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一起,就又該回姥姥家吃柿子了
事情發生不久後,我歸家看望姥姥。此時的她,躺在床上,幾乎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聽到我喚她,便努力睜開雙眼,只一眼,便又合上。我能讀懂她的眼神,也明白她已沒有力氣再表達她的關心。
五一歸家,偶然發現新居門口多了一棵柿子樹。
這樹的長勢並不好,樹身不挺,葉子也稀稀疏疏,很難讓人對它來年的結果產生期待。這讓我想起了姥姥家院子里的柿子樹,枝葉葳蕤,像一張大傘,到了夏秋之交,黃澄澄的柿子掛滿枝頭,個頭飽滿,像一盞盞小燈籠。
姥姥會把摘下的柿子同幾顆蘋果一起放進紙箱里脫澀,待一個多星期後,柿子變甜變軟,此時剝下外面一層薄薄的皮,一口咬下去,香甜細膩,汁水直往下淌。
那是我童年最熟悉、也是如今最懷念的味道。
1
我對姥姥家的柿子樹真正擁有記憶始於8歲那年,我被送到姥姥家念書。
6歲時,父親在一場意外中過世,母親一人扛起了家。物質上的拮据和精神上的打擊並沒有將母親打垮,真正打垮她的,是二伯和小叔無止盡的排擠。母親深知他們不會容忍自己繼續在這個大家庭中生活下去,便把我哥哥留在了父親家,帶著我回了娘家。開春後,經人介紹,改嫁給了我如今的繼父。
改嫁後,母親並未放棄哥哥和我,她琢磨著先將我送去姥姥家一段時間,隨後再帶我隨她一起生活。到姥姥家的那天風很大,陽光出奇地好,明媚卻不刺眼。午後,太陽漸西,我坐在自行車后座上,隨媽媽一起到了姥姥家。
彼時,姥姥家院子里的柿子樹已長出了茂密的葉子,葉子間點綴著些許白色的柿花。之前栽樹的時候,姥爺特意將位置選在了壓水井旁,春末樹葉漸濃後,便剛好能為打水的人遮住太陽,有時一陣風吹來,白色的柿子花還會飄落進水桶里。
不久後,我就在姥姥家附近的學校里做了插班生。已經隨繼父生活的母親時常過來看我,有時還會託人將隨爺爺奶奶生活的哥哥也接來。母親擔心哥哥在那邊吃得不好,每次來都是雞魚肉蛋成籮筐地買,然後同姥姥一起坐在柿子樹下的壓水水井旁,洗洗弄弄。
5月底,母親來時,天氣漸熱,早出的知了咿呀咿呀地叫著,小院的菜園裡落了厚厚的一層楊棉。
為了給難得來一次的哥哥做頓飯,姥爺在菜園劈好了柴,便去前屋和面。姥姥坐在壓水井旁的小木凳上,舉起菜刀三兩下便將菜盆里的整雞開膛破肚。我站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給大人壓水。
「看你哥哥也不長個頭,又小又瘦,吃得太差咧!一會得讓他多吃點。」姥姥一邊洗弄著雞肚,一邊感慨。母親在一旁低著頭不說話。
待姥爺忙完,姥姥也已將雞肉剁好。
雖然那時家家戶戶已用上了爐子,但老人們執拗地認為,雞肉得是地鍋燒的才好吃。姥爺用麥秸稈引著火,放入灶下,等鍋熱起來,姥姥忙倒入菜籽油,再放花椒、八角,略炸片刻,香味兒便散了出來。緊接著香蔥和老薑下鍋,「嗞啦」一聲,一旁的我被嗆得眼淚直流。這時姥姥再將雞塊入鍋,放入調料,翻炒片刻,倒入小半盆水,慢慢燉便可以了。
