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的十世情緣

1.

和尚自出生就是和尚。

他的師父是和尚,他自然也是和尚。他自小隨師父出家,在一坐巨大的寺廟裡,他師父是一位得道高僧,每到寒冬時節,他便消失,只留小和尚一人等著院子里寂寞了一個冬天的杏樹開花。

寒冬冷雪,青燈古剎,佛陀無相,萬物無言。

和尚喜歡一個人面對著佛像,因為每當他看著佛像時,腦子裡總能聽見一個聲音,但凡他有什麼疑惑,那聲音都會給他解答。

「佛啊,未生我時誰是我,生我之時我是誰?長大成人方知我,闔眼朦朧又是誰?」

「未生你時,你是我的弟子,生你之時,不過是困在凡間的肉體凡胎,到你成人,你便傳我佛法,等你朦朧闔眼,你便回到極樂世界。」

「我此生的目的,就是為了傳揚佛法嗎?」

「凡間不過是佛陀的一個念想,」那聲音告訴他,「佛陀一念而成就凡間。」

「那麼人世的榮辱又是什麼?」

「不過是一場夢。」

「誰的夢?佛陀?」

「靈台山下,有顆巨大的菩提樹,樹上的葉子,飄搖億萬年,他們做了個夢,那便是凡間的芸芸眾生。」

「那我呢?」

「我要你來找我,喚醒世人。」

春天,老和尚回來了,寺廟裡,來了一個很漂亮的少女。

她是要嫁人的,按照當地習俗,即將出嫁的女人,要到寺廟裡,為佛燒上四十九柱香。

少女比寺廟裡的觀音更漂亮,她雙眼靈動,宛如桃花。

少女在佛前雙手合十,虔誠禱告,小和尚在一旁,瞧著她,春天紛飛的柳絮,飄進佛堂,飄到咧著嘴笑的彌勒頭上,飄到小和尚的心裡。

總有柳絮會飄到少女烏黑的發上,小和尚好心提醒,少女回眸,「你幫我拿下來啊?」

手綰青絲,情愫建升。

春天的傍晚,月白風清,少女站在古剎的院子里,手扶著杏樹,痴痴地瞧著飄在杏花上的月亮,和尚走了過來,輕輕地說了一句,「今晚月光好美。」

他瞧著和尚,微微一笑,「好圓的月亮。」

「好美的杏花。」和尚說。

「佛不是說,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杏花在你眼裡,不應該空無一物嗎?」少女桃花似的眼睛,微笑地瞧著他。

春天剛剛盛開的杏花,從不甘寂寞的枝幹上,輕輕飄落。月光在她的臉上,勾勒出淡淡銀白。

和尚低下了頭,「我回去做功課了。」

和尚走了。

月光靜靜地在和尚的背影里流轉,她忽然覺得春風有些寒冷。

料峭春風,惹人寒。

老和尚看在眼裡,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阿彌陀佛。」

夏天。

少女要走了,她本就是要嫁人的。

可是,在與和尚相處的四十九天里,她愛上了和尚。

她找到了和尚,「喂,我要嫁人了。」

「祝福你。」

少女嫁了人,與人做妾,那是一個富甲一方的財主,五十多歲,常年流連於風花雪月之地,財主的老婆,對她不好,打她罵她,將她當做丫鬟。

她總能想起和尚。

想起那個月白風清的夜晚,每當此時,她便心生落寞,若當時和尚沒有離開,那又如何呢?

他們也許會在樹下相擁,也許,她會與和尚纏綿廝守。

相思與苦悶折磨著她,沒多久,她便病了,財主老婆不讓人給她看病,病情越來越重,到了冬天,她便撒手人寰。

和尚,替她超度。

瞧著已經冰冷的屍體,和尚的心,空落落的,他不知道為什麼這麼難受。

他去找老和尚,「師父,我可是陷入情了?」

老和尚點點頭。

「師父,情為何物?」

老和尚說:「世間情,誰也說不清,若說情為何物,只能生死相許。」

「若情生情滅,就是死生,可是人生的死生只有一次,既如此,世人何必如此執著於情?」

老和尚默然,「只有我佛如來,能為你解答。」

和尚一個人來到佛堂,那往日總能聽見的聲音,此刻忽然聽不見了,他想,難不成自己的心,沒有一心向佛,所以,佛也捨棄他了?

他決定,西行問佛。可是,他剛到流沙河,便被那裡的妖怪吃掉了。

2.

和尚死後,沒有經過奈何橋,卻又轉世投胎,帶著前世的記憶。

他投到一個官宦之家。

當時,南北朝戰亂,民不聊生。

和尚一心只想求佛,可他家人,不允許他出家為僧,他雖然知道這世界,本是一片空虛,但身在凡塵,如何得脫?他只能一個人偷偷跑到珈藍寺,獨自修行。

可是,無論怎樣拜佛,都聽不見那曾經能聽見的聲音。

有一天,在眾多信男信女中,他看見了一個人,一個有著桃花一樣雙眼的女人。這女人和他上一世遇見的少女一模一樣。

那少女瞧他時,便覺相識。

這一世,少女沒有隱藏愛意,直接向和尚表白了。

和尚苦笑,上一世犯了情戒,所以聽不見佛陀示下,這一世,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犯了。

時值,南北朝,狼煙四起,民不聊生,為了躲避那少女,和尚故意響應君王號令,出兵抗敵,他在戰場之中消失,繼續西行,可到那流沙河,卻又被吃了。

3.

