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疑云:警察找了四年,對比了6000多張嫌疑人照片,最後破案的是食堂大師傅
大家好,我是陳拙。
一提起反派,大家腦海中總會有一個兇悍邪惡的形象。現實可不是這樣。
有部韓國電影叫《殺人回憶》,影片結尾,見過嫌疑犯的小女孩告訴警察,他很普通的,就是很平常的長相。
今天的故事,來自一個南方小城市的派出所民警。
他負責的轄區很小,只有5萬人口。有倒閉煤礦企業、破敗的棚戶區、人們騎車或步行的窄舊街道。
故事中神秘的嫌疑人,在轄區內頻繁犯案,令民警們異常緊張。
民警逐一排查有前科的人,查閱6000張人口照片。破案的關鍵線索,竟然是在食堂找到的。
事件名稱:小鎮疑雲
事件編號:老友記07
親歷者:朱一重
事件時間:2014年-2018年
記錄時間:2018年11月
小鎮疑雲
朱一重/文
2018年5月,檢察院反瀆職侵權局的人來到我們派出所,對我進行調查。
我被親手逮捕的嫌疑人檢舉了。
他在看守所里指控我刑訊逼供,否認自己犯下的6起案子。
然而我們派出所的都知道,這人究竟幹了些什麼事。
整整4年的時間裡,他遊盪在醫院、學校和居民小區周邊,把這片只有5萬多人居住的老煤礦區,鬧得人心惶惶。
這一切都要從2016年說起。我從刑警隊調到現在這個距離市中心十幾公里的城區派出所。我們派出所的轄區位於城鄉結合部,因為監控設備覆蓋率不高;而受害者不是受到驚嚇,就是年齡太小。
當時,我們始終不清楚他的長相,更無法確定他的身份。
唯一能確定的是,他是個禿頭的中年男人。
2018年5月8日下午,我和同事在轄區的一個十字路口駐守。
正在衝鋒車裡聊天時,接警台通知我,綉苑小區7號樓1單元1層有人報警。司機一腳油門,把車開到了小區門口。
我剛下車,就看到一個女人朝我們猛招手。
女人有個上小學二年級的女兒,叫甜甜。剛剛班主任來電話,說甜甜下午到學校後,一直趴在課桌上哭。
下課後老師把她帶到辦公室私下問,這才知道,甜甜在上學的路上,被一個「爺爺」拉進了小區的樓道里,「爺爺」強迫甜甜摸他。
我安排同事去學校接甜甜,然後到小區里走訪調查。
結果不盡人意,案發現場毫無線索,更沒有目擊證人。我只好前往小區物業調取監控。為了保護甜甜,我告訴物業經理,只是樁電瓶車失竊的案子。
監控視頻顯示,中午1點15分,甜甜走出7號樓, 一個禿頭中年男人,騎著輛紅色電瓶車,隨著甜甜消失在畫面中。
根據小區里的其他監控頭,我們得到了更多線索。
禿頭男人在中午12點30分,進入小區的監控範圍。他在小區里遊盪,還坐在草坪上休息了片刻,監控捕捉到了他迎面騎車時的身影,他的臉出現在了物業的監視屏幕上。
這是一個瘦小的中年男人,皮膚黝黑,半個腦袋已經禿了,上身穿一件灰藍色格子襯衫,下身穿黑西褲。
畫面清晰度不高,可以大概判斷長相,他有一雙小眼睛,瘦長臉,大腦門。
小區大門口的保安室距離案發地只有70多米,中午時天氣炎熱,曬得人睜不開眼。監控畫面里,水泥地甚至在反光。
街道空曠,沒有人注意到,甜甜流著眼淚在街頭奔跑。
根據小區的監控視頻,技術處圖像偵查大隊發現了禿頭男人的軌跡。
猥褻甜甜那天,男人離開小區時,車上多出一個白色塑鋼窗,他沿著緯四路直行,消失在路的盡頭。
緯四路很短,前後只有一公里,有兩個小賣部,一家摩配行,幾個臟攤。
路的盡頭是一片棚戶區,那裡彷彿是一潭死水,散亂地排列著搖搖欲墜的二層小樓和破敗不堪的平房小院。
