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唯｜他只是個簡潔安靜的實誠孩子

劉林風，三個老臘肉親友團團長、兼男生宿舍廚子、保潔及管理員。職業作家，曾任《幸福生活指南》《問道中國茶》雜誌主編，熱愛旅行及影視、音樂……無所不愛！

竇唯｜他只是個簡潔安靜的實誠孩子

作者：劉林風

時不時地，網上會爆出竇唯的片段。斜跨一個小包，騎著小電動車，鬍子拉碴地在人流如水的街頭上騎過去。人們說，王菲的前夫竇靖童的爹竇穎的哥哥竇鵬的堂哥已經修鍊成仙。

又時不時地，王菲和謝霆鋒出現在某地，連他們背包上的玩偶都讓人琢磨半天。人們談論著天后略微鬆弛白皙的皮膚和她的身材，以及她和另一個苦命女人關於情感的巔峰對決。而這時，竇唯就像一個萬不得已的網紅那樣，又被人從網路的一角拎出來談兩上句。竇唯是一隻彈球，只要有人「彈著」，萬眾就很嗨。

這看上去更像一場又一場自嗨。

甭管你們怎麼嗨，竇唯仍舊小包斜跨，在北京擁堵的人群中飄搖而去。他會去吃十塊錢一碗的面，會靠在地鐵的座上小睡，會深夜看一場不尷不尬的電影，或者再在後海的某個茶館裡發發獃。他自帶節奏，就像他現在的音樂一樣堅定不移地安靜著。

比起早期的竇唯，現在的竇唯音樂里有奇特的安詳，但是這安詳里又暗流涌動，那是他天性的活潑與不羈。不可否認的是，現在的竇唯越來越懶得開口了，鼓樂沉沉，瑟瑟錚錚，而他就藏在那些聲音的背後，像空中隨意舞蹈的樹葉。

其實，年輕那前兒的竇唯就跟現在的網民一樣嗨。他的朋友陳小虎：「（年輕的時候）他其實特貧，要就我們幾個的時候，他逗著呢，就聽他一人說，或者冷不丁給你來一句，特別逗，屬於相聲那種。」剛有電話的時候，竇唯給自己家裝了電話錄音來留言，「那時有個野酸棗廣告，留言前那段，他就用那個。野酸棗，滴溜溜的圓，我不在，請留言，請留言。」

不過陳小虎又說，儘管竇唯玩兒得很嗨，但他不聒噪，特規矩，也特禮貌。

十八歲那年，竇唯從北京市職業高中考到北京青年輕音樂團，開始走穴跑墊場。走穴的時候他唱蔣大為的歌，還唱些英文歌，也唱崔健，港台藝人當中唱齊秦的，還跳霹靂舞。那時的他還只是一個孩子，沒人知道，幾年之後，他作為黑豹樂隊主唱，成了紅遍兩岸三地的搖滾歌星。

和竇唯一起閃亮在中國搖滾舞台上的有唐朝樂隊、張楚、何勇、鄭鈞、汪峰等人。一九九四年，中國搖滾勢力登陸香港紅磡體育館，在四大天王之外，大陸的搖滾人用大陸特有的磅礴征服了當年的流行樂壇。

攝影：高原

調出當年紅磡體育館的錄像，我們可以看到那年的竇唯已經剪去了他的長髮。

在一桿「群魔亂舞」的搖滾群星中，他身著黑色的西服，看上去像一個儒雅的君子，甚至連腕子上的手錶都中規中矩。然而，舞台上的他，沉靜卻不獃滯，靈動而又洒脫。有人評價，竇唯是那種不僅可以在錄音棚飆高音的歌手，看他的現場則是一種獨特的享受，他的颱風特別穩定，或者堪稱完美。

