餃子館裡的失戀聯盟

人生大體也就是如此。原以為千難萬難的坎,就這麼悄沒聲地過去了。

食物也是,人亦是。

作者:索文

前言

湖南人寫麵食,難免跑偏。可南人北胃,湖南人對麵食也有珍愛。它不像米飯與炒菜匯聚而成的一日三餐,又因不常吃,就更顯得珍貴,讓人覺得每吃到一樣,都是一種緣分。

張文今年四十歲,是個吃貨,他覺得,在過往的歲月中,每一樣味道都值得回味,一些清淡,一些濃厚,互為補充。味覺里寄託的情感,就像張文對於食物的態度,米飯如常,麵食如稠。

1

2007年初,未到農曆春節,一個冬夜,張文去吃了一頓餃子。

他一年前回到了單身,住在長沙桔園的一個小區里。近一年的時間過去,他還沒有走出來,冬天很冷,比寒風更冷的是張文的心情。

在朋友面前,張文總是強撐面子、故作淡然地說,三十歲結婚的努力終於被現實打敗。那段時間,朋友老五經常叫他出去玩,叫著 「總算分手了,還以為你不跟我們玩了」,好像在張文分手這件事情上,他是受益者似的。

張文知道老五是怕他孤單,帶他散心,但凡老五約,他都去,多數時間沉默著聽安排,話少喝得多。偶爾喝高了,會擺出一副王者歸來的架勢,吹牛打屁,回到快樂的樣子。

又有一位朋友,人稱飛爺,老五也時時叫他。飛爺倒沒那麼應點(應約及時),他與女友處了一年了,很是上心。

三人常去的是解放路的酒吧一條街。朋友們的玩樂有流程,吃晚飯、打牌或泡吧,最後以一頓宵夜散場。張文常常缺席宵夜——晚餐三分醉,酒吧到八分,宵夜不單純吃,還會上啤酒,再補一槍,讓人徹底醉翻——於是他常常選擇先走,但也不回家,打車去滴水井吃上一碗水餃。

滴水井曾是張文的據點,張文愛吃水餃,那裡有個水餃攤,水餃好吃。


彼時的滴水井尚未開發,大多數房子還保留著上世紀八十年代甚至更早一些的樣子,桂花賓館旁邊一條小巷,曲里拐彎通向桂花公園,巷裡有許多低矮的平房。

不知幾時起,這裡也漸漸沾染了商業氣息,各種小店、肉菜檔開了起來,腦筋活泛的居民們,甚至在自家門前搭起了簡陋的棚屋,租出去,巷子更逼仄,人氣也更旺。

再往前上溯七八年,張文初到長沙時,便租住在那裡。這條小巷,就在桂花深處。農曆八月,夜間出門閑走,巷子里的煙火氣中,長久地瀰漫著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後來搬離了,住的地方離得也不遠,散著步就到了,張文依舊常來走走。

餃子館是張文偶爾發現的,就在巷子的拐彎處,一個不起眼的棚屋,將將擺得下三張桌子,往裡探,是一個小櫃檯,舊木板拼裝的,隔開了灶間,櫃檯上一排不鏽鋼盆,盛著涼拌菜。

店主是兩口子,約莫三十來歲,女人高鼻大眼,細眉入鬢,人也精緻,挽著髮髻,圍裙、袖套穿戴整齊,客來三分笑,招呼得極熱情,糯軟的腔調像微風吹過風鈴,又清又脆。「來了,老樣子?」連招呼帶點菜,一句話就說齊全了。客人點點頭,入座。

男人是個莽漢子,個高,眉眼粗獷,只是坐在角落裡悶頭包餃子,偶爾與女人搭兩句話,話音像掉在地上的破罐頭,鏘鏘得沖。

2

此前,張文經歷了一年的減肥,那是他覺得自己胖得有礙觀瞻時才下定的決心。

他的體重突破190斤時,有朋友笑他,「你發現沒,你每次進門都是肚子先進來」,「低頭看得到鞋不」。去內蒙旅行,想要騎馬觀光,本是積極攬客的馬主,看到他,竟相互謙讓起來。 而恰恰自己又住在七樓,沒有電梯,每次回家,都似一場跋涉,上了樓,就不再願意再下樓。而更重要的是,分手之後,生活空出來一塊,需要新的事情來填補。

