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 屬猴的女皇: 武則天

武則天,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帝,又是一個走進尋常百姓家的戲劇人物。

作為女性,武則天最具傳奇性,也最受爭議,故人稱「曠世怪傑」。她一生行事甚多,角色複雜。從不同的角度看就會作出不同的評價,而最恰當的評價或許就是不作評價。

武則天,原名武明空,生於唐武德七年(624年),即甲申年,屬猴。

則天一名,來自其兒中宗所上尊號「則天大聖帝」,後人因稱她為「武則天」。

小說《西遊記》主人公孫悟空,自封「齊天大聖」。此「大聖」莫非來自此「大聖」?毛澤東詩云:

「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今日歡呼孫大聖,只緣妖霧又重來。」(《七律·和郭沫若同志》)

齊天大聖敢想敢為、知難而進的行事方式,與則天大聖帝的行為舉止不無類似之處。

武則天,既是大唐皇帝,又是武周皇帝;既是開國皇帝,又是亡國皇帝,但歸根結底,只是一個承受先帝顧命,縱權稱制,暫據神器,最終復子明辟的老李家的兒媳婦而已。

武則天是大唐開國功臣武士彟的女兒。她父親與開國皇帝李淵曾有交往。李淵晉陽起兵反隋後,他從至長安。唐朝建立後論功行賞,賜以「太原元謀,勛效功臣」的勛號,掌管武器軍備設施。後轉任工部尚書,封應國公。貞觀年間出任利州、荊州都督。李淵死訊傳來,他悲慟萬分,嘔血而死。唐太宗嗟悼:「可謂忠孝之士!」乃追贈禮部尚書。

三年後,唐太宗一道聖旨降至應國公故宅:

「惟爾武士彟第二女,幼習禮訓,夙表幽閑,胄出鼎族,譽聞華閫,宜遵舊章,授以內職,是用命爾為才人。」

「才人」,系女官,屬輔佐皇后治理宮內事務的官員。宮人眾多,事務繁雜,皇后一人無力獨理,故設內官協助之。

內官凡八級,即妃、嬪、婕妤、美人、才人、寶林、御女、采女。才人列第五級,位正五品,職掌宴會、寢宮等事務。明空的才幹最初大概是從宮職中磨練出來的。

武則天日後曾回憶這段往事說:

「太宗有馬名師子驄,肥逸無能調馭者。朕為宮女侍側,言於太宗曰:『妾能制之,然須三物,一鐵鞭,二鐵撾,三匕首;又不服,則以匕首斷其喉!』太宗壯朕之志。」(《鶴林玉露》乙編卷六)

太宗死後,則天入感業寺為尼。高宗即位,復召入宮。

太宗共有十四個兒子,其中長子承乾、四子泰、九子治為長孫皇后所生。太宗晚年,太子承乾與魏王泰爭奪皇位繼承權。貞觀十七年承乾謀殺泰未遂,太宗廢承乾,黜泰,改立晉王治為太子。太宗去世,李治即位,是為高宗。是年22歲。

高宗即位,乃則天人生一大轉機。是年她已25歲了。

按例,先帝死后妃嬪有子女的,出宮依靠子女;沒有子女的,進寺觀或尼或道,或進先帝別廟安享余年。

武則天選擇入寺為尼。這一選擇固非所願,但對她來說,也是別無選擇,只得耐心等待轉機到來。

則天入宮為才人時,與太子李治業已發生一段因緣。據《唐會要》記載,「時,上(李治)在東宮,因入侍,悅之。太宗崩,隨嬪御之例出家,為尼感業寺。上因(太宗)忌日行香見之,武氏泣,上亦潸然。」

於是,高宗即位後即納武則天入宮為昭儀。不久,高宗欲廢王皇后,改立武氏為後。元老重臣表示反對,李義府、許敬宗等迎合帝意,表示贊成。宿將李勣奏稱:「此陛下家事,何必更問外人?」

永徽六年(655年)十月十二日,王皇后被廢為庶人。十一月初一,正式冊立31歲的武昭儀為皇后。

當日,百官朝拜新皇后於肅義門,此乃大唐開國以來首創之典禮,日後被引為慣例。

永徽七年,廢太子忠,改立武后子弘為太子。

高宗即位之初,承貞觀之治餘緒,唐王朝尚能保持繁榮安定之局面。然而,自顯慶年間(656—661年)始,高宗因體弱多病,政柄漸操武后之手。

武則天顯慶五年開始參與朝政,到上元元年(674年)稱「天后」,與稱「天皇」的高宗一道,以「二聖」名義臨朝。期間,大唐社會各方面呈現一派昇平景象。

然而,盛極必衰。咸亨元年(670年)以後,唐王朝漸現頹勢。是年久旱無雨,四十餘州發生饑荒。皇帝皇后聯袂率隊赴東都洛陽逐食,並明令黎民任由逐食。同時,外患頻仍,與內憂交相而至。吐蕃攻陷西域十八州,出征吐蕃的唐軍又連遭敗績。

永淳元年(682年),監察御史李善感上諫,說自封禪泰山以來「菽粟不稔,百姓餓死,道路相望」,國朝已「四夷交侵,日有徵發」。內外形勢確已相當嚴峻了!