那一年，他與張楚、何勇一起，並稱「魔岩三傑」。

從1992年到1994年，竇唯一口氣留下了《無地自容》、《Do』nt break my heart》、《別去糟蹋》、《take care》等經典搖滾，一首《無地自容》甚至養活了黑豹樂隊二十五年。在這一時期的專輯《黑夢》中，竇唯的聲音高昂悠揚而又充滿憤怒。然而，即便如此，比起曲風怪異的唐朝，比起念叨著《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張楚，竇唯的曲風在憤怒中則暗含克制。

1995年，竇唯曲風大變，新專輯《艷陽天》中，居然摒棄了以往所有的金屬音質，變得沉靜舒緩而又優雅自我。當全中國狂躁的年輕人都期待他繼續憤怒的時候，竇唯則做回了那個安靜規矩的年輕人。或許，黑豹時期的竇唯不過是搖滾中國的一份子，在這個憤怒為標籤的流行潮流中，他也被潮流裹挾著一起憤怒前行，儘管一時間收穫掌聲和萬眾矚目，但是那終究不是真實的竇唯。

竇唯自己後來也說：九十年代以來我一直都很困惑——

「現在大家都在說『忽悠』這個詞，其實那麼多年來，整個事兒就是一個大忽悠。從當年魔岩在紅磡的演唱會開始就是。他們就是想造成一種浮誇的假象，只要讓所有人都興奮起來，都沸騰起來就夠了，但其實裡面是空的，什麼都沒有。他們當時有報道說我在紅磡，對著台下的人喊：『你們喜歡嗎？』我在台上是從來不會說這種話的，用朋克的話說，這是在舔別人屁眼。你把他們舔舒服了，就會裡三層、外三層地被包圍起來，被保護起來。」

這是竇唯對自己「魔岩三傑」時期的總結。他是一個實誠的孩子，他沒有迷失在瘋狂的掌聲和粉絲的痛哭里。甚至，他不認為自己的歌曲值得被人們這樣追捧，他認為不過是青春的叫囂而已，從音樂本身來講，並不高級。從這個意義上講，從一開始，竇唯便不認為自己應該是一個萬眾矚目的歌星，他在音樂上有更高的要求，而對於音樂的要求，就是他對自己做人的要求。歌如其人，其人是歌。

但是，和竇唯在音樂上大放異彩的探索不同，在生活或者在女人面前的竇唯卻輸得一塌糊塗。關於這些，中國捕風捉影的媒體已經津津樂道了很多年，但是，在那些小道消息面前，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的竇唯？

1993年，因為王菲的介入，竇唯和自己的初戀女友姜析分手。1994年，在拍攝專輯封面的時候，竇唯認識了日後攝影師妻子高原。1996年7月，竇唯與王菲奉子成婚；1997年1月王菲在京生下女兒竇靖；1999年王菲與竇唯雙雙傳出有外遇；1999年3月25日，王菲前往律師樓，單方面簽署分居協議，離婚程序正式開始，而竇唯則對外高調承認與高原的關係，正式與王菲決裂。那時的竇唯和王菲經常是報紙娛樂版面的頭條，兩個人在剪不斷理還亂中度過了混亂的九十年代末期，而這場金童玉女的婚姻在竇唯後來的回憶里則變成了一場娛樂業絞殺大陸流行音樂陰謀。

這場世紀離婚轟動了整個娛樂圈，人們眼裡，竇唯是負心漢，而王菲是一個容易受傷的女人。在輿論的集體圍剿之中，再次出現在朋友面前的竇唯則像沉入海底的小美人魚，失去了逗貧的快樂好聲音，變得沉默不語。竇唯說，不說了，說多了都是誤解。

2002年，竇唯和高原結婚。再後來，他有了女兒竇家媛。自此，竇唯消失在公眾的視線中，安心地隱匿在北京的四合院中，做一個給女兒換尿布的爸爸。也就在這時，他的前妻王菲如日中天，天后的模樣隱約可見。

