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飽了 · 在喻家,進廚房
引
嚴格意義上來說,我第一次見喻波老師,是在去年十月扶霞·鄧洛普在成都的第二場《魚翅與花椒》新書籤售會上。喻老師一身黑色中式正裝,氣質沉穩,略顯嚴肅。只是在友人要求和他拍照時才稍微露出一些笑容——這倒和他在2012年BBC那部紀錄片里呈現的氣質很像:慢條斯理,惜字如金,好像除了做菜相關事情之外,連半句話也不屑於多說。畢竟,他早年「菜痴」的名號,也不是想當然就得來的。
不過在新書分享會上的喻老師,還是打開了話匣子,分享了很多他的川菜趣事,比如和扶霞共事的一段經歷,或是分享一些近年來在不同國家的飲食經歷。但給我印象最深的,也正如扶霞在書里所提到的,是他在話間偶爾會借著某個話頭,說了好幾次「自己沒文化」。儘管「廚」在中國,總還是有一種根深蒂固的階層認知:君子遠庖廚。庖廚中的非君子,歷來沾不到「文化」的邊,一直缺少應有的被尊重。但喻老師口中的 「沒文化」,在我看來實在是有些自謙得過份了。
說到文化性,在川菜範疇內,能與喻老師相提並論的,大約不超過三人。猶記得寬窄巷子時期,喻家廚房的門扉上,還貼過孔、孟二位先生對話:有同嗜焉,從吾所好;不多食也,點爾何如?細細一讀,就令人神往。菜品自不必說太多,享譽業界的毛筆酥,以番茄醬汁為墨,擬君王硃批之態;也有傳統筵宴上行令飲酒的文雅樂趣,酒酣耳熱時,再抽上上籤,一場突破傳統的筵席,又有自然古韻。以2019年的眼光看來,這些形態的美食真是「有噱頭」,「具備網紅潛質」(恰巧,前不久毛筆酥突然又成了西安地界網紅美食,是某大師所謂的2012年自創穫獎菜,殊不知,這是喻老師十幾年前的首創作品)。如果你把這樣的呈現放回本世紀初的大環境下,你就能看到,喻老師在烹飪上的造詣,在當時到底領先業界多少個身位。
自我對川菜產生濃厚興趣的這兩年,幾家在飲食圈子裡叫得出名字的川菜餐廳,大都吃過不止一次。反倒是喻家廚房的家筵,因為喻老師的出門遊歷,突然變成了看機緣。本以為遙遙無期的理想,卻意外地很快實現了。半個月內兩赴喻家廚房,本該畫給二零一八年的圓滿句號,不小心添了一筆,成了二零一九年的第一個驚嘆號。
席前
第一次進喻家廚房,莫名地就生出的親切感。進門小小書櫃作障,塞滿烹飪書籍,好幾本我家也有。仔細看看,不乏絕版藏書,特別是一套繁體的《中國名菜集錦》立在角落,十分醒目,莊嚴感頓生。喻老師的妹妹給我和友人沏好茶後,甩下一句: 「在我們這兒,你就當自己家一樣,隨便一些」,然後就自顧自地忙碌去了,留我們在客廳,似乎根本不擔心陌生人的闖入,客人早已相熟。
再往廳里進,一張圓桌上置六套餐具,大概是晚筵落座之處。客廳的進深兩端,都是巨大的落地窗。其中一面的窗外,幾個紅色陶缸並排,裝滿了陳年、顏色近黑的豆瓣醬。窗內是兩個開放式操作台,其中一個灶上座著鍋,正煮著香料和兩坨五花肉,水在沸騰,發出松風雨鳴的聲音,卻沒見著人在旁關注。
對稱的操作台背後,兩個廚房也是門對著門,一邊是製備冷碟的廚房,戴雙老師(喻老師的夫人)正在製備十六素方碟。見我鑽進了廚房,也沒有半點客套,先指著身後一個小方碟里的褐色條形食材,讓我辨識。連猜兩個答案,竟都錯了。戴老師哈哈大笑,說:「現在的年輕人喲,茭白也能認成豆腐乾、雞蛋干,真是沒吃過好東西!」一個回合被測出深淺,還敢瞎做什麼自我介紹,還是接著請教其它食材吧。
交流了一會兒,戴老師開始要調十六素碟的不同味型,分不得半點心,於是指一指半掩著門的對面那個廚房,說,喻老師在那裡,你也去打個招呼吧。我求之不得,卻又有點緊張,不斷揣度應該怎麼和這位不苟言笑的川菜大師破冰。最後斗著膽,撩開門,鼓起勇氣喊了一聲「喻老師好!」,正在備蒜蓉的喻老師抬頭笑了一笑:「你好,來啦?」,放在調料架上的手機,App里正放著廣播節目,喻老師也不管,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的和我聊了起來。
