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力推鑒|敗者的尊嚴:從日軍戰史資料看經遠號的最後時刻

以往我們對甲午海戰的記憶,大多停留在鄧世昌與致遠號。當代的目光又聚焦於定遠、鎮遠兩艘鐵甲艦。對經遠號的研究則相對較少。少數研究者又普遍忽視了對日軍戰史資料的搜集和甄別使用,從而造成了很多珍貴歷史記憶的消失。

當我們借新史料的助力,穿過124年的時光,重新回到甲午海戰的戰場時,就會發現一段遺忘已久的悲壯戰事。

1894年9月17日中午12時50分,中日兩國海軍主力艦隊在大東溝附近海域進行了一場激烈的海上對決。

戰鬥進行到下午三點半的時候,出現了關鍵性轉折。

此時,中方在戰場上只剩下定遠、鎮遠兩艘鐵甲艦。其餘戰艦,除沉沒的超勇、致遠之外,都已經退出戰列。

日方除去本來就沒有承擔海戰任務的赤城、西京丸,只有老艦比叡受損退出戰場,旗艦松島中彈起火。

日軍誤以為中方退出戰場的軍艦都是在逃跑,於是兵分兩路:本隊的松島、千代田、嚴島、橋立、扶桑五艦繼續圍攻定、鎮,第一游擊隊的吉野、高千穗、秋津洲、浪速四艦則追擊離開戰場的中方巡洋艦。

但很快日軍就發現,真正逃離戰場的只有濟遠、廣甲,其餘如靖遠、經遠、來遠,以及更早退出戰鬥的平遠、廣丙和即將擱淺的揚威,都只是暫時退往淺水區修理自救。

當時,靖遠中彈百餘發,艦身大火,水線進水。來遠中彈二百餘發,後部大火,尾炮被毀,延燒房艙數十間。據美籍顧問馬吉芬戰後所述:

「來遠後部因敵彈起火災,火焰熊熊,尾炮已毀,僅有首炮應戰。艙面人員悉忙於消防。因通氣管有引火之虞,亦為解除。機艙熱度增至200度,而艙內人員猶工作不息。」

吉野號上負責勤務日誌記錄的軍官田所廣海,從另一個視角記錄下了來遠在退出戰場時,

「後部火勢熾烈,(艦體)開始向右傾斜」。

相比之下,經遠的狀況則較佳,如果它也和濟遠、廣甲一樣逃跑,生存的概率極高,靖遠、來遠則厄運難逃。到時候,北洋水師損失的就不止五艘戰艦了。

但是,經遠卻選擇了戰鬥。

下面這幅圖出自田所廣海所記的吉野號勤務日誌,從中可以清晰看出,來遠已起火,濟遠、廣甲在逃跑(圖中誤標為廣丙)。經遠呢?經遠在戰鬥!而且攔住了吉野。

16時48分,吉野號遇到了經遠的阻擊。

3300米,2500米,1800米。

1887年12月服役的經遠,和1894年3月剛剛服役的吉野,開始了一場高度失衡,但又悲壯無比的對決。

表面上看是一對一,實際上吉野號每分鐘可以發射51發120毫米以上口徑的炮彈,經遠號則只能還擊兩到三發。

17時5分,高千穗、秋津洲、浪速三艦也相繼抵達。

戰力懸殊拉大到不成比例的程度。

經遠號的可用武器是兩門210毫米炮,和兩門150毫米炮。後者的射速是每分鐘一發,前者的射速則更慢。

相比之下,日軍四艦共計裝備四門260毫米炮、十二門150毫米炮、八門152毫米速射炮、十四門120毫米速射炮。其中,152毫米速射炮的射速是每分鐘四發,120毫米速射炮的射速是每分鐘五發。

這就意味著,經遠即便是最佳狀態,每分鐘也打不出四發炮彈。而日軍僅吉野、秋津洲兩艦的速射炮,就可以每分鐘打出102發炮彈!

經遠的以一敵四,也就不僅僅是一對四。

經遠每艱難地打出一炮,日軍就回之以雨點般的炮彈。

一時間,四艘日艦火力全開,彈如雨下,打得經遠電光火迸。

管帶林永升(四十一歲)「突中炮彈,腦裂死亡」。

大副陳策接替指揮,未幾亦陣亡。

二副陳京瑩(三十二歲)接替指揮,又陣亡。

但是,無論日軍如何示意對手停止抵抗,抵抗卻一直沒有停息。

據日軍記載:

「敵艦(經遠)內部火勢愈發熾烈,中部及後部煙火衝天,艦體逐步向左舷傾斜……」

17時25分,經遠右舷推進器露出水面,艦體傾斜達到九十度,」前部亦起火」。

看著還在旋轉的螺旋槳和血紅的艦底,日軍開始歡呼萬歲。同時繼續炮擊。

四分鐘後,經遠在一片彈雨中沉沒,全艦二百七十人僅十六人生還。

經遠的奮戰雖然未能挽回戰局,卻為友艦爭取了寶貴的修理時間。靖遠、平遠相繼恢復戰鬥狀態,來遠的大火也得以撲滅,機艙人員已經「莫不焦頭爛額」。

17時45分,靖遠召集殘存各艦重返戰場,與定、鎮再度會合。

日軍指揮官伊東祐亨意識到已不可能全殲中方艦隊,又擔心天黑後遭到魚雷艇襲擊,於是主動退出戰鬥。

事後,日本海軍對這次海戰進行了反覆研究。雖然日方對中方各艦的記載過於支離破碎,而缺乏宏觀的認知,一些圖注還標錯了經遠和來遠、廣甲和廣丙的名稱。但至少日軍對不同時間節點上中方各艦的狀況、戰術動作,記載翔實。

反觀我方,沉沒各艦自然難以留下記錄,戰後又不注重戰史資料之還原、保存、研究。結果就是,抽象的精神鼓動遠多於紮實的專業研究,最後反而精神鼓動不到位置。

至今124年間,後人只是泛泛讚揚經遠之戰沉,而從未意識到經遠在可生可死的關頭,如何選擇了死,而換來了友艦的生。

甚至直到今天,很多關於甲午海戰的書籍、文章,還在煞有介事地說,經遠是在「早已身負重傷」的情況下「以一敵四」,最終沉沒。這就給人一種錯覺,似乎經遠是迫不得已而戰。卻忘了,「早已身負重傷」的恰恰不是經遠而是來遠。

最後,讓我們以敵人對經遠的評價來結束本文。這是124年前,高千穗號上一位負責戰鬥日誌整理的尉級軍官的蓋棺之論,值得後人記住:

「敵軍終未升起降旗,一直奮戰,死而後已,當可瞑目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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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鼎傑,喜歡做白日夢的歷史拓荒者。

著有: 《二戰大牌局:七強國的戰略博弈》、《復盤甲午:重走近代中日對抗十五局》、《當天朝遭遇帝國》、《李鴻章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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