當此危急之時,最缺乏的是扶危濟困、可將可相之才。屋漏偏逢連夜雨。偏偏在這個關頭,皇權與相權同時出了問題。

高宗多病,武后雖以「二聖」名義臨朝多年,但從未有過單獨臨朝聽政的記錄。就是說,高宗因故不朝武后也不能單獨臨朝。這也是高宗時常宣詔太子監國理政的緣由。武則天畢竟不是合法的國家元首。

但不幸太子李弘也多病。咸亨元年以來,更是「風虛更熾」,不堪重勞,朝政與宮務常交給宮臣處置,皇權能否持續運作似乎也成了問題。

太子監國理政,按例由東宮一府二坊的重要宮僚輔佐,這些宮僚往往由宰相重臣兼任。其時,宰相的名額不限,除以三省長官為宰相之外,還任用其他大臣為宰相。這些宰相備受皇帝太子信任,多為守正不阿的忠臣。其中不乏反對武后過分干政者。

這便是武后盡量引進資淺文學之士以分相權的真實原因。這幫人士論官位職責本無與聞朝政的資歷,但武后以修撰著書為名引入內廷,而後又要他們參決朝廷奏議與百官表疏,意在分宰相之權。

分相權無異於爭太子權,而爭太子權,說到底就是爭奪皇位繼承權。上元二年(675年)太子李弘病故,李賢繼為太子。李弘手下的宮僚稍作調整後一併轉入新太子麾下。

半年後,高宗欲下詔命武后攝理國政,乃與宰臣商議。中書令兼太子賓客郝處俊竭力反對。其理由冠冕堂皇:

「臣聞《禮經》云:『天子理陽道,後理陰道,外內和順,國家以治』。然則帝之與後,猶日之與月,陽之與陰,各有所主,不相奪也。若失其序,上則謫見於天,下則禍成於人……況天下者,高祖、太宗之天下,陛下正合慎守宗廟,傳之子孫,誠不可持國與人,有私於後。」

另一宰相李義琰附議道:

「處俊所引經典,其言至忠,聖慮無疑,則蒼生幸甚!」

高宗稱是,其事遂止。(《唐會要·識量上》)

新太子賢監國理政,以處事明審見稱,較故太子弘更有個性,更非武后所能支配。至於那些宰相宮僚多為高宗所倚重,武后對他們也是無可奈何!日後太子順利繼位,她何以自處?

調露二年(680年),太子司議郎韋承慶上書諫太子莫近聲色。李賢喜好聲色朝野共知。上元元年(674年)在含元殿,賢奉父皇詔與三弟各主一朋樂師以角勝為樂,當時還引起宰相郝處俊諫止。這種事兒通常視若行為失檢或不良,而武后偏要歸之為「逆謀」罪,並煞有介事地宣稱要「大義滅親」。

社稷遲早是他的,何須謀逆?李賢內心充斥焦慮。據說被廢前他已預感到如此下場,乃作樂章《黃台歌》:「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雲可,四摘抱蔓歸。」意在藉此感悟父母,收回成命。

這一次與上次李弘之死是兩碼事。弘乃因病而亡,母子間還不致於水火不容,故宮僚宰相多被留用。這次李賢被控謀逆,必有人牽連在內,以示一人無以謀逆。

所幸此案牽連的人不算多,問斬的是李賢的一些黨羽,四名宮僚被流放軟禁,韋承慶也被貶為縣令。個中緣由,很可能是高宗武后基於國勢日蹇,亟須保持一個富有經驗、相對穩定的宰相班底,以輔佐新太子共謀治國大計。

新太子哲,原名顯,性好玩樂尤甚於賢。李哲何曾想到二聖會三易太子而輪到他?

