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漸凍人羅罔極,我想找個喜歡的姑娘
如果要用一種動物比喻自己的少年, @羅罔極 覺得毛毛蟲最貼切。對他來講,世界是一個帶著蓋子的透明煙灰缸,任憑他怎麼蠕動,也看不見出口。
從出生開始,他就患上了漸凍症,身體沒法帶他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一張床,一台電視,一台電腦,搭建了他20歲之前的全部世界。
需要打字的時候,母親會抱著他綿軟的身體,用靠墊撐起來,再把他的雙手放在桌子上,讓他的手指慢慢在鍵盤上移動和敲擊。
他看字幕學會了認字,20歲之後,試著寫影評,發表第3篇時,收到上百封要求轉載的私信。
電影成了他的出口。3年過去,他成為職業影評人,幾乎每個月都被邀請來北京看電影首映。醫生斷定「活不過3歲」的他,現在想的不是怎麼活,而是怎麼找一個互相喜歡的姑娘。
以下是羅罔極的自述。
口述 | 羅罔極
文 | 韓逸
編輯 | 金匝
1
2019年初,我差點死於窒息。
那本來是一個愉快的夜晚。我寫的一封信,將要出現在綜藝節目《見字如面》里,那封信的內容是我向全國的女孩徵友。
我的母親非常高興,喝了一些酒,睡得沉,翻身的時候,她不小心把被子糊在了我的臉上。對一個23歲的小夥子來說,這是件不起眼的小事兒;可對我來說,幾乎是致命的。
被子擋住了我的呼吸。我全身上下只有手可以活動,它們還不足以抬到胸前掀開被子。我也喊了母親很多次,但沒能把她叫醒。
對母親來說,這是她23年來從未犯過的錯誤。雖然在東北農村的價值體系里,我這種癱瘓人士接近於「廢人」一個,但她像所有母親一樣,從來沒有在任何一點小事上疏於對我的照顧。
幾乎是從我的嬰兒時期開始,母親就接到了一紙「判決書」:我被診斷出患有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就是大家後來通過「冰桶挑戰」所了解的漸凍症。醫生告訴她,我很難活過3歲,即使能夠不死,也將癱瘓終生。
這是兩種命運。運氣不好,我被判死刑;運氣不錯,就是無期徒刑。
按照網上公開的數據,中國有20多萬漸凍症患者,90%的人存活不超過5年。我的母親沒有選擇。她和父親想盡了一切辦法為我治病。我運氣好,成功活過了3歲,還活到了現在。
但這是一種被囚禁的生活。人生的前20年,我的生活單調到可以用一句話概括:每天睡到自然醒,被扶起來,在母親的幫助下洗臉刷牙,看著她把我的雙手雙腳熟練地放進衣服里,再把我移動到客廳或者卧室的一隅,打開電視,度過一整天。
母親開著一間理髮店。屋外是她工作的地方,客人來打理頭髮,聊最近的見聞和明星八卦。屋裡我坐在沙發一角,幾米外是家裡的老式電視機,手邊就是遙控器。如果想要吃喝拉撒,我得大聲召喚她過來。
有那麼十幾年,除了咀嚼和看電視,幾乎沒有什麼事情是我能夠獨立完成的。更不用說像普通男孩那樣在地上奔跑追逐,連最基本的接受教育的權利,也被一場發燒剝奪了。
那是我上幼兒園之後,又病了一場,原本可以活動的胳膊逐漸失去了力氣。母親給我辦理了退園手續,我的學歷就此止步於幼兒園,還是肄業。
羅罔極小時候。圖/ 網路
2
父母對我沒什麼期待,也不指望我做任何事情。對他們來說,每天睜開眼睛,兒子還活著,就已經是命運的恩賜了。他們也完全放棄了對我的教育,父親忙著掙錢給我看病,母親忙著照料我,每天從睜眼忙到休息,只能把我交給電視和電腦。
很長一段時間,我痴迷於香港的一個頻道,日劇、美劇、香港電影,屏幕裡面的一切,雖然遙遠,卻時常能夠喚起我的共鳴。比如電影《風雨哈佛路》的台詞,「有時我覺得世界外有一層外殼,我們所有人都在它的裡面,你能看到外面,卻不能出去。」