幸好近段時間在川菜知識領域有所深潛,在過去的一段美食旅程中,也和喻老師相熟的一些川菜大師也都有過交流,話題一引到川菜上,喻老師就跟變了個人似的,立馬來了興緻,話也多了起來。但和以往就餐時和主廚的交流不同,話題並沒有局限在當下,比如今晚筵席所涉及的食材,或者交流烹飪的技法。喻老師分享的更多的是他在各國遊歷時,所看到的產業見聞:上至原材料,國內外的「有機」差別;也有他作為廚師,在國外表演,或者去某個米其林餐廳「摘星」的故事;當然,最後也回到川菜上,從業接近四十年以來,他所知道的那些在書上從來不提的真相。
我突然有點明白了「喻家廚房」的英文,為什麼會被譯作Yu』s Family Kitchen。我們說「誰家菜」,多是說一套有著主廚強烈個人風格或者思想呈現的菜品。在出品這一層面,「喻家菜」自然是無可挑剔,而我覺得最有意思的地方在於——我沒吃過寬窄巷子時期的喻家廚房,不知道那時他們是否也住在那院子里——目前這一代喻家廚房,空間高而明亮,既不顯清冷,也不感局促,無外界擾。一天只接待一桌,也沒有服務員,就是喻、戴賢伉儷和他的妹妹三人,從頭到尾完成這場家筵。等席後半段不忙的時候,喻老師還會親自給客人斟茶。在這裡的每一個細節,都充盈著「家」的感覺(喻老師一家真的也就住在二樓)。第一次六人同行,這種感覺尚不明顯,而後只帶兩位朋友再去,體驗便要深刻得多。
席間
席前冷盤,十六方碟。薑汁菠菜、陳皮番茄,椒麻桃仁、蒜泥三月瓜、香鹵藕片、醬香茭白、藤椒油菜心、糟醉佛手瓜……精巧小碟一一陳列上桌,每種味型都不一樣。每樣先試上一口,味蕾顧此失彼,想要努力記清楚每一種味道,最後差點就要味覺紊亂,友人形容說,這桌冷碟,就像在嘴裡放了煙花,絢爛迸發。細品之下,每一碟調味極度準確,酸、甜、咸、辣錯落有致,食材鮮味和調味香氣層次分明。十六碟全為素,從前他的菜單中葷素組合已然不同,從舒適度,健康飲食的角度而言,修行又更上一步。給人小驚喜的,是席上移碟換陣的手法,只需稍微挪動位置,十六碟大方陣立即分成四個小組,分列在桌子四方,易於食客分享。
只是席上再沒有人提到過「星宿」、「天圓地方」、「斗轉星移」這些個概念,我也只是因為翻書找資料時才偶爾得知他在那個階段的理念。現在反倒覺得合理:若是沒有思考和進步,那也有虧了這大師的名號,著實無趣。這讓我越來越期待接下來的菜:很好奇現階段的喻波,到底會用怎樣的方法,來展現他從業至今,對烹飪,對美食的思考。
玉簪菜花,選取蒜薹的碧玉顏色,編出中國傳統發簪形狀。我看到關於這道菜最早的文字記錄,已是在世紀初的二零零一年,沒想到的時隔快二十年,還能在桌上與它偶遇。菜品本身的味覺體驗自不必說,最讓我傾心的,是廚師的巧思。把這還不如四分之一小指粗細的的蒜薹分解開,還得小心翼翼地算好了尺寸編成形狀,若是沒有靈心巧手笨拙如我,大概除了炒個臘肉或者是配進回鍋肉,摳破了腦子也得不來這樣的靈感。
喻家廚房的筵席設計是四部曲,冷盤、中點、熱菜、甜點。這十六道冷盤組合,非常直接地給出了一個味覺高潮。這個理念,和最近採訪的張元富老師對筵席的理解,似乎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但我覺得又有所不同,松雲澤的高潮前置,是在摸索食客的體驗中,慢慢總結和調整。而喻家廚房的這種開場盛景,似乎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氣質,或者說,菜如其人,簡單而直接的把他心之所想,傳達到食客口中,進而使大腦愉悅。席上另一位友人說,這十六道涼碟,吃出了喻老師「霸氣外露,捨我其誰」的氣魄,現在想想,似乎並不誇張,有些味道,在接近二十天後仍然能回憶起來,這種體驗對我而言,到現在仍是獨特的。