弘道元年(683年)十月,二聖駕幸嵩山奉天宮,高宗病情加重,眼不能視。經御醫診治,目復明而病癒。臨終前,高宗說:「天地神祗若延宕一兩個月之命,得還長安,死亦無憾!」

56歲的李治帶著最後的遺憾駕崩。他在遺詔中說:皇太子哲「可於柩前即皇帝位……軍國大事有不決者,兼取天后進止。」高宗萬萬沒有想到李唐王朝竟在武后手中變為武周王朝!

高宗死後不久,又一個甲申年到來了。

對60歲的武太后來說,這個本命年意味著人生的更始。果不其然,甲申年伊始,武則天便出招了。二月初六,她於洛陽宮乾元殿召集百官。中書令裴炎敕羽林軍入殿庭,宣太后令,廢嗣皇帝李哲為廬陵王。

「我何罪?」李哲問。

則天答:「汝欲以天下與韋玄貞,何得無罪!」

韋玄貞系李哲的岳父、韋後的父親。此前,李哲欲拜韋玄貞為侍中,也就是宰相,還要授韋後乳母之子為五品官。掌握出旨權的裴炎以為不可。李哲大怒,扔下一句氣話:「我讓國與玄貞豈不得,何為惜侍中耶?」

雖說是君無戲言,但明人一聽,便知乃負氣話,當不得真的。

裴炎的第一反應是懼怕,急忙稟告太后。於是,一場大戲在乾元殿上拉開惟幕。廢帝廬陵王暫幽於別殿,韋後也一併被廢。

先帝遺詔墨跡未乾,所立新帝便廢為庶人了!

次日,即立李旦為帝。旦為武則天第四子,是年22歲。其嫡子成器被立為皇太子。不過,李旦即被太后移居於別殿,不得干預朝政,政事仍決於武太后。

二月初九,太后命丘神績赴巴州(今四川巴中),檢校廢太子李賢宅第。同月二十七日,閉賢於石室,逼令其自盡。

武則天二度進宮以來所生四子,除長子弘死於675年之外,次子、三子、四子在684年一年間皆落得如此下場,令後人不由得生出無以名狀的感嘆!生在帝王家有什麼好?

然而,廢帝的噩夢並未結束。廬陵王被趕出京城遷於房州,又改遷於均州,幽禁於故伯父李泰之宅。他是繼李忠、李賢之後第三個被武則天廢為庶人的皇太子。

與兩位兄長不同,李哲總算當過37天的皇帝,身份更為敏感。為此他在幽禁地時常懼不自安,每當聞訊京城有使者來,就誠惶誠恐,只想一死了之。他的舅公長孫無忌不是先遭放逐而後亡故的嗎?他的前妻不也是在幽禁中不明不白地死去的嗎?

所幸的是,他有廢后侍奉在旁,時加寬慰,諸如「禍福倚伏,何常之有」,「豈無一死,何遽如是也」,雖說是老生常談,卻使李哲感受一絲暖意。正是仗著妻子的撫慰與扶持才使他深切地體驗患難夫妻之可貴可敬,遂情不自禁地對韋氏發誓道:「一朝見天日,勢不相禁忌!」連她此時此地所生的女兒,即後來的安樂公主也倍受寵異。

韋氏陪難,固屬理所當然,但禍延娘家,則始料未及。韋父玄貞本是一個淡泊達觀、寄情山水之人,此時也被殃及,與家屬一起流放於欽州,後死於此地。韋母為當地人所殺害。諸子隨父赴貶所,三子、四子先後病故。

六旬老媼本該隨夫逝去而淡出政壇,誰知在甲申年重啟風帆,流放廢帝,挾持新帝,除廢太子,把皇權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上述三位,不是別人,都是她的親生兒子呀?

684年五月,見大勢已定,武則天這才令高宗靈駕西還長安,歸葬於乾陵。

甲申年,民間俗稱猴年,也是屬猴人的本命年。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正是在這個猴年,武則天正式臨朝稱制,行使皇帝權力了。

太后稱朝聽政,以皇帝制詔的名義號令天下,本是母后代行君權的一種體制形式,但先帝遺詔並未授此權予武則天,因而武太后行使君權並不是一種符合法理的正當形式,而是母后於傳統體制之外專權攝政的一種變態形式。

武太后專權廢帝、臨朝稱制是否合法?最早覺察到這個問題的是四朝元老劉仁軌。武則天在洛陽廢立皇帝時,作為西京副留守,劉仁軌留在長安輔佐皇太孫重昭。

武則天廢皇太孫為庶人,命仁軌專知西京留守事,另附一信告知:「昔漢以關中事委蕭何,今托公亦猶是矣!」

武太后此舉讓遠在長安的劉仁軌聞到了瀰漫洛陽上空非同尋常的政治氣氛,乃以衰老為託辭,上疏請罷居守西京之任。是年劉已逾八旬,於情於理都說得過去。

劉仁軌並順著太后所舉之例,引證漢初呂后禍敗之事,以規諫武則天莫蹈前人覆轍。

仁軌所上表疏讓則天大吃一驚,急忙回復慰留,還加用皇帝之璽以示慎重:

