石堆里,我們倆的腳印交疊在一起,我因恐懼而緊縮的心漸漸放開,視線緊跟著領隊的步伐,不去擔心自己會不會滾下去,而是專註在這一腳我又沒有踩穩。當然,我這隻笨重的菜鳥(都不能算是鷹了),還是不得要領,時不時地腳下一滑,每當這時,領隊先是穩住我晃蕩前傾的身體,然後緊抓住我的手說:

「每一步都要踩穩,不能害怕,相信你的登山鞋,它是非常防滑的。」

於是在之後的路途中,我不停地在心裡默念,充分地相信自己的裝備不會讓我輕易地滑下去,即便每一步還是像嬰兒學步一樣笨拙,但是越來越有力量,越來越穩妥。看我行進地順利,領隊漸漸放開我的手,讓我拿著登山杖自己走。我走地越來越輕鬆,中途還抽空抬頭看了一眼身旁的風景。

那是真的很美。

到達營地,我們紮營、吃飯、休整、安睡。一夜的大風幾乎讓我無法合眼,我蜷縮在溫暖的睡袋裡,聽著身邊夥伴平穩綿長的呼吸聲,感受著來自關節和肌肉的疲累和疼痛,山上的種種如夢一般在腦袋裡循環播放,我長舒一口氣,心裡是前所未有的踏實和快樂,真好,我闖過了一關。

也許這樣的野外強度對很多人來說不算什麼,我也看到了很多隊員們行走時的氣定神閑,老鷹們更是如履平地。但我知道自己是個徹徹底底的新手,是個體力極差的菜鳥,是個心態脆弱一碰就碎的慫包,報名前猶豫不停,甚至在被選上之後還在想著退縮和逃避。這幾乎是我入學以來的常態,過往的痕迹屢屢驅除不去,自卑羞怯認慫的心態似乎是融入血液里,刮骨療毒也去不幹凈,抱著這樣的心態,我不敢去嘗試新的挑戰,我不敢去考驗自己的意志和身體,我不敢去做任何讓我暴露出很弱的一面的事情,但是這次幸運的機會,讓我可以在幾千米的山上完成對自己的挑戰,在好幾次體力不支快要撐不住的時刻,想要停下甚至放棄的時刻,被大風吹倒極度恐懼的時刻,雙手凍僵渾身失溫的時刻,我實打實地經歷了很多很多次堅持與放棄的選擇,我明白身體達到極限卻還是必須要再撐一口氣的痛苦和煎熬,我明白無論前進後退你都只能選擇走下去的崩潰與絕望,我明白自然面前人的脆弱與堅強,我明白每一步落地時的咬牙與恐懼。

山路、風雪、泥土、落葉,離開了電子設備,離開了水泥鋼筋,周身包裹在自然中時,我只能向內關照自己的身體和心(突然理解了陳坤的公益活動「行走的力量」)。短短一天,一路,像是行走了一生。每當我撐不住想要放棄的時候,就不止一次地想起以前上學時練習跑八百米,那時的我們對800米望而生畏,往往是跑到一半就累到虛脫只想癱在地上喘氣。可是為了中考,我們不得不繼續跑,老師告訴我們,每個人都有那個極限點,撐過了那個極限點,你的疲累,肌肉的酸痛都會漸漸消失。關於800米的記憶已經消失的一乾二淨,唯獨這句話,一直牢牢地印刻在心裡。在雪山上行走的時候,我有很多次到達了那個極限點,我是真的很想停下來,也是真的很想很想回家找媽媽,可是隊伍里的每一個人都在咬牙堅持著,即便現在放棄,我也沒法立刻飛到山腳,面前只有前進和後退兩條路可以選擇,而下撤的難度從不亞於上攀,是進是退,我都得一步一步走。

所以,這一路中,我只能不斷地衝擊著自己的極限,作為新手,我沒法顧及其他人,其他人也無法總是對我施以援手,摔了跤就自己爬起來,被風吹倒就自己穩住,地勢陡峭就自己一步一步挪下來,我可以求助一次兩次,但是不可以一直依賴他人的幫扶。整個過程中,一個人就像一支軍隊,信賴你的裝備、頭腦、身體和心靈,最終最終需要克服的只有你自己的膽怯和怯懦。在剛開始輕鬆的路段中,我尚能給自己打氣,到了海拔高的地方,我有很多次告訴自己「我不行了」。當我出現這個念頭的時候,我就立刻甩頭,把這個想法甩出去,因為我太明白信念對一個人的摧毀和塑造的能力,一旦承認自己不可以,那就真的會失敗。

一次野外,我對自己和生活都有了更多的感受,看到那些老鷹們如履平地的輕鬆身影和強大的意志,我的眼裡滿是艷羨和憧憬。我也知道,我的路還有很長,我還需要更多的錘鍊,需要更多的自我突破,無論是在野外、在山鷹還是在以後的人生中,我都必須走一步,再走一步,不用管前面還有多少個山頭要翻,我只需要關註腳下每一步傳來的堅定和踏實就好。以後的我,也許可以在很多關鍵點再撐一撐,以後的我,也許不會再輕言放棄,因為我會越來越明白,退縮與前進同樣艱難,那為什麼不繼續走下去呢?以後的我,也許更加珍惜在地平線上生活的每一天,以後的我,也許會為自己越來越強的意志力而驕傲。我期待著未來的我,越來越好。

回到學校後,大家一路高聲唱著社歌《橄欖樹》,正午的陽光下,熱鬧的國慶時節,人群熙熙攘攘,我們背著碩大的登山包,步履平緩,身影被拉的很長。隊里負責攝影的老鷹告訴我,每一次出野外,每一次上山,都讓他分外珍惜待在地平線上的日子,但是一旦回到日常的生活中,他又迫不及待地想去更高更遠的地方看看。這也許正應了那句 「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一樣,這樣的一群人,一代一代,一步一步,追逐著鷹飛過的痕迹,走向遠方。

「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

為了山間輕流的小溪

為了寬闊的草原

還有夢中的橄欖樹

流浪 流浪遠方。」

———《橄欖樹》

加油,無論你在經歷什麼,別急著抬頭看前面還有幾個山頭,只要走一步,再走一步,就一定能夠到達。

祝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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