2002年，王菲發行專輯《你王菲所以我王菲》，以970萬的唱片總銷量獲得吉尼斯世界紀錄大全頒發的「唱片銷量最高的粵語女歌手」。

2003年，王菲推出國語專輯《將愛》，並獲得十大銷量國語唱片、華語音樂傳媒大獎年度十大唱片獎等獎項 ；這年的12月，王菲在香港紅磡體育館連開8場「菲比尋常演唱會」，演唱會上盛況空前。

與此同時，竇唯則與高原的婚姻也走到了盡頭，2004年，兩人分手。竇唯在杭州的演唱會上大喊：高原，你把孩子弄哪兒啦，她才三歲。最不善於和媒體打交道的竇唯，為了見到女兒，終於用了這樣笨拙的辦法。

那時，竇唯的名字還經常和王菲在一起，人們提起他的時候，會用王菲的盛況空前暗示竇唯的落寞。更有媒體添油加醋，將竇唯的現在描繪得扭曲而又不堪。2006年，沉默了多年的竇唯終於坐不住了，他一把火燒掉了《新京報》樓下的汽車，然後身穿唐裝，正襟危坐於報社樓下，等待警察的到來。

對此，竇唯的好友煬子說:「竇唯本人是以一個長期做音樂的思維方式去思考問題，他面對那麼多雜亂無章的評價，他肯定沒有能力去捋順。美國50年代有個畫家叫波洛克，他死於一場車禍，他一夜成名之後，媒體一直帶著他往前走，觀眾整天懷疑他做的是不是藝術，他覺得往前走，別人看著都是謊言，最後把他逼崩潰了。」

總之，竇唯的困境是一個虔誠於內心且與世隔絕的藝術家真實的困惑。其實，他何嘗沒有賺錢的能力，在滿大街寧願自黑也要曝光率的明星堆里，竇唯只要頂著一頂王菲前夫的帽子就可以讓自己活得很好，更何況他還有天籟一樣的嗓音和無與倫比的原創才華。

凡此種種，竇唯皆摒棄掉了。當前妻王菲大紅大紫，終於問鼎天后的時候，他卻聽從內心選擇，一去不回。儘管偶爾擰巴憋屈到想要與整個世界爭吵，但竇唯終究是一個簡潔清晰的實誠孩子，下定決心聽從自己內心的他在終於放下了怨恨，重歸山水自然的懷抱。

如果說，現代娛樂業讓幾乎所有的明星都在經紀人的設計下無時無刻不在演出，包括他們的人生，也是眾人可以消費的產品。這多像《楚門的世界》里那個可怕的「世界」。不好意思，竇唯決定解約，他罷演了，只有這樣，他才能做回自己。

與此同時，沉默的竇唯從來不缺朋友。他們眼裡，竇唯是這樣的：

龍隆：他喜歡穿襯衫，把扣子系的緊緊的，然後像八路軍那樣背一個包。

陳勁：他的家裡布置的特別雅靜。古典的傢具，中國古式傢具，也是竹子有花，收拾的非常乾淨僅僅有條，很像他。

小虎：比如說郊遊，一幫哥們，我們都去玩去了他就走了，他就弄一個畫架子走了，然後在那兒畫一棵樹，或者畫一堆民房。

對了，在做音樂之餘，竇唯最喜歡孩子和畫畫。兩段婚姻讓他收穫了兩個女兒，他愛女如命。不管是竇靖童還是竇家媛，只要在他身邊，他都會給她們準備一個小本。倆孩子沒事就畫畫，而且都跟老爸一樣，畫得很好。

多少年來，他的髮型都沒有變，就那樣清爽簡潔地寸著。他理髮的地方就是街邊，兩塊錢一位的那種。一圍布，剪完，也沒洗頭，一撣，就走了。他曾經帶他的朋友去過幾次，朋友說，我都沒剪，因為我覺得這太可怕了。後來，竇唯頭頂的頭髮越來越少，就像大家偶爾看到的那樣，他乾脆不剪了，就那樣攥一個小揪，稀稀疏疏地揪在腦後。這樣的髮型，讓他看上去像一個道士。