「今日以皇帝諒闇不言,眇身且代親政。勞遠勸誡,復表辭衰疾,怪望既多,徊徨失據!又雲『呂后見嗤於後代,祿、產貽禍於漢朝』,引喻良深,愧慰交集!」璽書以「願以匡救為懷,無以暮年致請」結尾。

皇太后的回復謙卑,敬意盎然,對仁軌的「怪望」,非但未表不悅,反而「愧慰交集」。更令仁軌意外的是,則天明白表示自己僅是在皇帝居喪期間「且代親政」而已。

武則天這番表態讓劉仁軌無話可說,只得收回辭呈。

據此可以推測,武則天可能以同樣的理由給諸位宰相釋疑,以打消宰臣們心中的疑慮:居喪期滿即還政於李旦。是年旦22歲。

然而,半年過去了,卻全無還政的跡象,反而四方爭言符端,以彰顯太后稱制乃天命所歸。

正是在一派天人相應的氛圍之中,李敬業在揚州舉兵反武,號為「匡複」,意即「挽救、復興將亡之國」。

李敬業為唐初名將李勣之長孫。李勣,本姓徐,後賜姓李,又因避太宗諱,改「世勣」為單名「勣」,因戰功封英國公。敬業襲爵英國公,曾任眉州刺史,684年被貶為柳州司馬,赴任時途經揚州,與唐之奇、杜求仁、駱賓王、魏思溫等一幫各因事被貶黜的中下級官吏,以及奉使揚州的監察御史薛璋等一起議論:太后廢立、軟禁皇帝,迄無還政於李旦之意,又謀害廢太子賢,起用武氏子弟,以為已引起天下共憤,遂乘時而起兵,「共立勤王之師,無廢舊君之命」。

駱賓王所擬《討武氏檄》直指「偽臨朝武氏者」,煽動唐朝舊臣以君臣之義清算武則天罪行:

「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托?」

高宗剛剛安葬,太子已失帝位。檄文還揭露她「包藏禍心,窺竊神器。君之愛子,幽之於別宮;賊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其鋒芒所向,即指武氏臨朝稱制的合法性或正當性。

敬業起兵前,揚州不設都督,由長史管理州務。684年九月,他們先是使人誣告長史陳敬之謀反,薛璋奉使揚州將陳捕殺,後又詐稱揚州司馬上任,詐言「奉密詔募兵進討」叛逆,繼而開府庫,釋放囚犯及工役、丁匠,得數百人,皆授以兵甲,挾持官吏,不從者殺之,進而佔據揚州,擴充兵員,以「匡複」為名,開置三府:「匡複府」、「英公府」與「揚州大都督府」。徐敬業自任匡複府上將,領揚州大都督,分署幕僚,旬日之間得眾十餘萬。

揚州兵變消息傳來,宰相裴炎並未感到意外,薛璋又是他的外甥,所以並不著忙商議對策,大有以靜制動,逼迫武氏問計於己的架勢。

裴炎是高宗臨終前託付的唯一的顧命大臣,有責任對太后侵奪君權的行為有所匡正,卻苦無適當的把柄。揚州兵變爆發,裴炎誤以為時機已到,故當武太后問計於他時,答道:「皇帝年長,未俾親政,乃致豎子得以為辭。若太后返政,則此賊不討而解矣!」

作為顧命宰相,這番話不僅無以顯示裴炎為國擔當的器識,反而有怠慢軍機、乘危逼宮之嫌。可謂不智之至!

先朝顧命宰相長孫無忌、褚遂良皆因阻攔武后爭權而遭誣陷,身受橫禍,論聲望、權位都不及他倆的裴炎豈能扼制武則天強烈的權力欲?