那裡很少有偷竊案發生,因為實在沒什麼值得偷的東西。犯事兒的人也不會躲在這裡,如果要抓人,我們都不用破門,低矮的院牆一翻就過去了。
我一年要來這裡幾趟,主要是處理留守老人的死亡事件。從裡面抬出來的,可能是獨居酗酒的男人,也可能是慢慢病死的老人。
好多時候,屍體放了很久才會被人發現,有一次我去幫忙收屍,發現死者只剩一具白骨了。
棚戶區里有一片廉租房小區,裡面配備了停放電瓶車的停車房。
我繞著回字形的廉租小區兜了兩圈,沒發現那輛半新的紅色電瓶車。
我想到男人車上多出來的塑鋼窗,找小區內的門窗店詢問是否被盜。小區內沒有失竊事件,店主說,男人車上的其實是個紗窗,一般裝在室內,不值什麼錢。
到處都找不到線索,我讓一個同事在小區後門借了一套保安服,扮保安守著禿頭男人。讓另一位同事,騎著所里一輛無人認領的失竊摩托車,穿著油膩的迷彩服,帶上一頂黃頭盔,假扮摩的司機,去緯四路中段觀察。
和同事去附近一家摩配店歇腳時,我順手把手機上保存的監控截圖遞給店老闆看。
老闆的女兒小胖妞剛放學回家,她放下書包,伏在老闆寬大的後背上湊熱鬧,突然叫:「這個爺爺上個月還抱過我呢!」
一個月前,還是中午1點前後,小胖妞去上學,在緯四路上碰到這個「爺爺」。他從左側摟住了小胖妞的肩膀,環過來的手臂摸向她胸口,「小姑娘,這附近哪裡有廁所啊?」
小胖妞一抬頭,看見「爺爺」的禿頭。她掙扎了一下,沒有脫身,左肘用力往後一頂,男人吃痛,放開了。
老闆愣了一下,立馬就急了:「你咋不跟爸爸說呢!」
案件沒有任何進展,卻又出現了一個受害人。
向副所長老張彙報時,我把從小區物業調取的監控錄像截圖,貼在白板上。
老張看著截圖沉思了一會兒,轉身離開會議室。回來時,他手裡拿著一本黃皮卷宗,邊緣已經卷頁了,封面上寫著《陳靜被侵犯隱私案》。
2014年春天,市中醫院的女醫生陳靜來報案。
下午2點多,她上廁所時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卻說不上來。在用衛生紙時她低了一下頭,隔板下方的縫隙里,露出一雙小眼睛。
陳靜尖叫著提起褲子,以此同時,旁邊隔間的門被人直接撞開。老張調了走廊的監控錄像,發現一個禿頭男人在中午12點進人女廁所,直到2點多才逃命似地飛奔而出。
他查看了過去30天的監控錄像,禿頭男人至少在20天里,頻繁出沒於醫院各個樓層的女廁所。
很多人反映,經常在醫院看到他,但沒人清楚他是哪個科室的病人。
醫院加強了巡邏,女醫生、女護士們開始結伴上廁所,來到廁所首先要看一下隔壁有沒有陌生人。
那時候監控覆蓋率還比較低,老張成了醫院保衛科的常客,每天中午他要抽出兩小時蹲守。守了一個月,除了這個男人的禿頭和綠豆眼,再沒發現其他線索。
老張判斷,「人『驚了』,跑這麼快,還是撞門跑的,必然是個慫貨」。
他堅信當年自己沒抓住的偷窺者,和猥褻案的嫌疑人是同一個。
老張希望聯繫小學校長,核實案件的時候,順便讓校長找學生們指認。他覺得條件已經比較明顯了,現在遲遲抓不到人,需要挖掘新線索。
我擔心這樣會引起恐慌。轄區里就這麼幾萬人,調查一旦擴大,難免會傳出各種風言風語。
當年醫院女廁所里發現偷窺者以後,醫生護士見到老張就問人抓沒抓到,老張壓力不小,因為氣氛緊張,嫌疑人也變更精了。
更糟糕的結果是,嫌疑人可能因為受到刺激,做出更極端的事情。
去年就有一個14歲的女孩,被人開車帶到了山上,兩人在爭鬥的過程中,嫌疑人從猥褻強姦轉化為殺人。我們到現場時,車裡滿是抓痕和鮮血。
老張找了這個禿頭男人4年,現在他又現身了。老張拿上監控錄像的截圖,坐上所里的老帕薩特,準備去學校親自尋找線索。