有個深夜,他坐在卧室里玩遊戲,伸手去夠放在桌子頂架上的香煙,兩次都被伸出的鍵盤護板擋著肚子給推了回來,張文心下惻然,撂了遊戲,推開椅子站起來,惱怒地向空中虛打了幾拳,然後點上一根香煙,下定決心減肥。

張文的減肥粗暴又直接:節食加運動。節食沒有過渡期,第二天就過上了水果頂餐的生活,早中晚各吃一個蘋果,其餘什麼都不吃,怕維生素缺失,還去藥房買了一盒複合維生素。

至於運動,更是簡單,每天在住的地方上下樓幾個來回,運動量就到了。張文自覺不夠,把塵封已久的沙袋重新掛出來,每天打半小時,久未練習,初時無力,久了也沉沉作響了。

然後是慢跑。那一陣,夜晚八點左右,從雨花亭到滴水井,總能看到一個大胖子跑在路上,氣喘吁吁、揮汗如雨,兩根白色的耳機線從耳朵垂到腰間,一身肥肉顫巍巍地甩來甩去,有朋友曾給他照過一張相,他看後自嘲,「像一隻無毛的龍貓,跑起來一顛一顛的」。跑得久了,還會跟著耳機唱起來,歌曲優美,但看路人詫異的眼光,想自己唱的恐怕也不是那個味。

第一個月下來,張文瘦了二十五斤,第二個月,又瘦了十五斤。成功甩掉了四十斤肉以後,所有的衣服都大了,可謂小有成就。

一天夜裡,一位久不見面的朋友約張文出去喝茶,二人天南海北地聊,忽然說起了張文的前女友,「好像訂婚了」。張文聽了 ,愣了半晌,叫來服務員,撤茶換酒。

一瓶紅酒端上來,朋友陪著喝,張文喝了兩杯,撂了杯子。他忽然發現,心情不好的時候喝酒,味道是苦的,借酒澆愁簡直是胡扯。

3

再往後,張文就有些懈怠了。他開始偷懶,雖然節食仍在進行,但跑步倒沒有那麼勤了。並不是不想運動,實在是因為小街小巷裡,小館太多,多是敞門或露天,濃郁的油鹽味、各種菜香順著小巷一路飄散,對於數月不見葷腥的他,著實是一種折磨。

每次聞到菜香,張文都會不由自主地停住步子,彷彿有一根無形的繩子,拉著他看向館子的方向,各樣的食客在吃著各樣的美食,津津有味、嘖嘖有聲,而張文只能駐足在路燈下,抻直了脖子打望,口水滿溢。

半年後,張文恢復了吃早餐,九個月後,又恢復了午餐,體重從最低時的一百三,反彈到了一百五。

再之後,張文恢復了晚餐,而那家餃子館,就是他減肥後的第一頓晚飯。


張文發現這家餃子館有段時間了。吸引他的,是在小巷拐角路燈光線所及的最遠處,順著房頂漫出來的水蒸汽,以及空氣中似有似無的麻油香。

這天晚上,張文終於循著味進了店,「吃點什麼?有餃子、有面、有冷盤。」在老闆娘的招呼聲中,張文徑自朝廚下打望,灶上的大鍋里煮著餃子,水已經燒沸,餃子將將要熟,在水面沉沉浮浮,像一群缺氧的魚。偏頭一望,櫃檯上的大盆里,涼拌菜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淡淡的油光,有盆涼拌長豆角,切段拌勻,根根青綠,用香油拌的,又香又惹眼。

張文決定開戒,「只當今天晚上沒跑步」。施施然在桌前坐下,「二兩香菇豬肉,一份長豆角。」張文點著單。老闆娘應了,麻利地忙開來。

長豆角用巴掌見方的小碟盛,堆得高高的端上來,「慢吃,餃子在煮。」老闆娘囑咐著。張文謝過,自顧夾了一根,放進嘴裡細細咀嚼,豆角過水焯過,剛剛斷生,放了生抽與鹽,鑲嵌其中的姜蒜辣再次提味,入口脆,嚼來咸香,辣味在後,回味清甜。