果不其然,御史崔察上奏:「裴炎伏事先朝二十餘載,受遺顧托,大權在己,若無異圖,何故請太后歸政?」

武則天趁機命御史魚承曄收裴炎下獄審理。

對於被劾「疑有異圖」,裴炎顯然不服。左右勸他遜辭免禍,裴寧死不屈,嘆道:「宰相下獄,焉有更全之理?」

當此之時,屬下有證其必反的,也有證裴不反的,皆說:「裴炎社稷重臣,有功於國,悉心奉上,天下所知,臣敢明其不反!」

武則天卻斷言:「裴炎有反端,顧卿不知耳。」

「若裴炎為反,則臣等亦反也!」

「朕知裴炎反,知卿等不反!」武則天一錘定音,裴炎死定了。

滿朝文武大臣證裴不反者甚眾,武太后皆不納,宰相侍臣甚而被捕下獄,而誣審裴反的,則各以本官拜相,甚至破例拜一個五品官為相,創大唐開國以來最低職事官拜相的記錄。裴炎迅即押赴街頭問斬。

統兵在外防備突厥的大將軍程務挺力證裴炎弗反,加之素與徐敬業幕僚友善,被誣為「與裴炎、徐敬業通謀」,也被斬于軍中。程氏為抗突厥名將,突厥聞其死,宴飲歡慶,又為他立祠,出師必禱之。

徐敬業叛亂平定之後,武則天召集滿朝文武大臣質問道:「朕於天下無負,群臣皆知之乎?!」群臣唯唯。

太后顯然動了真怒:「朕事先帝二十餘年,憂天下至矣!公卿富貴,皆朕與之;天下安樂,朕長養之。及先帝棄群臣,以天下托顧於朕,不愛身而愛百姓。今為戎首皆出於將相群臣,何負朕之深也。」以臣負君義相責。

隨即她警告群臣說:像裴炎、徐敬業、程務挺這些人,儘管有顧命大臣,有開國功臣後裔,或攻戰必勝的將領,但只要一旦不利於朕,敢於違抗朕,朕就能毫不留情地除掉之。你們中間有誰自認超過他們威望與才能的,還可以與我較量!「不然,須革心事朕,無為天下笑!」

群臣頓首,不敢仰視,異口同聲:「唯太后所使!」

在武則天看來,一夥中下級官員振臂一呼,便能召集十餘萬眾造她的反,內廷居然也以此相威脅,由顧命宰相帶頭逼宮,如此這般的情勢委實太可怕了!

她心裡明鏡似的:除非她依照慣例還政於李旦,否則「先帝以天下托顧於朕」的說詞,群臣是不會信服的。

唯有改朝換代,正式登上皇帝寶座,才能清除反側,一舉解決一切!而要稱帝,先要徹底根除反對派勢力,大力培植自己的勢力。

而要做到這兩點,就要用好兩柄利器,一柄為「刑」,一柄叫「賞」。

用好刑柄,就是採取嚴刑峻法,對付一切公開或暗藏的異己分子。具體措施有:

設置銅匭,收受告密書,重獎告密者。各地告密的人,不論貴賤,都可親赴京城,沿途按五品官待遇接待,抵達後武則天親自召見。告密屬實,封官賜祿;告密失實,亦不反坐。唐宗室貴族大臣多被告發,不少告密者則飛黃騰達,躋身於新貴之列。

重用酷吏,廣為偵察,羅織罪狀,嚴刑逼供。武則天刻意搜羅了武三思、武承嗣、周興、來俊臣等一批酷吏,專門以迫害政敵為能事,相繼誅殺唐宗室數百人,文武大臣數百家,地方將吏數千人。一時間,朝野內外,籠罩著一派恐怖氣氛。

當「任威刑以禁異議」之目的達到後,武則天又殺掉周興、來俊臣等人作為替罪羊,「以雪蒼生之憤」,還把罪責全推給臣僚,責怪「宰相皆順成其事,陷朕為淫刑之主」。

用好賞柄,就是「無問賢愚,悉加擢用」,就是「不惜爵位」,濫施勛賞,破格提拔。武則天為了籠絡四方豪傑,大量提拔士人與低級官吏,還經常要大臣薦舉人才。以致於朝野宴聚時,穿緋色官服、持象笏的四、五品官員多於穿青色官服、用木笏的八、九品官員。

至於拾遺、補闕這樣的官員更是多到車載斗量的地步了。不過,升得快,跌得也快,致有「朝登甲科而夕陷刑辟」者。

宰相一職也用於賞賜。武氏專權統治二十餘年,竟任用七十五個宰相。任期短的僅一個月,最短的只有九天。平均任期為三個半月,每年更換3.6人。任期如此短促,更換如此頻繁,世所罕見。這些宰相自然無政績可言了!