我趕緊站到車前攔著。
「你想抗命嗎!」老張生氣了。
「我就是要抗命,我覺得你做得不對!」
我和老張在派出所門口吵了起來。
真要拿著截圖讓學生們指認。那個禿頭慫貨肯定又會「驚」了,到時候人不出來,一堆家長跑到派出所來要人,事情就麻煩了。
雖然我認為在鎖定嫌疑人身份之前,不應該太過高調地調查,但受害者卻在逐漸增加。
2017年 2月的一個下午,天氣尚冷。和甜甜同一個學校的雙胞胎姐妹,走在上學的路上。
一個穿黑色大衣的男人,從姐妹身後趕了上來,沒走幾步,他突然轉過身,攔住了姐妹。
他解下扣子,敞開大衣,褲子從腰部滑落到了膝蓋。
姐妹被嚇壞了,往學校跑。她們只記得,男人有個亮光光的腦門。
很長一段時間裡,她們都沒有提起這件事。家長只是突然發現,女兒們總纏著大人要求接送。
調查期間,我在民政局碰到了在值班的周姐,她是我同事的妻子。周姐見到我就問:「聽說你們在找一個變態,能給我認認不?」
我把手機遞過去,周姐看了一會兒,搖了搖頭,「看著特眼熟。」
回所里沒多久,我接到周姐回復:禿頭男人也騷擾過她。
2017年11月,下午五點多,天剛擦黑,周姐剛走出區政府大門沒多遠。
她回家的路線是一條直線,路上沒什麼人,她一邊走一邊注視著金黃色的梧桐樹葉。
前方十來米處,迎面過來一個中年男人,半禿的腦袋,小眼睛,穿一身正裝,看上去和周姐一樣,像剛下班的公務員。
兩人錯身而過,男人快速伸手右手,在周姐屁股上重重掐了一把。
周姐先又羞又惱,回頭找人的時候,男人已經快步走出老遠,周姐眼睜睜地看著他用同樣的手段,騷擾了一個提著菜籃子的女人。
周姐本來想大叫「抓流氓」,但這裡離單位很近,她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那個提菜籃子的女人反應很快,剛被騷擾就立刻破口大罵,罵聲響徹整條馬路。
男人撒腿逃跑了。
派出所會議室的白板上,除了監控錄像截圖,又多了幾行字,是嫌疑人的側寫分析信息。
年齡:45~60歲。
穿著:有一定經濟條件。
作案時間:多數中午。
神態:騎車搖晃,似飲酒,無業。
電瓶車:活動範圍不超過方圓10千米。
活動範圍:廉租小區,鐵南社區,新建社區,三萬人口。
相同年齡段:六千餘人。
例會上,四個警組的人坐在一起討論,不少同事都有兒女,心裡憋著氣。
有人拿來一張男人的照片,這人住在棚戶區,有強姦前科,放出來後又兩次嫖娼,但是只有40來歲,太年輕了。
一個管戶籍的女民警說她家附近有個老頭,沒事經常說一些下流話,我們看了看身份證照片,又太老了。
三警組老黃給我提供了一個有前科的男同性戀,我一看,太扯了,更不符合。
我拿著截圖,叫上搭檔來辦公室,準備用整個下午的時間,人工比對犯罪嫌疑人照片。
我從警務系統中下載了轄區內,符合年齡和性別條件的6000多張照片,準備了幾包檳榔。我們仨一人一台電腦,每人比對2000多張。
電腦上一頁顯示二十來張照片,每人要翻看上百個頁面。
檳榔嚼了一塊又一塊,我們汗流浹背地盯著電腦屏幕,眼睛乾澀、生疼。
「我操,你們看這人是不?」
「像,真像!」
「你倆瞎啦?這是宋老闆!」
我們眼睛疲勞,記憶力也出了問題,覺得這個也像,那個也像了。又堅持看了一個多小時,所長進來了,遞給我一張《呈請技術偵查審批表》,「填好了交給市局,那我邊打過招呼了,給優先做。」
我嘆了口氣,開始填表。上一次申請技術偵查還是為一個販毒案件,等審批的時間太長,一般得一個月。
而那個禿頭男人,就生活在我們身邊,整天騎著紅色電瓶車四處遊盪,隨時對路人出手,如果他越來越大膽,可能就不止是猥褻偷窺案了。
