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志·第十五章·生殺如轉
16)
「師父,你見得血么?」孫悟空忽然問。
彼時仙佛散盡,土地歸位,師徒一行將將走過火焰山。
孫悟空停下腳步,聲音很認真。
「我既然能見生,便能見死。」唐僧在馬背上說道,「譬如羊吃草,狼吃肉,生殺如轉,皆天道循環。有什麼見不得的?」
唐僧似乎恨不得抓住一個話題講到天長地久,「口口聲聲見不得的,往往都見不得人。」
他又道,「我坦然見眾生,眾生坦然迎我。見色掩目,見血轉身者,都是偽佛假道。」
「這樣說就可以解釋你為什麼盯著蜘蛛精的胸脯看,還流鼻血嗎?」豬八戒試圖緩和氣氛。
「為師不看,她就要吃了我。」唐僧解釋道,「逼不得已!懂嗎?」
「你逼不得已,我逼不得已,他也逼不得已。」豬八戒憤憤然,「要不是逼不得已,誰願意取這破經?」
孫悟空懶得理他們,拍了拍白龍馬,讓它馱著唐僧跑遠一點。但白龍馬轉個小圈,又跑回來了。
「大師兄,趕路要緊。」白龍馬說。
孫悟空也不理會。
既然都不肯避開,也就罷了。
他提著鐵棒,轉身看向挑著行李沉默不語的沙僧,「你不怕死。」
不是疑問,也非感嘆。他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沙僧點點頭,「是,玉面公主是我殺的。」
他老老實實、認認真真,並無半點逃避。
「天蓬,你怎麼看?」孫悟空問。
他已經很久沒有喊過『天蓬』這個名字。
豬八戒走過來,「大師兄,我不是故意想騙你。悟凈是有苦衷的,我只是希望你能給他一個機會。」
背叛固然不可饒恕,但這一行誰又不是身戴枷鎖?
孫悟空提棒往前走,沙悟凈沉默地閉上了眼睛。
他閉著眼睛等待命運的裁決,好像從來就不懂得反抗。總是等待,等待仙罰,等待任務,等待死去。
「悟空!」唐僧說,「我們上路的時候是四個人一匹馬,到西天的時候最好也是四個人一匹馬。這樣吉利。」
「到西天的時候我就變回龍了。」白龍馬說道。
豬八戒喊道:「大師兄!」
金箍棒停住了,停在沙僧頭頂。
他們西行的原因雖然各不相同,但一路走來,也同過生死、共過患難,經歷頗多。
正如唐玄奘所說,天然有情眾生。他們朝夕相處,又怎會無情?
棍風迎頭,將紅髮壓得牢牢貼緊。沙悟凈雙眸緊閉,又在想著什麼呢?
「我不會替他出手。」孫悟空說,「牛魔王的恨,等他自己來洗。」
「牛魔王不會殺悟凈。只有弱者才會遷怒、才會泄憤。」豬八戒很冷靜,「他是真正的強者,他知道真正害死玉面公主的是他自己。」
孫悟空深深地看了豬八戒一眼,這豬頭果然什麼都懂。
「誰說豬不聰明?」唐僧打岔道。
「真正的傻子,就是總把別人當傻子的人。」豬八戒回擊。
「睜開你的眼睛,別一副死狗樣!」孫悟空收起金箍棒,對沙僧道:「辱沒了我的兵器。」
「我可沒這麼難看!」一個聲音反駁說。
孫悟空看著從陰影里走出來的哮天犬,不懷好意道:「我說的是死狗,你還差點兒。」
狗與死狗間,差的自然是一個「死」字。
五百年前這死狗咬了他一口,這仇他可沒忘。
哮天犬警覺地往後退了退,「真君相請。」
孫悟空跟著哮天犬騰雲至一處營地,楊戩站在中位,梅山六聖挎弓箭提利刃兩邊站開。麾下草頭神結陣以待,軍容威嚴。
「埋伏我嗎?」孫悟空笑問。
楊戩卻沒有玩笑的心思,冷冷道:「奉玉帝除妖令旨,前來助你討伐碧波潭。」
「助我?」孫悟空收斂了笑容,「你們想伐誰就伐誰,與我何干?」
六聖中的郭伸出聲道:「恭喜你去脫大難,受戒沙門。想必蓮台高坐之日,已經不遠。」
「你也想?」孫悟空似沒聽出譏諷,「一起啊!」
楊戩面無表情,「討伐碧波潭是如來與玉帝共同敲定的,你們取經路上,必須歷這一劫。不過你們得先去祭賽國,取個由頭,以便師出有名。」
「你倒是聽話。」孫悟空冷冷轉身走了。
一直到孫悟空的身影消失,楊戩才說道:「你在五行山下壓了五百年,應該明白,自由的代價最沉重。」
孫悟空跟著哮天犬走了後,沙悟凈仍自怔了許久。
「你可以回去復命了。」唐僧喊道,「捲簾大將軍。」
禮貌且生疏。
沙悟凈回過神來,「啊?哦。」
我曾是捲簾大將,但我竟險些忘了。
他收起降妖寶杖,兩手空空地離開。
隱約聽得身後豬八戒和唐僧的爭吵。
「我可不挑擔子!」
「你跟猴子說去。」
「讓馬馱著!」
「馬得馱我。」
「……」
聲音漸至不可聞,沙悟凈卻忽覺茫然。
承受仙罰,騙取孫悟空信任,加入取經隊伍。一路傳遞各種信息回天庭,更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去逼迫牛魔王和孫悟空反目。
他已經圓滿完成任務,應該功成身退了。接下來便是接出玉娥,回歸天庭,做回捲簾大將軍,如此按部就班。
可為什麼心裡空空落落,總好像忘了什麼考量?