為了培植忠於她的親信爪牙,武則天還創立了殿試製度。唐朝貢士稱主考官為座主,座主視他們為門生,以後在仕途中兩者休戚與共。如今女皇親自主持殿試,就是出任總座主,天下貢士舉子自然都成了天子門生,座主與門生之間又憑添了一層更加密切的關係:君臣關係。

武則天還把君臣關係轉化為母子關係。她要舉子罷學《老子》改習她所作的《臣軌》。此書以母親訓兒子的口吻「敷忠告之規」,指示他們做官要法後王,即法她自己。其中《同體篇》說得更直率:「臣之事君,猶子之事父,父子雖至親,猶未若君臣之同體也。」說白了,就是爹親娘親不如她皇帝親。

貢士舉子能否登科,未來仕途是否平坦,皆取決於她一人;現任官員能否加官晉爵,也取決於她一人。

上述列舉的種種措施,目的只有一個,樹立個人絕對權威,為揮舞刑賞兩柄造勢張目,以營造恩賞刑罰皆由己出的氛圍,進而為稱帝鳴鑼開道。

690年九月初九,66歲的武則天皇袍加身,正式即皇帝位。改國號為「周」。

武則天安排重陽節登基,無非寓意登高。小孩子也知道:「遙知兄弟登高處」;66歲登基則寓意大順,期盼萬事順遂。

從臨朝稱制到稱帝,武則天做了大量意識形態方面的工作,以求證武周王朝的正統性與武氏政權的合法性。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

白居易的兩句詩是對武則天此時的作派與腔勢最恰當的描述。

天意與符瑞乃是武則天手中掌握的兩件意識形態工具。

得天命者得天下。修德有成則得天命,失德即失天命。新得天命者須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興禮樂,以示革命更化。符瑞是天意對得天下者政績的表態。天下治則現祥瑞以示嘉賞,天下亂則降災異以示警戒。

唐太宗對祥瑞之事並不看重,認為安危在於人事、吉凶繫於政術,祥瑞不足為恃。他曾嘲笑惰煬帝好祥瑞,並推辭群臣賀祥瑞。

大唐《儀制令》規定:「諸祥瑞者:麟、鳳、龜、龍之類---依圖書大瑞者即隨表奏,其表惟言瑞物色目及出處,不得苟陳虛飾。」把祥瑞限定在麟、鳳、龜、龍之類。

高宗即位後表示,祥瑞須經檢定,不得妄想牽率而妄加稱賀。不過,後來奏稱的祥瑞逐漸增多,嘉禾、瑞木、慶雲、石龜也列為祥瑞。

武后專權後,祥瑞頻頻出現。第一次是慶雲(古人視五色彩云為祥瑞之氣)出現,後來又出現太陽抱戴慶雲之狀。群臣爭相上表慶賀。陳子昂曾作《慶雲章》,藉此歌頌

「崑崙元氣,實生慶雲」,「非我天子,慶雲誰昌?非我聖母,慶雲誰光?慶雲光矣,周道昌矣」。

684年九月,武則天下制改元「光宅」,旗幟改從金色,東都改為「神都」。《武懿宗墓志銘》說「先後(武后)於彼新邑,造我舊周;光宅四表,權制六合」,即指此而言。改朝換代的預兆已隱隱欲現。

688年四月,武承嗣使人獻上從洛水得到的一塊瑞石,上鑿「聖母臨人,永昌帝業」八個篆字。於是,朝臣上表慶賀,說此石是武太后「以至明當宗社之寄,以至聖合乾坤之德;荷三葉(指唐高祖、太宗、高宗)之休光,承五行之曆紀」,請求舉行大禮,以「副神宗之乃眷,答上元之蕃祉」。

武則天順水推舟,命名此石為「寶圖」,並表示要以「聖母」的身分親自拜洛受圖,承受天命,還要舉行祀天大典,以答謝上天眷祉。而後,又改稱寶圖為「天授聖圖」,改洛水為「永昌洛水」。

同年十二月,受圖儀式如期舉行。其時,皇帝、皇太子皆從,內外文武百官、外國君長各依方位敘立,珍禽、奇獸、雜寶列於壇前,盛況為開國以來所未有。群臣紛紛上表慶賀。

陳子昂代人所擬《慶拜洛表》稱頌武則天「恭承天命,因順子來」,明言她因子而得天命,從而為武太后稱帝作了鋪墊。

毀乾元殿,改作明堂是武周革命開闢的又一出大戲。明堂為大教之宮,是天子宣明政教的地方。一切教民之法咸備於明堂。武則天曾力促其成卻遲遲未能興建,至688年終於落成。

明堂三層,高294尺,號稱萬象神宮。後又造五級天堂,高度倍於明堂,內奉佛像高數十丈。另鑄銅為天樞,直徑12尺,高105尺。樞上刻銘文記功德,黜唐而頌周。明堂、天堂、天樞鼎峙於洛陽城,數十里外,都能望見。