張文再抻筷,夾了一把。吃著吃著,辣勁上來,剛剛收的汗,又出來了。

餃子上桌時,一碟長豆角已經吃光了,「再來一份!」張文說道。

老闆娘笑著應了。

又吃餃子。麵皮是老闆手工擀的,比機壓的多一份筋道,肉餡用的五花肉,煮熟有汁,鑲嵌著極少的香菇丁,一口咬下,濃郁的滋味隨著汁液溢滿口腔,咀嚼開來,汁熱、肉香、菇鮮、面甜,味道相互交織,再加上張文一年禁晚餐的餓,那一刻,似乎口中的每一個味蕾都在狂歡。恍惚間,張文聽到了一聲腹鳴,是他的胃在喟嘆,晚間不見葷腥的日子,終於過去了。

第一個餃子吃原味,第二個餃子才蘸辣醬,老闆娘的醬料也別緻,用的不是油辣子,而是油浸剁椒,顏色是鮮艷的紅,其間嵌著蒜碎與一兩星黑豆豉,餃子蘸一蘸,像披上一層紅衣,咬到嘴裡,原來的味道上,又加了一層鮮辣。

長豆角五元一份,餃子五元二兩,那一晚,張文吃了兩份長豆角,六兩餃子,最後還請老闆娘舀一碗麵湯,慢慢喝,「原湯化原食」。

老闆娘微微一笑,眼神中帶著讚許。

4

發現了餃子館後,張文就帶著飛爺、老五去吃。飛爺也喜歡,涼拌菜對他的胃口,韭菜餡的餃子,他也極愛。老五不愛去,總招呼大家去他公司樓下的私房菜館吃,那家私房菜館是一對姐妹花開的,兩個老闆娘都挺漂亮。

飛爺是個帥哥,與張文同事,後來慢慢成了好友。張文不知道他這個外號的由來,實在不是個飛天蜈蚣的角色(長沙俗語,說一個人好亂來,搗蛋)。飛爺文靜老實,是那種不覺得自己帥的帥哥,也因此存在感不強,性情粗看恬淡,細看卑微。

飛爺的女友換得勤,都處不長,其中原因多半要怪他的個性,極其慢熱。老五說他有三不,「不積極、不主動、不拒絕」。張文倒覺得他有謙謙君子之風,與女友相處守之以禮,心裡很中意了,面上仍淡淡的。溫吞水般的戀愛進程,女孩子不甚理解,一來二去,心就淡了。

張文跟飛爺說過,這樣不行,就像《重慶森林》里餐館老闆對金城武說的,「越等越會晚,越晚越擔心」。飛爺沒聽進去,往往到女孩要飛掉他,才恍然大悟,熱度瞬間提升,可事已至此,「他心裡沒我」和「原來只是不珍惜」都成了罪過。就像補槍,反倒讓女孩徹底死心。

每次失戀時,兄弟們照例要醉一場酒,飛爺喝醉了,臉由紅到白,從一開始的沉默不語到碎碎念,眼裡噙著淚,哽咽地說,「我愛她咧」。

張文便與老五連連稱是,「她不對」,「她瞎了」。


張文重啟晚餐一個月後的一天下午,快下班時,飛爺到張文的辦公室,討煙抽,然後呆坐著,一根接一根,帥氣的臉上儘是頹喪,張文開了窗,陪他抽,看著飛爺抽空煙盒,才小心翼翼地問:「又分手了?」

飛爺點點頭,隨即忽然惱怒起來:「為什麼要說『又』?」

那天晚上,張文約上老五,三人去了酒吧,照著流程走一遍,飛爺又醉了,使勁地拍著張文,「咱倆同病相憐」。張文哭笑不得,老五在旁邊哈哈笑,叫過服務員,付錢點歌。一會兒,服務員把錢退回來,說歌舊了些,歌手不會唱。「讓DJ放碟啊。」老五大聲說。

又過了好一會兒,草蜢的《失戀陣線聯盟》響徹了全場。飛爺已經歪在沙發上睡著了。

這一次,飛爺的戀愛時長最長,用情最深。女友挺強勢,對飛爺呼來喝去,好在他原本存在感就不強,倒也習慣。直到某一個休息日,飛爺突發奇想,去給女友送早餐,拎著蛋糕、牛奶在小公寓門前站了小半天,女友才來開門,接過了早餐,催他快走,並沒有讓他進去。飛爺沒有走,坐在門口等著,半小時後,一個男人走了出來,手裡捏著飛爺買的牛奶,喝得津津有味。飛爺站起身,迎上去,問:「好喝嗎?」男人瞪他,飛爺抬手一拳,拳頭頂著牛奶盒子打到對方臉上,血紅奶白。