我和真實世界之間也有一層殼。對我來說,通過電影,我能了解到真實世界的一切。比如和我同齡的男孩還在校園,可以和喜歡的女孩子手牽手,可以去任何地方。對他們來說,這是最普通的生活。但普通的生活我也沒法親身體驗,它們美好又遙不可及。
我至今還記得《海賊王》的一個情景,收養喬巴的醫生帶著喬巴來到海邊,以豪壯的語氣對喬巴說道,「看啊,這無邊無際的海洋,有無數勇士在上面闖蕩,他們都在追逐自己的夢想!我希望有朝一日,你也能揚帆出海,因為只有到了海上,你才會真正明白,自己此刻的煩惱是多麼渺小!」
那一瞬間,我也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渺小。我想出海,無論是在物理世界,還是精神世界。
我開始搭造自己的船。在我十幾歲的一天,父親隨手翻開一本雜誌,我念出了文章的標題,他們才非常驚奇地發現,我幾乎讀得出整篇文章。日復一日看電視和操作小霸王遊戲機的過程中,我能一一對應聲音和字形。
但直到現在,我都不算是真正「認字」。平常人手寫的字體,我一個都認不出。我認識的,是那些像電影字幕一樣規矩公正的字形,像圖畫一樣,印在腦子裡。
學會了識字,對我的父母親來說,雖然是個驚喜,但很快,驚喜就被日常生活沖淡了。我理解他們,在農村,一個沒法幹活的兒子,有了點文化,又能怎樣呢?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不一樣。我不會再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自己的身體上,也不再用弱者的姿態來博取別人的同情。當現實不斷向我灌輸「你是一個廢人」時,我總能在那些電影作品裡找到與之對抗的話語,這成了我不向這個世界低頭的最大支持。
我開始拚命看書,幾乎每10天就能看完一本。四大名著、豆瓣排行榜、茅盾文學獎……我用自己的辦法去尋找真正值得讀的書,去了解一切我好奇的知識。
在飛機上依舊拿著平板閱讀的羅罔極。 圖/ 羅罔極微博
3
看得多了,表達的慾望就有了。一開始,我試著寫一些電影評論。在知乎收到第一個轉載請求時,我已經寫了3篇影評。其中關於《西遊記》的評論,陸續收到了一萬多元轉載稿費。
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筆勞動所得,陸續一個月里,我幾乎每天都會收到幾條轉載請求,以及幾百塊甚至幾千塊的微信轉賬,我,居然掙錢了。
但父親的反應像一盆水潑涼了我的高興勁兒。我把文章被轉載的事兒告訴了他,他懷疑我騙了別人的錢,「是你寫的嗎兒子?是不是抄人家的?」
他不知道,《西遊記》的不同校注版本我讀完了3套,我寫下的每一個字都是自己的所感所想,我覺得知乎上那些人對《西遊記》的評價都不是我想說的,我想把他們都說服。
寫之前,我當然問過自己,能行嗎?後來我想,當路飛高喊「我要成為海賊王」時,他會問「我能行嗎」嗎?一定不會。既然我只能敲鍵盤,不妨就寫一片海出來。
敲完這3000多字耗費了我3天時間。我得到了55K點贊,100多家媒體的轉載。我的文章,被幾萬人看到了。
寫作成了我的工作。我開了一個公眾號,專門寫影評,還經常接到毒舌電影的約稿,稿費收入慢慢增加。作為一個影評人,我開始受邀參加陳凱歌導演新作的首映式,見到了崇拜的姜文導演,也擁有了張藝謀導演簽名的新電影周邊。屏幕的次元壁被打破,童年那層外面世界的殼被敲碎,我能探出頭來了。
在羅罔極發的第一條微博中,他表示要「寫成大V」。圖/ 網路
支持我的信息一條條湧來,但我發現,想真正像普通人那樣不被區別對待地工作和生活,還是很難。
對我來說,最基本的看電影的權利,也會受到限制。2017年,電影《二十二》上映之後,我試圖到呼蘭縣城的電影院看電影,那間電影院的放映廳有台階,沒有設無障礙通道,我的輪椅無法自由出入。
其實我可以麻煩家人把我抬進去,但我還是離開了。中國的殘障人士何止是20萬漸凍症患者,連我這樣衣食無憂的人都很難出門,那麼他們呢?