隨著十六碟陣四四散開,中點隨之呈現上來。幾道中點的味覺均顯溫柔,各有其用。毛筆酥口感酥軟,加上番茄鮮味,緩釋舌尖的疲勞。而後又輔以川味中最獨特的味型——怪味胡豆下酒,口感細膩,甜中輕微有麻辣,又與市場上的工廠化產品截然不同,輕輕撩撥一下味蕾。
白糖皮蛋,應該算是中點裡最難忘的一道。皮蛋應是上等出品,蛋白是半透明金色,晶瑩剔透,蛋黃層次分明,下刀仍保持中間的溏心完整好看,是用眼睛就能判斷出的好東西。調味竟然簡單到只用粗的砂糖粒。甜味剛好遮住皮蛋本身鹼味,皮蛋的軟彈又和砂糖的硬脆造出口感層次對比,簡直是意外之喜,原來皮蛋入饌,也不是必須用蔥姜蒜調味的嘛。砂糖也是好材料,色澤雪白透明,慢慢咀嚼,能清楚聽到牙齒研磨糖粒時爆開的聲音,加上純凈甜味帶來的愉悅感,讓人印象深刻。川菜里有「響聲菜」一說,從聽覺上豐富筵席感受,我覺得這一道,把它算作半個響聲菜,好像也能說得過去。
2017年,由安東尼·波登製作的節目《The Mind of a Chef》第六季,邀請主廚丹尼·鮑伊(他也是2013年的詹姆斯·彼爾德大獎得主)來到喻家廚房拍攝。從這一集的視頻資料里,又了解這道涼粉鮑魚的前世今生。不然誰又能想到,這個米涼粉的運用,竟然是喻老師對麻婆豆腐的實驗性改造。米涼粉(也叫米豆腐)汆水之後,用豆瓣醬調汁,和牛肉粒一起,整個燒入味,再以糖、醋調味,讓其更加柔和、飽滿,最後調入「四花(蔥、香菜、芹菜、蒜苗)」調香。從技法上來說,有著傳統的影子,無比細緻的材料使用,卻又讓它的表象跳脫了一貫認知,後來我才意識到,這道菜中涼粉倒是比鮑魚更值得被品味。
再說紅花響皮。喻老師的做法,應該是用藏紅花把煮響皮的湯底著色,再上面用黑松露片綴成蝴蝶形狀,且不說響皮的熱氣混著松露片的香氣直衝鼻腔,僅僅是形態之美,令我停不下快門兒。其實我吃這道菜的感情,頗為複雜。響皮,算是四川地區的傳統食材,豬皮油炸泡酥之後水發,成海綿狀時即可入饌。因為這道菜使用的豬皮,往往用於體現川菜中物盡其用的特點(換言之,這是廉價食材),但是把它和藏紅花、黑松露放在一起,確實幫助我對喻老師的「充滿先鋒實驗藝術」的烹飪理念又有了另一個角度的理解。
想像了一下,如果這樣一頓家宴放在十年前、十五年前,要我挑出席上最喜歡的兩道菜,大概率可能是毛筆酥,上上籤,被一些吸引眼球的外部因素或者「噱頭」迷惑,是從「好吃嘴兒」成長為「食客"的必經之路,而隨著吃的經歷和閱讀積累越來越多,現時喜好的兩道菜,是蜀寒三友和人生五味。
蜀寒三友,分別是兒菜,紅油菜和葵菜。戴老師說,喻老師最喜歡的時節,就是四川的冬天。他就選了四川地區最能代表這個季節的三種蔬菜,用了最簡單家常的處理方式,在去除芥菜科常有的微弱苦味之後,順手還激發出油菜香甜味。這道菜,我認為是大道至簡的極致。僅僅簡單到用食材的本味,我感受到的卻對這生養之地的美好眷戀。是為席中上品。不過因為供貨的緣故,我發現這三友偶爾碰不上面,不過沒關係,「第四友」豌豆尖頂上,也是一輪美好的相聚。
另一道人生五味,則是棒菜四吃。用莖切片,做成了宮保味型的冷盤,酸甜之上,有適度的糊辣香氣;外皮脆勁兒足,按洗澡泡菜的手法,辣味入碟;菜心煮進小碗湯,略帶清苦。莖稈切成細丁,與菇片一同熗炒,勾芡成羹,蘊藏兩種鮮氣。一個棒菜,四種吃法,簡簡單單,正是四川地區家常,五種味道,用來寓意生活,最為恰當不過。這道菜,給我的感覺是「平淡與美好」,我甚至覺得如果每天早餐都是這樣四碟東西,我會願意吃到一直老。私以為,這道菜,很符合喻老師這個時期的心境,在度過了寬窄巷子那個他認為自己最為輝煌,甚至自稱是有點「狂」的階段之後,如今的他給我的感覺更沉穩,更平和,氣度在遊歷多國之後,自然而廣闊。前文所說的菜如其人,亦是如此。