「真男人。」聽罷,張文與老五齊齊向飛爺豎起大拇指。

一個禮拜後,飛爺又開始相親了。張文佩服他的洒脫,來得快去得快。像只受盡挫磨的流浪狗,依然等待著新主人的收留。

5

老五獨自在姐妹花的私房菜館磨了一段時間,終還是加入了吃餃子的行列,餃子館漸漸成了張文哥仨的據點。

餃子館就三張桌子,入夜時常常坐滿了人,有住在旁邊的老漢,有美髮店的姑娘,還有戴著金鏈的大哥,大家都是就著涼拌菜吃著餃子,有人喝酒,有人不喝。老漢吃餃子先戴上假牙,細細咬慢慢嚼;姑娘左手扶右肩,按住長發,吃起來卻不斯文,也不怕花了妝;大哥一口一個,一頓能吃八兩,有時候帶兩個兄弟,拎瓶白酒,二兩下肚,就開始海聊,吹起牛來長沙市都是他的。固定的是這幾位,還有散客,多是踅進店來,默默點單,吃了就走的。

有時候客不多,老闆娘又心情好,會拌些芹菜,過水焯,灑少許鹽、干椒粉,放生抽、芝麻油拌勻,干椒粉增辣不搶味,生抽提鮮,芝麻油提香,一碟芹菜端上來,透明的嫩綠色夾雜點點艷紅,表面一層油光,像陽光下的花叢。芹菜要根根掐筋,咬起來才爽脆,批量賣做不來。老闆娘偶爾做來賣熟客,也是五元一盤,算VIP待遇了。

內心裡,張文還是喜歡一個人去吃餃子,不喝酒,點上冷盤餃子慢慢吃,有人聊天就聽一耳朵。日子久了,他知道假牙老漢的老伴癱瘓在床,又有阿茲海默症,已經很嚴重了,子女一個都不識,只認得他,每天早上叫他名字,能親熱說兩句,其餘時間,也當他是個路人。老伴愛吃豬肉韭菜餃子,老漢常常給她打包二兩。

他知道姑娘真的只是美髮店的洗頭姑娘,她化妝不過是讓自己精緻些,她打電話時,鏗鏘的普通話里偶爾會冒出一句常德腔。姑娘有一股子爆烈脾氣,電話里罵罵咧咧,帶朋友來時也時常冒痞話,帶著江湖氣,唯有純常德話打電話時,才帶著小女兒的溫柔,初時以為她打給男友,後來才聽到在對著電話喊爸爸。

他知道金鏈大哥原來給歌廳看場子,兄弟很多,打過無數場架,最後被從小一直欺負他的遠房堂姐收服,結了婚,從此江湖再見,開了個小超市,兩口子一起打理。孩子上小學了,如今最怕的事是班主任告狀。

還有老闆兩口子,河北人,因為宅基地糾紛,多年和睦的鄰居被老闆在暴怒之下打傷了,兩口子連夜跑了出來。其實老闆家人早已出面與對方和解,賠錢道歉了事。本可以回去的,老闆娘卻不讓,說老闆總是喊打喊殺,怕回去再鬧出事端,在哪都是賺,總等他這口氣消了。

有一日,洗頭姑娘帶來個男伴,穿著緊身褲,瘦得像只猴,左耳朵上打了個耳釘,眉眼倒也周正。兩人點了一大盤餃子,幾個冷盤,你儂我儂地吃。後來,洗頭姑娘但凡過來,都帶著潮男,兩人從初始坐一邊都嫌寬,到隔桌對坐,只花了兩個月不到的時間。不久之後,姑娘與潮男分手了,分手的地方,就是餃子館。

那天張文沒在,據說二人的分手酒越喝越僵,姑娘利嘴不饒人,潮男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兩人唇槍舌戰,雞毛蒜皮都翻出來講,好不熱鬧,最後潮男終於被激怒了,打了姑娘一耳光。

金鏈大哥正好在場,當即走過去站牆子(幫忙),拎著潮男的頭髮將他按在地上,平日寡言少語的餃子館老闆也來幫忙,黑壯的漢子手裡掂著茶口粗的擀麵杖,讓潮男給姑娘道歉,潮男硬矜著不肯,老闆舉棍要打,被老闆娘喝住。老闆娘說,不如請潮男吃餃子,難得請客,不吃完不準走。