這一世,和尚投胎做了個女人,她相貌美艷,迷倒眾生,可她偏偏要當尼姑。

他只等可以到長途跋涉的年齡,再次西行。

尼姑們晚課誦經完畢,嘰嘰喳喳地討論前朝的往事,說有個妙齡少女,在寺廟前,遇見個一心向佛的少年,少女愛上了他。那少年聽從皇命,征戰沙場,生死不明。

那少女,便一直在廟裡苦等。

寺外雨落紛紛,不覺間,已過三十年。

她看破紅塵,出家為尼。

她們說,那女人現在就在這尼姑庵里,不過又老又癟。

和尚心想,難不成是她?她一直在等我么?

儘管心中這樣想,卻不敢見她,有一天,有人說那女人快不行了,在床上大口大口吐血,和尚即將遠行,心想,若是情劫,終究也要見上一見。

跟著女伴來到那老尼所在的房間,推門。

老尼姑躺在床上,雙目無神,見到他來,突然間來了精神,她從床上坐起,像個恬靜的小姑娘似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紅暈。

「是你,你終於回來了。」

他走上前,想說什麼,那尼姑卻搖了搖頭,「我一直堅持不肯離去,我身體的所有器官,都已因歲月而衰竭,見到你,他們又換髮活力,他們知道,如果不讓我再見你一眼,死了也不會瞑目的。」

老尼姑留下了這麼一句話,溘然長逝了。

他再一次來到流沙河,依舊被那裡的妖怪吃掉了。

4.

他知道,他死了還會轉世,只要他見不到佛祖,他就永遠也死不了。

有的時候,他甚至渴望死亡,因為死亡能清楚掉他的記憶,他的情債,但是,他的記憶總是從前留給現在。

他究竟是為什麼不斷西行呢?他想問佛的問題,究竟是什麼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

直到有一天,他看見了一具骸骨。

他想起了那個與他命里糾纏的女子,便想,這會不會是她,又在這裡等我?

他將骸骨收起來,發現只是一個可憐的女人,他替那骸骨超度,那骸骨上徘徊的靈魂,卻怎麼也不肯散去。

骸骨旁,有兩隻烏鴉,一隻很快就飛走了,另一隻卻盯著他,瞧了好久。

和尚想起了很早以前聽過的故事,說有個痴情的僧人,他說,我願化身石橋,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晒,只願心上人再次從橋上走過。

僧人也會如此多情嗎?

那隻烏鴉,是不是她的轉世投胎?只為再看他一眼呢?

他來不及多想,拿著骷髏繼續西行,只是,他在流沙河,再次被吃掉了。

5.

……

一次次從死亡中醒來,他發現,凡間的世界,也許不僅僅只是佛陀的一個念像,至少不是如來佛的念想,若有這樣的佛,那應該是超越如來,超越世上的一切神佛,不僅僅是凡間,就算是西方極樂世界,抑或是天庭,都是他的一個念想,只是,無論佛祖還是玉帝,怕是都沒考慮過這一點。

他想,也許,讓他西行的佛,不過是想佔據這人間的底盤,也許,讓他西行的佛不是如來,而是別的。

那又是誰呢?

又是誰讓他遭受情劫之苦呢?如來么?如來出家之前,是享受盡了人間繁華,所以他悟得萬般皆空。

怎麼會是如來?如來不是想讓他西行的么?若是如來,為何讓他遭受情劫之苦?

十世情劫,只為考驗他的性情嗎?只為考驗,他是否一心向佛嗎?

6.

這一世,他自出生,就遭受劫難,父親被人殺死,母親被強盜霸佔,他被扔進合理隨波逐流,他成了江流兒,成了大唐最有名的高僧。

和尚說完,看著我,「你知道我的故事了?」

「師父,你說佛陀讓你遭受十世情劫,可你只遇見他八次。」

「是,我還能遇見她兩次。」

「見到了嗎?」

「沒呢,但我覺得,我會看見她了。」和尚說完,眼裡露出了少有的哀傷。

「你在想她?」

「佛難道永遠是對的嗎?」

「師父,你在質疑佛?」

「這一世,我的父親叫做陳光蕊,他是積福的好人,可因他是我父親,所以,他被強盜殺死,我母親,也是積福之人,因她是我母親,所以,她被強盜霸佔,二人雖然借著神力,得意前緣得續,可終究浪費了人生的好多年華,對於神仙,人間一年,不過天上一天,況且他們歲月悠悠,生命漫長。可對於人呢?只不過匆匆幾十載而已,只為了讓我遭災,便生生剝奪了他們幾十年的壽命……」

「師父,你說的,恐怕不是你父母吧。」

和尚看了我一眼,斬釘截鐵地說,「我說的就是他們。」

我笑了。

和尚說的,恐怕是那個與他有命運糾纏的女子,只為這十世情劫,便要十世忍受相思之苦。

「神佛可以安排人的命運,人只能認命么。」我問和尚。

「想不到,你也學會用人的觀點,去看待神佛了。」和尚說完,轉身走了

瞧著他的背影,我不禁想,我們這幾個人,究竟在幹什麼呢?

一個一心執著要求佛的人,心中卻充滿了無數疑問,他甚至懷疑佛,可他卻要義無反顧地去西天取經。他究竟求什麼?

一個自由奔放的猴子,一個特立獨行的豬,一個庸庸碌碌,不知所求的我。

我們西行,究竟求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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