傍晚,派出所食堂。這裡是我們的「第二案件研討室」。
食堂大師傅煮著麵條,倚在操作台邊給我們出主意,「這人既然騎電瓶車作案,那活動範圍肯定不大,努把力,有戲。」
「側寫後涉及地域多大?」我突然靈光一閃。
「方圓不超過10公里。」
「這個老寡男肯定要吃飯。師傅,你天天買菜去哪個菜市場?」
「這附近就一個菜市場啊。」
第二天早上7點多,我和兩個同事穿上便衣,扮成來菜場買菜的人,混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菜市場面積不大,長條型,左右兩排檯子,中間一條過道,除了兩端沒有其他出口。
在這種接近密閉的空間里,最合適的是「二段式」抓捕——兩頭和中間各留一人,三人可互相觀測到位置和距離。一旦目標出現,兩頭直接堵。
我們仨融入買菜的人群中,通過眼神和微信群交流,差一刻8點時,我手機響了,「目標,紅車,進菜場,衣同監,靠攏。」
同事的意思是:目標從我這邊出現,進入菜市場,推一輛紅色電瓶車,衣著和作案那天監控錄像中的一樣,我們馬上從兩頭靠攏。
那個禿頭男人正在蠶豆攤前挑菜,電瓶車停在他身後。
一個同事走到攤前,站在他身旁,假裝要買蠶豆,從側面確認嫌疑人。確認沒錯,他朝我點了一下頭,同事用餘光觀察我和男人之間的距離,僅有一臂長時,他把手裡的蠶豆一放,抓住了男人的右手,並向後折他的胳膊。
幾乎同時,我也以同樣的動作抓住他的左手。男人輕微抬了一下胳膊,就放棄了反抗。
我掏出警官證。另一個同事拔下紅色電瓶車的鑰匙,掏出手銬,給他上了背銬。男人渾身癱軟,走路的腳步有些踉蹌,被我們架著離開菜市場。
「警察辦案!一個扒手而已,都別拍了啊!」菜市場的人流隨著我們的前進自動分開。
同事騎著男人的紅色電瓶車緊隨其後。
一進派出所大門,禿頭男人就開始哭,口裡不停說「給我個機會」。
搜過身,進入拘留室,他除了哭,沒說一句話,任由我們把他按在審訊椅上,固定住手腳。
他的身份很快被核實出來。
他叫余濤,55歲,離異,國企員工,2015年,一次性買斷工齡後退休,住在緯四路盡頭的棚戶區。
余濤的生活軌跡很固定。
每天早晨起來,他往腋下夾一個皮包,裡邊裝一疊零錢,手機塞進皮套,別到皮帶上,騎紅色電瓶車去菜市場買菜。
他把菜拎回家,做好飯,再到市二醫院照顧90歲的父親,中午回家喝點兒酒再出門遊盪。
從監控錄像中,我們掌握了他遊盪的路線。
他習慣先到市中醫院裡轉一圈,如果醫院裡沒有「目標」,他再到附近的學校周邊轉轉,最後經過甜甜家的小區。
4年來,他總是按著這條路線遊盪,全長不超過5公里。他偶爾出手騷擾成年女性,甚至猥褻未成年人。
我先問他以前犯過事嗎。《刑事法》規定,五年內重新犯罪要從重處理,嫌疑人「前科」是我們首先要偵查的。
余濤只說,「以前當領導的時候,犯了點小錯誤,」就再不開口了。說話的時候,他被審訊椅箍住的雙腿在微微抖動。
我們從法院調來資料,余濤曾被判有期徒刑1年,緩刑1年。
1990年,27歲的余濤當上了車間副主任。那年,他和妻子剛有了女兒,僅靠他一人工資,日子過得緊緊巴巴。
車間副主任每月要填寫生產計劃報表,車間按需領取生產零件,多出的零件就放在倉庫里落灰,只有偶爾缺件了才會被人想起,並隨意提走。
余濤曾通過虛報生產計劃,私自銷售多餘的零件,非法獲利4000元。他返還了贓款,求領導網開一面,保住了工作,但從幹部變成了普通工人。
原來手下的工人都不喊他「余主任」了。他適應不了,生活中只剩油膩的車床、車不完的零件、時不時扎到手的金屬毛刺,還有工人們的取笑,「領導,你會不會幹活啊?」