金鏈大哥與老闆虎視眈眈,姑娘冷眼旁觀,店裡店外還圍著看熱鬧的人,餃子一盤一盤地上,潮男一個一個地吃,人人都憋著一股子勁,吃到第五盤時,潮男道歉了。店內外嘩然,「沒雞雞的人。」一人起鬨,眾人都笑。潮男扶著牆走的,走時,金鏈大哥送他一句話:「女人打不得,會倒大霉的。」

6

大約人處久了都有黏性,因一家餃子館的相遇,本無瓜葛的人,都能夠成為朋友。

張文是與金鏈大哥先混熟的。江湖人江湖氣,張文請他喝酒,一小瓶炸彈二鍋頭下肚,就跟你掏心窩,大哥姓宋,喝醉了總說,「長沙妹子討(娶)不得,我吃足了虧。」好像家裡養著個母夜叉,「有時候氣得老子,恨不得推在地上踩兩腳。」轉身接到老婆的電話,聲音立刻又低下去,「帶點餃子給你,什麼餡的?要不要長豆角?」問明白了還要再殷勤一把,「餓不,想吃不,我就買回來?」掛了電話又把腔調調回來,「看看,出來不得,出來就策老子(長沙話,編排的意思)。」

假牙老漢姓劉,兩口子都是南下幹部,在長沙紮根,直到退休。老漢能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只是不戴牙時嘴不關風,說起話來滋滋漏氣,像大著舌頭。

洗頭姑娘姓林,年輕的臉上綴著幾顆青春痘,金鏈大哥給她起了個外號叫「小豆子美女」,起初金鏈大哥一個人這樣叫她,到了後來,大家都跟著叫了起來。林姑娘再沒帶過男友來吃餃子,倒看起來似乎對金鏈大哥上了心,常掐著飯點來店裡,跟金鏈大哥拼桌子。

老闆與老闆娘話不多,二人似乎也不需要說話,各干各的,老闆娘嘴殷勤,老闆嘴木訥,偶爾沖老闆娘嚷嚷,老闆娘不接話,像是沒有聽見。只是常常到了傍晚時分,老闆娘會跟老闆算總賬。各種煩心事,條條數落,遇著心情特別不好時,能罵上半個小時。老闆不接話,隨她罵。


2007年初,長沙下了一場雪,並不大,在那個雪夜,張文與飛爺、老五又去吃餃子。老五帶了一罐黃酒,請老闆娘放在灶上熱了,切了些薑絲放在裡頭,三人用大杯子喝。

那天店裡的人不多,除了張文這桌,只有金鏈大哥一人獨坐,就著餃子冷盤,喝著悶酒。

飛爺說起了他新交的女友。「先處著,人挺好,可我總是不得勁的樣子。」他嘆著氣說。張文猜他是被前任打擊得太重。

「要不我們去學車吧,」張文說,「三十歲前,學車、結婚總要搞成一樣吧?」

「你們真的自由咧,」老五在一旁打趣說,「我堂客就看得我死啦,等下就會來電話。長沙妹子討不得咧。」老五裝模作樣地嘆著氣。

「冇錯一點,長沙妹子惡得要死咧。」金鏈大哥在那邊桌接話,沖老五舉杯,「兄弟敬你。」

老五莫名其妙地喝了一杯。

張文請金鏈大哥過來坐,大哥端著杯子就過來了,他已經有酒了,摟著老五說掏心窩子的話,「長沙的男子漢苦咧。」大哥的話匣子打開了,就關不上。

原來大哥與洗頭姑娘玩曖昧,被老婆知道了,老婆把二人約出來,當著姑娘的面甩了大哥兩耳光,「她還跟小豆子講對不起咧,講她的男人少管教,」大哥噴著酒氣,憤憤不平,「又不是我惹的小豆子,是她惹我啦,再憑良心講,我們倆個清清白白。把我趕起出來,我就不回去,我要她來求我。我清清白白……」說到後來,大哥的話像磨盤一樣,就繞著「清清白白」轉了。