寫到這裡,突然發現似乎有一點趣事可以分享,喻老師給菜起名字似乎真是有點隨意……十一月末,爾雅和扶霞等幾位老師去喻家廚房時,這道菜還叫做「案頭清供」,我猜大約是可以在案頭供上一支棒菜,寄意人生。不曾想到了十二月末,這道菜的名字就變成了「人生五味」。去掉了高深莫測的意象,未見得失了雅緻,但我總會幻聽出戴老師說話:「哎呀,在我們這裡,一定要隨意一點,乾脆今天這道菜,就叫人生五味吧。」 (我並不打算告訴你「玉簪菜花」到我這一餐時變成了「玉簪蒜薹」)
最後想讚美的兩道菜,一道是戴老師家傳的神仙肉。在四川地區,老年人一般尊稱為「老神仙」,川菜中為菜取「神仙」二字,一般都表示無比軟爛,哪怕不需要牙口,放在嘴裡抿也能抿化了。這道神仙肉端上來就差點誘得我連照片都不想拍了,皮下油脂部分已然燒至透明,只需要看看外觀,幾乎就能想像它接下來的宿命:用筷子輕輕捏起來,肉還在筷尖上抖動,入口前一秒,抗議般地朝盤子里滴了一滴油,然後被舌尖拖住,拽進口腔。你可能還會糾結,到底要不要把它咬斷呢,可答案還沒想明白,發現舌頭已經不由自主的把這塊神仙肉頂向上顎,油脂爆開,從舌邊的溝壑奔流向喉嚨,嘴裡就只剩下瘦肉纖維,但那像吃到最後的糖果,細緻到根本無需咀嚼,油脂香氣從鼻腔後部傳入腦中,一秒鐘不到,點燃了基因里的肉慾——這是本能,也是對每一塊做到極致的肉的尊重。戴老師說,這神仙肉,除了碗里的,再多沒有,給你留個念想,回味「幸福感」的話,這一塊足矣。
開水白菜,川菜中的頂級湯菜之一。喻老師的「開水」,和我曾經喝到其它的幾個主廚的作品相比,鮮味更外放,傳達更直接,據說這是更接近傳統的做法。對於這道菜本身的做法成品,也無需過多闡釋了,我在意的,卻是這套蓋碗盛器所展示出的小心思。一端是一個硃紅色金文大篆的喻字,是當天唯一能看到的餐廳的印記,與它遙遙相對的,是兩條遊動姿態的魚,我猜測,這裡藏著的,是戴老師名字里「雙」字。這顆糖,真是被發得猝不及防,誰說廚師沒有小浪漫的?也難怪熊教授在文章里把他比作《清異錄·饌羞門》里的以菜畫景的僧廚梵正,喻老師的心思,真是遠比外表看起來細膩。也正因為此,席上菜單里還出現憐香惜玉的「臘梅湯」,近乎於分子料理,細緻入微的「番茄凍」,也不會太過於詫異了。
席後
在我兩次就餐間和喻老師短暫的聊天中,並沒有涉及太多食材的運用,但明顯能從菜中感受到他對食材和技法的獨到之處,真是無比迷人(特別是第二次去時,還吃到了用新式烹飪技法製成的傳統川菜雞豆花,這在丹尼·鮑伊的節目里也能看到)。他說,川菜需要變,大膽的變,我深以為然。但變也需要遵循章法,不是簡單的形態調整,也不是想當然的變。有的時候探店,我會很惆悵,偌大一個成都,成千上萬家的川菜館子,十有八九做的是果腹的食物,真正能「以食載道」的餐廳鳳毛麟角,而此間又有資格論川菜之變的,一隻手也能數得過來。
我常常在朋友圈裡感慨,慶幸自己還處在一個有口福的時代。只要你有心,依舊能在成都吃到諸如蟲草鴨子,香蓀肝膏湯,苕菜獅子頭這種幾乎沒幾個人還能做好的經典傳統菜。我也欣喜於遇見了川菜界的幾位探路人,他們沒有現成的可以複製的「別人的成功」,只能在數十年一日的人生際遇中探索和積累,把見聞和靈感一同烹煮進菜中,調出了川菜未來的無限可能。
感謝喻家三位老師款待,感恩喻波先生,和他的「喻家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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