坐在審訊椅上,余濤連說了幾聲,「太丟人了」。
妻子對他愈發冷漠,余濤發現自己陽痿了:「我最後的溫暖也沒了,回家……就好像進來的是一團空氣。」
2001年,余濤離婚,女兒跟了妻子,他得到了棚戶區的平房。「離婚後我好像一下解放了似的。」余濤說。
余濤交待前科時,同事推門探頭進來說:「通知受害人了,準備做辨認筆錄吧。」
我斜眼看了看余濤,他低著頭,腿抖動的幅度又大了些。
他喘了一口粗氣,用十分明顯的口鼻腔共鳴,突然就是一嗓子:「我造孽啊!你說我這人,本來好好的,怎麼就混成了這樣!」
他扭曲的表情一滯:「會怎麼處理?」
我知道余濤在做試探,辨認遲遲沒來,他可能以為我們在詐他。
「那就要就看你表現了,肯定要拘留了,現在爭取個好態度。」
「拘留多少天,多久放出來?」老余不大的眼睛一亮。
「得看領導批示。」
同事笑眯眯地看著我,我知道他想說「你夠陰的」。
2015,《刑法修正案(九)(草案)》中單列了一個「猥褻兒童罪」,甜甜、小胖妞、雙胞胎姐妹,加上陳靜醫生、計生辦周姐的筆錄,余濤足夠刑拘了。
我也沒說錯,「拘幾天放出來」的前提得是檢察院不批捕。
余濤的腿不再顫抖,這不是個好信號。我馬上給群里發微信,「問完筆錄迅速上傳,急需閱卷,這邊『堵』了。」
審訊室外,受害人們先後在印著余濤頭像的辨認筆錄上簽字了。
在轄區里遊盪了4年的禿頭中年男人,就是他。
我在審訊室看到剛在系統中上傳好的六份筆錄,心裡有底了。
這時,余濤開始了表演。
他說自己那天中午喝了點酒,因為尿急,在小區里找不到廁所,就拉著路過的甜甜說,「爺爺要上廁所,你給我看著別來人好不好。」
副所長老張進來了,聽見那句「上廁所」,手抬起來就要上去打他,我趕緊攔下。
我倆走出訊問室,老張提醒我,「一共有六份辨認筆錄,零口供也能辦了他,但盡量不要這麼做」。
我找搭檔扮黑臉,搭檔走進審訊室,嫌我審訊慢,抱怨:「哎呀,你拉磨呢!」
他圍著余濤的鐵椅子走了一圈,點亮手機看時間,屏幕上是他和閨女的合影,角度剛好能讓余濤瞅見。
他長長嘆了口氣,這是商定好的信號。緊接著,他一拳打在鐵椅子的隔板上。喘著粗氣,雙眼圓瞪,臉幾乎貼到余濤臉上,怒吼:「你他媽是人嗎!」
我趕緊上前,把他強拉出訊問室。
「你別他媽拉我,我要打死他……」接著門外傳來「你他媽冷靜點!」的制止聲。
在異常安靜的訊問室里,刺耳的嘶吼叫罵聽得一清二楚。
余濤的額頭被汗水覆蓋。
「老余,派出所門口現在全是找你討公道的學生家長。」
余濤腦門的汗滴了下來,即使開著空調,冷風也不能阻止豆大的汗珠滾落到老余的眼睛裡,他抬手要擦,手被審訊椅緊緊地箍住。
同事拿著一張紙進來坐下,說「拘留證下來了,局長親自批的。你今天說不說都得進去了,留給你交代時間不多了。」
「我能請求兩件事嗎?」余濤要交代了。
余濤要求,告訴和他搭夥過日子的女人,自己是因為盜竊被捕的;他還不想被當面指認,進審訊室的時候,他注意到了隔壁就是辨認室。
「警官,你能了解我那種痛苦嗎?」余濤變得健談起來,憋了這麼久,第一個傾訴對象竟然是審訊他的民警。
一年夏天,被陽痿折磨得夠嗆的余濤終於去了中醫院看病,他在挂號處徘徊了半天,始終沒有下定決心去掛男科。
他認為自己是個領導,不該像現在這樣妻離子散,獨身看男科病。他去廁所洗臉,想冷靜一下。在廁所附近,看見了穿著短袖白大褂的女醫生。
他在醫院的長椅上坐了半天,直到中午,看著就診的人逐漸散去。女廁貌似沒人了,他做賊一樣閃身進了女廁所,蹲在廁所的隔間里,擰上了門。