那夜,張文喝著酒,聽著大哥發牢騷。期間老五接了幾個電話,都是老婆打來的。「還在吃,就回,就回。」他對著電話那頭唯唯諾諾,後來陡然大聲,「吵死,莫總是打電話!」

「絕對是等老婆掛了電話才吼的。」飛爺笑他。

「莫戳穿要不?」老五訕笑著,「讓我洋氣一回。」

張文又請老闆娘現做了一盤拌冬芹,嫩嫩脆脆,正好佐酒。四人正要舉筷,金鏈大哥老婆來電話了。「堂客,氣消了?」大哥聲音低得發膩,臉上堆起笑,「還不是怕你看著我煩躁,就躲出來咯。你要吃餃子不?」

大哥撂了筷子,屁顛屁顛地回去了。

張文正吃著,收到了一條簡訊:「你還好嗎?」張文看著發信方熟悉的名字,愣了好半天,默默地把簡訊刪了。

那天夜裡,雪慢慢大了,酒不知溫過幾壺,黃酒喝多了上頭,張文不知深淺,把自己灌醉了。

7

在張文的印象里,2007年過得特別快,飛爺和女朋友的交往依舊半死不活的,張文看他學車的興趣倒大過約會,好心勸他多陪陪女朋友,「別搞得又跟從前一樣」。

「放心咯。」飛爺倒顯得不耐煩。

張文也相親不斷,好女孩挺多,他心裡卻總不得勁。「沒遇到合適的。」張文安慰自己,可合適是什麼,他也不知道。

一日,張文獨自去餃子館宵夜,看到金鏈大哥與一婦人坐在店裡,張文本想笑大哥死性不改,又看他不一般的殷勤樣,驀然醒覺,這隻怕就是夫人了。婦人長得富態,珠圓玉潤,渾不似大哥口中的母老虎。

張文走了過去,笑著問:「這是嫂子吧。」

婦人微微一笑,大哥拚命點頭。

張文在別處已經喝了酒,一股豪氣上來,便要拼桌子喝酒,大哥攔著,嫂子卻同意了。那一席酒喝得暢快,大哥淺嘗輒止,嫂子手到杯乾。張文得意,看著大哥帶著小媳婦一樣的神情敬陪末席,想著原來江湖兒女,英雄氣短,也有死穴。張文喝得興起,又把自己干翻了。

又過得兩日,張文回到餃子館,老闆娘見他就笑。平日里不迎客的老闆都開了根煙給他:「你曉得你那天怎麼回去的不?」

「斷片了……」張文言語訥訥。

「你打電話給一個朋友,開大眾的,來接的你。」老闆說。

那是老五了,張文想。

「老宋要送你的,你不讓。他昨天還來了,說你仗義,變著花樣誇他,不該說的一句沒漏。」

老闆娘過來,送上一疊鈔票,一張整的,幾張零的。「搶著買單也要記得找錢啊。」老闆娘吃吃地笑,「還多給了。」

張文尷尬得不行,點了三兩餃子,悶頭吃完,又喝了一碗麵湯。正是傍晚時分,老闆娘又數落起老闆來,老闆仍是悶不作聲,任她說。

張文終還是忍不住問了:「你怎麼總是選這個點罵他?」

老闆娘聽了好一通笑,老闆一臉訕訕。

「卯時不喝酒,酉時不罵妻,是他家家訓。」老闆娘說,「嫁過去好幾年,他娘才告訴我,不逮這個時候罵他,得什麼時候啊?」


又一日,張文散完步,去小店吃餃子。餃子下了鍋,冷盤先上,那天有涼拌香菜根,這道菜費工,光是洗泥就得花許多工夫。老闆娘手工精緻,伺弄得恰到好處,菜根脆,一股清香,咸辣中帶著獨有的甜,十分爽口。張文夾了一筷,就停不下來了。