「你在想什麼?」一個聲音在身後問。
沙悟凈回過頭,看到一張熟臉,天庭多聞天王。
「我該……回天庭了。」沙悟凈說。
「你還不能回去。」多聞天王的聲音很平靜。
沙悟凈激動起來,「為什麼?」
「你還有任務。」多聞天王取出一道玉牌,證明他是這一次的傳令仙使。
「我任務已經完成了!」
「但是你演得不夠好。」多聞天王搖了搖頭,「我教你怎麼說?」
他扭曲面容怪叫:「大師兄,我已奉命殺了那老牛的小娘子!」
多聞天王注視著沙悟凈:「你為什麼不這樣大聲說給牛魔王聽?」
沙悟凈嘴唇顫抖著不說話,但眼神卻蘊著憤怒。
多聞天王緩和了語氣,很有耐心道:「只要再完成一件任務,你就能跟你妹妹團聚了。」
沙悟凈早已熟練了如何壓制情緒,他盡量平靜道:「我背叛過。他們不會再相信我了。」
多聞天王拂了拂混元珠傘,欣賞著他無可奈可的樣子,「正因為你已經背叛過一次,所以他們絕對想不到你還能無恥到再背叛一次。」
這話堪如木板扇臉,鋼刀刺心。
沙悟凈沉默了一陣,問道:「上次的傳旨仙使呢?」
如果不思考,就習慣笨拙。如果不反抗,就習慣懦弱。
沉默了太久,笨拙了太久,懦弱了太久。
說來很可笑。可若是不沉默、不笨拙。當初在八百里流沙河,又怎麼承受得下來日復一日的折磨?
疑惑帶出問題,思考引來折磨。
多聞天王淡淡解釋,「她另有任務。」
「這一路來遇的妖,多是三清門徒。佛教東傳,想來道祖並不樂見。」沙悟凈又問,「帝君想做什麼?」
「我不關心。也不是你該關心的。」多聞天王的聲音冷了下來。
沙悟凈看著他,「我要見玉娥。」
多聞天王臉上看不出表情,聲音卻又和緩許多,「事關機密,現在還不能見。捲簾大將軍應該能理解。」
「這是最後一次?」
「當然。」
「如果孫悟空要殺我?」
「你放心,天庭一定會保你。」
沙悟凈接下玉牌,看著信誓旦旦的多聞天王走遠。囂張狂傲的多聞天王,卻不敢在孫悟空有可能的感知範圍內騰雲登天,而是選擇繞到極遠處。
神仙多麼高貴,他卻是一個被神仙欺負的神仙。
妖魔多麼低賤,那卻是一個被神仙懼怕的妖魔。
與世無爭,唯唯諾諾,卻被一步一步逼到角落,踩在塵埃。又換得回什麼?
問題一直就在那裡,如果不思考、不抬頭,就只能視而不見。
他本無後路,天庭也沒有給他預備後路。
死亡或許會讓他心安,因為玉娥能因此無恙。
但那一記金箍棒沒有落下,他還活著,活著卻沒有見到玉娥。
活著,就會有疑問。
他從未想過金口玉言是否可信、天庭是否有錯,從未想過思凡是否有罪、打碎琉璃盞算不算大錯。
因為他從未抬頭,所以他從未想過。
他默認仙界的一切規則,承認高高在上的所有權威。他曾是那衡量三界的規則中某個部分,維護規則也享受規則。而今他是那規則下的棄兒,用痛苦來咀嚼規則。
痛苦總會令印象更深刻。
土地神從地里鑽出來,一手拄杖一手負後,「唐僧他們快出發了,你還不跟上?」
這些土地陰神,面對唐僧恭恭敬敬,面對豬八戒誠惶誠恐,面對孫悟空恨不得五體投地。唯獨對著他沙悟凈,一個個倨傲自矜。
因為他比他們更恭謹。
火焰山熄滅,牛魔王降伏,羅剎女隱居。這土地神已經開始幻想自己往後的美好日子,因而對多聞天王隨口交付的督促任務更是用心。
他捏了捏鬍子,有些不滿,「你……」
但這聲再難繼續,因為一雙大手掐著他的脖子將他高高舉起,強橫的法力禁錮他的神術,土地神杖跌落地面。他就像一個最尋常不過的老人,在那雙大手下無力掙扎,
沙悟凈掐著這個小老頭,將他舉在頭頂,正擋著太陽。光線渲染著這土地神,一圈一圈的光暈,竟有幾分菩薩風采。
「當我思考的時候,你們別打擾。」
當我臣服天庭權威時,你們可以作威作福。當我懷疑天庭權威時,你們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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