689年正月初一,武則天在萬象神宮舉行祭天祭祖大典。禮畢御正南門--則天門,宣布大赦天下,改元「永昌」。初三御明堂接受朝賀。初四布政於明堂,頒《九條》以教訓百官。初五又御明堂,大饗群臣。至此,明堂宗祀布政大典始告結柬。儒家秉承孔子「政治與教育同功,君長和師傅同職」之旨,持君師同體政教一貫之理。武則天明堂垂訓,是君師合一的標誌,表明她已集君師於一體,距皇位僅一步之遙了。

這次大典由武則天以天子的身分主持,大唐嗣皇帝父子只是陪襯,因此她在祭祀大唐祖宗時兼祀自己的父親。這就告訴臣民,武氏先王雖為外戚,同得天命。翌月,她還尊其父為周忠孝太皇、母為忠孝太后。

同年十一月初一,武則天又大饗萬象神宮,宣布大赦天下,改元「載初」,以十一月為正月,也就是改正朔。按照儒家學說,夏以一月為正月,商以十二月為正月,周以十一月為正月,夏、商、周各承天命,正統相承。武則天以十一月為正月,旨在表示自己乃承受天意,「造我舊周」。

上述兩出大戲尚未落幕,押台戲卻緊鑼密鼓地開演了,戲名就叫《勸進》,勸武則天即皇帝位。

九月初三,侍御史傅遊藝率關中百姓九百餘詣闕上表,請將國號改為「周」,賜皇帝姓「武」。傅官居從七品上階,上表所言涉嫌「謀反」、「謀大逆」數罪。但武則天對此舉,是既不允許,也不予懲罰,反而超擢傅氏為正五品上階,一口氣升了十階。

同日,又有百官、宗室、外戚及遠近百姓、四夷酋長、沙門道士等六萬餘人,上表支持傅遊藝等人所請,連皇帝也上表自請賜姓武。

初五那天,群臣上言:有鳳凰自明堂飛入上陽宮復又飛去,另有赤雀數萬隻飛集朝堂。

九月初八,洛陽耆老、遠方夷貊、佛道教士等一萬二千餘人云集詣闕,發動了第二波勸進潮。他們聲稱武氏「受天之符,為人聖母」,請求她把握「天人交際」、「萬代一時」的機會。武則天「謙而未許」。

次日,文武百官會同各色人等五萬餘人發動第三波勸進潮。他們「守闕固請」,擺出一副誓不罷休的姿勢,聲言:

「聖人則天以王,順人以昌。今天命陛下以主,人以陛下為母。天之丕律,元命也;人之大猷,定姓也。陛下不應天、不順人,獨高謙讓之道,無所憲法,臣等何所仰則?」

是時,適有鳳凰從南方飛經皇城南門而來,群鳥數千蔽天而至,又有赤雀數百從東方飛來,迴翔於紫闥,另有黃雀從之。又有慶雲(五色彩雲)休光(盛美的光華)半天,傾城畢見,群臣咸睹,囂聲雷動,交相慶祝上天之應。

於是,武氏曰:「俞哉,此亦天授也!」乃「建大周之統歷,革舊唐之遺號;在宥天下,咸與惟新」。至此,一場精心策劃、自編自導的勸進戲始告結束。

長安四年(704年)冬末,武則天病重,移居長生院寢疾。雖宰相不得進見,惟允二張入宮侍側。

二張系張易之、張昌宗兄弟。697年,太平公主向母皇推薦昌宗入侍宮中,昌宗又推薦乃兄易之。時二張年方二十,少美姿容,又善音律,深得女皇寵幸。兩年後特置控鶴府,以易之為控鶴監,宗昌等人充供奉。700年六月,又將控鶴監改為奉宸府,以易之為奉宸令,昌宗為秘書監。「宸」,北極星所居,借指皇帝之居所。「奉宸」,含眾星環侍宸極之意。步入暮年,武則天一改以往節儉撲素的生活方式,創設此機構,意在供皇帝臨幸享樂。自14歲入宮,武氏身居深宮逾六十年,早已萌生厭惡之感。太平公主投其所好,薦昌宗入侍宮中,正中女皇下懷。張氏兄弟傅粉施朱,衣錦繡服,出入宮掖。昌宗累遷散騎常侍,易之累官至司衛少卿,賞賜不可勝記。朝中親貴尊稱易之為五郎、昌宗為六郎。時人有歌謠道:「張公吃酒李公醉」。李公泛指李唐宗室。二張挾寵營私,專橫跋扈,貪贓枉法,朝臣為之側目。時人諂媚張氏兄弟無所不至。有人誇昌宗美貌說:「六郎面似蓮花」,內史楊再思不以為然:「人皆以六郎面似蓮花,我再思獨以蓮花似六郎耳!」