店外踅進一位中年男人,大約五十歲上下,戴著金絲眼鏡,文質彬彬。「四兩香菇豬肉的,打包。」他輕聲點著單,順勢坐下了。「你這不好找。」他對老闆娘說。

「也沒什麼名氣啊。」老闆娘接著他的話。

「我家老頭非要吃你這的。」男人說。

「老劉?」老闆娘問。

男人點了點頭。

「有日子沒來了,還好不?」老闆娘問。

「摔了,躺在床上。」男人皺著眉,擺出一副牙痛的表情,「人老了還逞強,洗澡非要站著洗,這回倒好,摔了一跤狠的。」

「沒傷著骨頭吧?」老闆娘面帶關切。

「還好,骨裂,沒斷。」男人說,「會要躺一些日子。」

「他身子骨倒是硬朗,我看他平日里還自己照顧老伴呢。」老闆娘嘖著嘴。

「那是,我媽現在只認他,其他人都不認得。」男人搖著頭苦笑。

「說是(你媽)每天早上能清醒一會兒。」老闆娘小心翼翼地問。

「我爸每天早上給她梳頭,結辮子。」男人笑了,「他們剛結婚那陣就養成了這個習慣,一直到現在。如今一梳頭,我媽就認出我爸來了,能喊出他的名字。」

男人走了,老闆娘倒犯了愣怔,撂了手裡的活,搬張小板凳坐在屋外發獃。

張文扭頭望去,紅日西落,在梧桐樹的葉子間嵌上一抹紅,樹下的女人,身形有些落寞。

8

飛爺的戀情雖然仍在繼續,可有好事的給他介紹新對象,他都去見,只當好玩,回來跟張文說。

「這個漂亮,不過像是常在外面玩的。」

「這個一般般,家裡背景好。」

張文沒有作聲,他隱約能理解飛爺,他時常說著與女友相處的瑣事,表現出厭煩的神色,但張文知道他其實喜歡。若不在乎,連說的必要就都沒了。在張文看來,飛爺不過是已接受了眼前,卻不知道怎麼安慰從前,從前的傷口還在,就像喪家之犬對於新主人的愛與防備。於是他的新戀情,就像半熟的餃子,在水面之下,沉不下去,也浮不上來。

這一年過秋入冬,有一天,飛爺又失戀了,還是若即若離的態度,終於耗盡了女友全部的耐心,彷彿是痛定思痛,女友斬釘截鐵地分手,迅速地另覓良人、確立關係,不過花了一個月的時間。

「我想看《重慶森林》。」某個周末晚上,飛爺失魂落魄將外出散步的張文拽回了家。張文在影碟堆里一通找,找到了那張DVD。這張碟片張文看過很多遍,已經花了,影碟機放起來老卡,二人就著滷味,喝著啤酒,磕磕絆絆地看著影片,每句台詞都經典,「那句台詞,就在金城武吃過期的鳳梨罐頭後邊。」張文告訴飛爺,飛爺嗯嗯地應著,猛點頭。

斷斷續續的影片和一杯接一杯的酒,飛爺在酒精的麻醉里回憶過往,「她做的揚州炒飯好吃,火腿腸、黃瓜都切得碎碎的。」

「那是雜燴炒飯好吧。」

「她爸媽關係不好,去她家吃飯,總是提心弔膽。」

「嗯嗯,以後不用去了。」

「我其實愛她咧。」

「你是情種咧。」

「我都是奔著結婚談的咧。」

「為什麼要說『都』?」張文被他逗樂了,「談過這麼多朋友,你怎麼像還吃了虧似的?」

「每一個我都沒有碰過,崽騙你,我好尊重她們的。」飛爺立起身子,認真地說。

「情聖!」張文舉起杯,「先干為敬。」

飛爺沒有等到那句台詞,當金城武給林青霞捏腳時,他癱坐在沙發上,響起了鼾聲。張文撂了杯子,接著往下看,看金城武吃掉了30罐5月1日過期的鳳梨罐頭,在廁所里狂吐。以前看到這一節時,張文總覺得作,現在想想,這不過就是他想要的一種儀式感,徹底地告別過去。

張文看著熟睡的飛爺,心裡想著,他又何嘗不是呢?

9

越往冬天走,天氣越發冷了,冷天里最暖胃的,不外乎一碗熱氣騰騰的餃子配上一碗加了蔥花的麵湯。小巷的餃子館,張文越發去得多了。

洗頭姑娘早不來了。老劉自摔傷後,也再沒露過面。金鏈大哥來得也沒有從前那麼勤了,聽說是老婆怕他閑著,給他派了工,做起了外送,每日忙得不亦樂乎,小超市的生意陡然變好,兩口子都有勁頭。