回家之後,我寫了一篇文章,《抱歉,「二十二」我沒看》,從這部關心少數群體的電影說開去,講殘障人士面臨的歧視甚至是無視。那篇文章被轉載後有三十多萬閱讀量,更讓我感動的是,片方的工作人員在後台聯繫了我,要把片子送上門給我看。
比看到片子更讓我高興的是,這一次,中國的幾千萬殘障人士,哪怕是在很短的幾天內,也被看到了。在那篇文章的微信後台,也有很多殘障人士的留言,問我該怎麼對抗歧視。我給他們的建議是,多讀書,少被現實幹擾。
在電影院觀影的羅罔極。圖/ 羅罔極微博
4
現實確實讓人苦惱。我的親人們愛我,但在平時的日子裡,他們也總是不知不覺地扮演著歧視者。
兩年前,我來北京參加一部電影的首映禮。正式開始前,家人推著我沿街溜達。走到最繁鬧的區域,我們看見一位坐輪椅的女孩,她擺著一個書攤,書攤上有數十本書,旁邊標著「我寫的書」4個大字。家人商議著買一本。在我明確拒絕之後,表哥還是付了款,「她和你一樣,也都不容易。」這件事讓我感到有點兒難受。後來我去查了,她賣的書是網上標價的兩倍。我心裡覺得,坐在輪椅上賣書,很難區分販售的是書,還是身體的殘缺。
再比如,我看愛情電影興緻正高時,母親總會即時發出「別妄想談戀愛」 的警告。我知道,她怕我受傷害。可是作為一個心智健全的成年男子,我沒辦法不渴望愛情。
現在,我覺得,特殊人群的唯一出路,就是千萬別搞自我特殊化。所以,當去年10月份,《見字如面》導演組聯繫到我,想請我也寫一封信的時候,我鼓起勇氣把這封信寫給屏幕前的姑娘,希望遇到另一個有趣的靈魂。
羅罔極並不是我的真名。「罔極」的意思,與「無極」相近,我取這個筆名,有部分原因是源於陳凱歌的同名電影。男主人公崑崙,明明生為最卑賤的奴隸,卻仍渴望自由與壯麗,女主人公傾城,明明知道不能長久,卻仍要堅守短暫的愛情。
有些人的命運,早已被天神定格,但我希望有個人能夠像我一樣,相信那看似微小,卻又無窮無極的可能性。
前陣子的一場討論會上,我碰見我的女神周韻,她笑著說看過我寫的文章,很喜歡。姜文就站在一旁。 他倆的樣子,滿足了我對愛情的一切想像。
我在《見字如面》的信里說,我渴望能找到這樣一個姑娘:她看清了世間的殘酷真相,卻依然願意對生活懷揣希望,願意與我一同去探索未知有趣的事情。我也希望,她想認識我是出於真實的憧憬,而非出於憐憫和同情。
《見字如面》嘉賓朗讀羅罔極的信。圖/ 網路
我有養活自己和家人的能力。2018年底,我們全家人搬進了市中心的房子,買房、裝修的費用都來自我寫影評的稿費。搬家當天晚上,母親看著新家的陳設,坐在床邊,掉了眼淚,她從來沒想到,有一天能住進兒子買的房子。
新家的一切都符合我的需求和設想。我的房間里,幾乎所有東西都可以實現聲控,雖然仍然躺在床上,但我想看電影的時候,不再需要麻煩任何人。
也是託了新家中智能設備的福,我沒有被棉被捂死。就在憋氣憋得眼淚都流出來的時候,我想起了家裡的智能音箱,我大喊,「播放雙截棍,音量調到一百!」家裡瞬間響起了地震般的音樂聲。謝謝周杰倫,母親被這個聲音震醒了。
昨晚的《見字如面》,牛俊峰朗讀了我的信。這封信里,我誠懇地介紹了自己,誠懇地袒露了自己接下來想搞對象的心情。這一次,再沒任何事情能阻撓我,包括那床蓋到臉上的被子。
在羅罔極的社交平台上,有一條他坐在輪椅上在四處「跑動」的視頻。他給視頻配文是:像風一樣自由。 圖/ 羅罔極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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