余濤當時異常興奮,持續了沒多久,他從門縫看到一個女醫生有說有笑地打著電話,蹲在了自己隔壁……
後來兩年時間,他經常去醫院女廁所,一般選擇檢驗科和醫院行政中心所在的樓層,因為女醫生多。
他躲在女廁所里,一蹲就是幾個小時。再後來,女廁偷窺也無法滿足余濤的變態心理,他的行為愈發不受控制。
「你怎麼天天都穿著襯衣西褲呢?習慣?」
「也不是,這樣穿讓我心理覺得,自己還像領導個似的。」
我問余濤,怎麼不去嫖。他笑了:「我怎麼能幹這種事情?」余濤想,即使去嫖娼發泄,也會受到小姐的嘲笑。之後又補了一句,「我好歹也是……」。我猜,後面他咽回去的那句,是「當領導的人。」
我反問他:「你不能幹這種事情,就能猥褻兒童嗎!」
余濤不敢說話了。
進入看守所後,余濤和獄友聊天時才意識到,猥褻兒童是重罪。他覺得自己這麼痛快地認罪,「太虧了」,就以刑訊逼供的名義,寫了份檢舉材料。
5月25日,檢察院的人來派出所調查核實情況,我提供了全部的詢問錄像。檢察院的人笑了,「就知道那傢伙是扯淡的。」
余濤除了一個大哥和躺在醫院的父親,沒有其他家人。我只好通知他前妻來簽字。
余濤前妻和他離婚17年了,那天母女倆一起來到派出所。前妻說:「這個人不行,當年『低級錯誤』被開了。」
她評價余濤,在外面一個樣,在家一個樣。是個「雙面人」。
女兒坐在媽媽旁邊,表示沒什麼可說的。
簽完字,母女倆扭頭就走了。
和余濤搭夥過日子的女人也來了。我告訴她,余濤涉嫌猥褻兒童時,女人笑了。
我把刑拘證給她看。她沉默半天,她對余濤的評價跟前妻高度一致。
第二天,同居女人又來了。旁敲側擊地問,余濤個人物品放在哪個地方,尤其是退休金。她不太關心餘濤能不能出來。
余濤被捕的那天晚上,因為一直惦記著他在甜甜家小區里拿走的塑鋼窗,我就去了他在棚戶區的家。
棚戶區環境惡劣,全是地下水溝,夏天臭得要死,大部分人都遷走或申請廉租房去了。余濤家左右的老鄰居早被兒女接到市區生活。
他家院子里開闢了兩塊地種菜,其餘地方全是雜草。
屋裡破敗,桌子上擺著剩飯剩菜,酒瓶子,舊電視旁的影碟機上,放著一張碟片,印著一個裸女和「最新日本AV」的字。
那個被門窗店主說不值錢的塑鋼窗,就擺在客廳一個壞了的窗戶旁。
我問,「那次作案結束之後怎麼車上還多了塑鋼窗?」
余濤說:「啊,那是我在路邊撿的,覺得也許家裡用得著。」
去余濤家勘驗前,我囑咐和他搭夥過日子的女人,家裡的東西先別動。
後來我發現,自從女人打聽完余濤的財產,她就再也沒回過那個家了。
▲
在這個南方小城,余濤曾經是活得很體面的人。27歲當上國企車間主任、家庭美滿。
偏偏意外出現了。此後30年,他生活每況日下。
余濤的問題,不是運氣太差,而是每次出岔子時,習慣於為自己開脫。
他把貪污說成「小錯誤」,還在看守所誣陷警官「刑訊逼供」,試圖否認罪行。
余濤沒有意識到,把他推向深淵的人,就是自己。
貪污事件後,余濤還能當工人,每月領3000元退休金,但他忘不了當領導時的「身份感」,他認為自己憋屈,用一種最錯誤的發泄方式,又一次打碎了自己的生活。
棚戶區里的多數人都搬走了,剩下很多生活垃圾。余濤也把自己活成了沒人要的垃圾,像那個撿來的塑鋼窗。
生活可能是潭死水,但從水中掙紮起身的人,往往靠的是自己的審視和規戒。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插圖:@Leon_Lee李萬欣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