餃子館的顧客又換了一茬,新人新面孔,張文倒覺無趣,一來二去,餃子的味道,似乎也是淡了。他心想,原來一口吃食,也要地利人和。人合適,有味之餘才又多了一層有趣。

或許是餃子養人,張文的體重在滋滋增長,一年的時間裡,又回到了一百七。胖時的衣服送人了,瘦時買的衣服穿不進,又要重新添置。張文發覺,老這麼增增減減,自己遲早破產。


2008年初,快過年了,長沙城連日罕見的大雪冰凍。月余不見的老五談了個大單回來,請張文和飛爺吃飯泡吧。張文不想去,請他倆到家吃,整飭了一桌飯菜,三人推杯換盞。「項目年後就啟動,有的賺。」老五笑嘻嘻的。

飛爺又談了一個女友,這一次,他一改往日風格,積極主動,早晚請安。

「過了,過了,」張文說,「談戀愛不是做奴才。」

「以前吊著賣,現在打折處理咯。」老五笑他。

「是兄弟不?這樣講老子。」飛爺嗔怒著。

「莫找長沙妹子。」老五說。

「她就是的。」飛爺梗著脖子,「何解咯(怎麼樣)?」

「冇事、冇事,」老五聲氣弱了下去,「我曉得,你愛她。」

轉眼就過小年了,家家團聚,張文獨自在長沙,仍要上班,有天晚上,他很想吃頓餃子,有日子沒去了,打車去小店,遠遠看見雪壓塌了棚屋,到近前,殘垣間朝里望,內里一片狼藉,張文暗忖,老闆兩口子許是回家過年了,房東也不知過來收拾收拾。

旁的店子不願去,張文去了超市,執念讓他決定自己包一頓餃子,超市有機壓的麵皮,張文買了一塊五花肉,請店員現絞成肉泥,買了一把蔥,一顆白菜,冰災未過,蔬菜都貴,他原本還想做個涼拌芹菜,尋了半天沒尋著。

回到家,張文在廚房裡倒飭開來,白菜剁碎,擠出水份,與肉泥、蔥末置一盆,加鹽、生抽、白糖攪拌均勻,點幾滴料酒去腥,放半小時入味,再轉到客廳,在茶几上攤上報紙,邊看電視邊包,餃子皮有些干,怕散,倒一小碗飲用水,蘸著水捏口。

包餃子時,張文接了幾個電話,多是朋友們慰問孤寡,老三、老五在家吃過晚飯了,邀他出去玩。張文一一拒絕了,年近三十,他越來越清晰地明白了感覺孤單與享受孤獨的區別。

電話里,張文告訴老五自己包了餃子,哪天得空,可以過來吃。老五高興地應了。他不知道那是張文的惡趣味作祟——張文包了十個特別的餃子,餡料里放上了家裡所有能找得到的辣醬,剁椒、干椒、海南黃椒醬,專候著他來。

最後一個電話是飛爺打的,他和女友買了票,準備看電影。「你來不?你肯定冇空。」飛爺在電話那頭自說自話。「有空,我就來。」張文篤定地說。掛了電話笑笑,去廚房裡煮餃子。

九點多,張文終於吃上了餃子,客廳很空,除了窗外的風聲、室內的電視聲,還有張文的咀嚼聲。一大盤氤氳著熱氣的餃子,一碟老抽香油拌干椒,一碗蔥花麵湯,夾一碟罈子蘿蔔、又煎了個蔥花蛋餅做菜,一個人的晚餐,也顯得豐盛。蘿蔔咸脆,煎蛋焦香,蘸了醬的餃子吃在嘴裡,蘸料的咸辣首當其衝,細細咀嚼,餡鮮、面軟、汁甜,張文慢慢地吃著,自覺並不輸小店的味道,只是少了那份熱鬧。

其間張文收到一條簡訊:「小年快樂!」張文不假思索地回了一條:「同樂同樂。」撂了手機,繼續吃。

那天餃子煮得有點多,張文吃撐了,不想下樓,在房間里踱步,只當消食,踱到陽台,沙袋在黑暗中吊著,不敢打了,聲響太大,樓下投訴了。

他在窗邊靜立了一會,七樓望去,窗外萬家燈火,夜空是陰沉的黑,遠近樓房屋頂上的雪仍沒有化,一片灰白,他伸手打開窗戶,寒風撲面,吹得他一個激靈,他猛然想起剛剛收到的那條簡訊,以及簡訊上方的那個熟悉的名字,還有他波瀾不驚的應對方式,心裡忽然感到釋然,原以為千難萬難的坎,就這麼悄沒聲地過去了。

(張文即作者,化名。)

編輯:沈燕妮

題圖:go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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