然而，和很多跳出來假模假式「做」道士的人不同，此時的竇唯真的已經道骨仙風。

1998年，竇唯的專輯《山河水》發行，這張專輯是竇唯在表達方式上苦苦掙扎的作品。這張專輯銷量7萬張。

讓我們回憶一下1998年的中國。那一年電視上 98 世界盃，瑞奇馬丁在勁歌熱舞，那一年當大街上所有的店家都在放一首叫做《心太軟》的歌，那一年春晚上趙忠祥眼袋垂垂，那一年趙本山的小品只排到第十個節目在潘長江和郭冬臨之前，那一年春晚唱紅了的歌有很多：《好日子》，《走進新時代》，《健康歌》，《好漢歌》……那一年有一張與這一切格格不入的專輯叫做《山河水》。

是真名士，自風流。

是真名士，孜孜以求。

在他和朋友組織的樂隊中，每年的那些演出，他都是第一個到。只有一次，陳小虎嘲笑他：「你看今天晚了吧，而且也是提前了半個小時……他來了不白來，他先把舞台掃了，然後幫大家做很多事情。」

以下是沉浸在音樂里的竇唯，在消失於大眾視野之後，給我們交出的作業：

《艷陽天》 發行時間：2015-11-02

《譯·幻聽》 發行時間：2015-11-02

《期過聖誕》 發行時間：2011-05-05

《入秋》 發行時間：2011-05-04

《早春的雨傘》 發行時間：2010-04-10

《松阿珠阿吉》 發行時間：2007-11-01

《佐羅在中國》 發行時間：2007-11-01

《35651》 發行時間：2007-07-01

《雨吁》 發行時間：2006-08-08

《後觀音》 發行時間：2006-07-30

《不一定 水先後古清風樂》 發行時間：2006-04-29

《東遊記[上/下]》 發行時間：2006-04-26

《黑夢 (魔岩三傑)》 發行時間：2006-02-25

《八和九生之八和》 發行時間：2005-08-03

《祭然品氣國》 發行時間：2005-05-01

《山豆幾石頁》 發行時間：2005-05-01

《五鵲六雁》 發行時間：2004-09-29

《八段錦》 發行時間：2004-08-14

《三國·四記》 發行時間：2004-05-27

《鏡花緣記》 發行時間：2004-02-15

《暮良文王》 發行時間：2003-10-01

《一舉兩得 (+不一定樂隊)》 發行時間：2003-05-26

回望閃光的1994年，和竇唯同時登上搖滾中國舞台的那些人則早已鳥獸而散，他們都以自己的方式凋零甚至崩潰。有人惋惜地說：「張楚死了，何勇瘋了，竇唯成仙了。」據說曾經被人們寄予厚望的張楚和何勇鮮少有新作問世，他倆這二十年的作品加起來也到不了一張專輯的長度。而只有成仙了的竇唯，還以自己的節奏，將音樂層疊如泉水一般，流淌到我們耳邊。這些年，他不聲不響，親自操刀了快二十張唱片。在這些專輯中，音樂風格也是與之前大相庭徑，這些使得他曲高和寡，如同一頭沉默的怪物。然而，在商業前景如此黯淡的情況下，他依然將這二十張唱片整齊地貢獻出來。這些內斂，動聽，沉靜而又不失實驗性的佳作，比如《早春的雨傘》，《暮良文王》，《一舉兩得》等等，都被公認為亞洲最好的 Lounge。

在這些歌曲中，他惜詞如金，有時唱，有時不唱。然而，不管唱與不唱，竇唯始終是一個響亮而迷人的存在。他已經純粹成了西山煙霞或者什剎海的波浪，與山海同步，與飛鳥翱翔。

所以，如果有一天，你在後海邊再看到那個落魄邋遢的胖子，請忽略他沉重的外表，因為作為一朵永不凋零的奇葩，他的內心比任何人都強大而且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