武氏喜好宴聚。每次集宴,都要與赴宴者嘲諷公卿以為笑樂。若內廷曲宴,則引易之、昌宗及諸武子侄侍坐,飲博嘲謔,賞賜無算。一次,武三思奏謂張昌宗是周靈王太子轉生之身。女皇大悅,命昌宗穿羽衣,吹笙,乘木鶴,並奏樂於庭,摹仿升仙太子白鶴乘空仙逝之狀。侍宴文人競相賦詩,以獻媚於女皇。

女皇病重,二張入侍,引起了朝臣的憂慮。他們恐皇位落入張氏兄弟之手。宰相崔玄暐趁武病情稍微諫道:「皇太子、相王仁明孝友,足恃湯藥。宮禁事重,伏願不令異姓出入。」

武則天登基時,將李旦降為「皇嗣」,賜姓武,又降太子為皇孫。暮年愛子心切,召廢廬陵王李顯進京,立為太子,封旦為相王,改從母姓。太子兄弟與武氏子弟表面上是一家,實際上卻分屬兩系。

為了化解一家兩系的矛盾,避免未來的衝突,武則天於聖歷二年(699年)七月,召集太子李顯、相王李旦、太平公主與梁王武三思、定王武攸寧等,在明堂立誓文昭告天下,並銘之於鐵券,藏於史館。

對崔宰相的建議,女皇僅「深領卿厚意」,並沒有採納。對朝臣來說,無異於皇位傳承不明的警訊,對張氏兄弟嚴加防範。

張柬之「沉厚有謀,能斷大事」。狄仁傑生前一再向武則天推薦張氏,稱「其人雖老,宰相才也。」年逾八十拜相後,即著手部署政變事宜。桓彥范亦為狄仁傑所器重,稱其「才識如是,必能自至遠大」。張柬之謀劃政變時,與桓彥范、敬暉定策,調他倆為左羽林將軍,共圖起事。

二張也預感到朝臣的敵意,恐禍及己,遂引用黨援,陰為之備。於是,一場皇位爭奪戰拉開了帷幕。

神龍元年(705年)正月二十二日,宰相張柬之、崔韋韓及敬暉、桓彥范、袁恕已,五人合謀發動政變,策動羽林軍扼守玄武門,並把太子從東宮接到玄武門,然後破門而入,蜂擁進宮,擒斬張易之、張昌宗,進駐長生殿。武則天於病榻驚醒,問道:「誰人作亂?」

軍士奏稱:「張易之、昌宗謀反,臣等奉太子令誅之,恐有泄漏,故不敢事先奏聞。」

武皇對太子說:「小子既誅,可還東宮。」

桓彥范一旁奏道:「太子安得更歸,昔天皇(高宗)以愛子托陛下,今年齒己長,久居東宮。天意人心,久思李氏。群臣不忘太宗天皇之德,故奉太子,誅賊臣,願陛下傳位太子,以順天人之望!」

武則天見大勢已去,只得傳位於太子。女皇在位凡十五年。若從臨朝稱制算起,則為二十一年,統稱武則天時代。

這場宮廷政變因以張柬之等五人為主謀,故稱「五人之謀」。又因發動地在玄武門,故又稱「玄武門之變」。不過,此門位於東都洛陽,非長安之玄武門。

正月二十五日,李顯復皇帝位,是為中宗。次日,遷遜帝於上陽宮。二月初四,復國號「唐」。

十一月二十六日,武則天死於上陽宮。臨終前留言:「去帝號,稱則天大聖皇后」。

翌年五月二十八日,武則天隨夫皇合葬於乾陵。中國帝後向無立碑之例。高宗死後,武則天破例立碑,但上刻《述聖紀》而不稱碑。武則天死後,在此碑對面也樹立一碑,其上卻無一字,人稱無字碑。

為何無字?

蓋因武氏一生功過,不易述,也不易議,更難以定奪,連她的子孫之間都有不同的認知,遑論臣民?則天死後,從「帝」到「後」,從「大聖」到「順聖」,僅尊號即七、八改。何況,則天下葬的翌月,玄武門之變五主謀悉數被貶,足見時局之動蕩、政情之複雜,值此之際,誰敢對她評頭論足呢?立無字碑,實屬無奈之舉。但此舉卻給後人的評說留下了廣闊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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