地鍋火大,鍋不一會兒便滾了。姥爺端來面盆,放在地鍋邊的灶台上,一把掀起鍋蓋,鍋中的水汽直衝房頂。姥姥從面盆里揪出一小團面,拍成餅狀,然後挨著鍋中的湯汁,糊在了地鍋的邊沿處。這樣做出來的餅會焦成鍋巴狀,一口咬下去,酥脆可口。
待雞肉燉爛,餅也熟了。姥姥先用一隻空碗將兩隻雞腿單挑出來,疾步送到哥哥面前:「快吃快吃,涼了就不好吃了!」
哥哥從小體弱,也不愛吃肉,一臉不情願地拎起雞腿慢騰騰地啃著。倒是貪吃的我,望著雞腿垂涎欲滴,姥姥略帶歉意地望望我,又一把將我拉走:「改天再做給你吃,聽話。」
若在平時,姥姥定會將雞腿放到我的碗里,這種情況只有哥哥在時才有例外。
2
在姥姥家待了小半年後,暑假一結束,我便被媽媽接走了。
那時柿子尚未完全成熟,姥姥知我貪吃,提前三兩日便囑咐姥爺摘些柿子下來,好給我帶走。那時姥爺剛好手頭有活,忙不來:「明天再摘吧,反正還有兩日才走。」
姥姥生氣道:「你看北邊那朵烏雲,明天肯定有雨。」
姥爺無奈地笑道:「我昨晚看了天氣預報,不會有雨的。」
姥姥更生氣了:「天氣預報說沒雨就沒雨了?我看有雨。」
這次拌嘴,姥爺沒能拗過姥姥,只好放下手裡的活,先來給我摘柿子。
柿子完全成熟要等到10月份,姥爺站在柿子樹下尋了半天,只摘了不到半筐的柿子,且都尚未完全熟透。
臨走那天,姥姥和姥爺幾乎將家裡的零食全都塞給了我。我抱著零食往外走,他們跟在我身後,姥爺總是寡言,而姥姥則似乎有說不盡的囑託:「到了那邊也要好好學習,和同學好好相處。你什麼也別管,只管上學就行。十一放假了再來,姥姥給你留著柿子……」
從此以後,到我上初中,我一有假期就想往姥姥家跑。姥姥從年輕時起,飲食習慣都像個孩子,喜歡吃糖果、果凍、喝奶茶,不愛喝開水。我待在姥姥家時,總有吃不完的零嘴兒。
每到十一假期,我就特別想念姥姥家院子里那滿樹的柿子。所以只要一放假,我便奔回家瘋狂寫作業——姥姥定了規矩,「作業寫不完不準來」。
有一年,家裡生意實在太忙,十一假期未能去成姥姥家。姥姥打電話催了多次:「什麼時候過來?柿子摘下來就放不久了,都在樹上給你們留著呢。」
待到11月中旬,媽媽才終於抽出空來帶我回姥姥家。還未進院,我便在屋外大喊:「姥姥,姥姥!」
進了院子,就看見一樹黃澄澄的柿子都還靜靜地掛在樹上。院外別的樹木葉已落了,只有柿子樹的葉子,雖已略微泛紅,卻依舊在秋風中堅守著。忽而一陣風吹過,還會有幾片葉子飄落。
由於第二天就要回去,當天姥姥便使喚姥爺趕緊將樹上的柿子摘下來放好。高處的柿子難以摘到,姥爺還專門為此發明了一樣工具——他將一圈鐵絲纏上一個尼龍網兜,然後再將鐵絲和網兜綁在一根長長的木棍上,直接舉著木棍去尋柿子,鐵絲網兜瞄準柿子,稍一用力,柿子就被拽了下來,順勢掉進網兜里,不會掉到地上摔壞。
不一會兒,滿樹的柿子就都被姥爺摘下,摞了滿滿一筐。姥姥心滿意足地望著柿子,轉身沖我道:「夠你吃了罷?」
翌日一早,天剛拂曉時,母親起身準備做飯,剛出屋還未走到廚房,就又迅即折返了回來,驚訝地沖姥姥道:「神奇得很,柿子葉昨天還好好地長著,今日居然全落了。」
姥姥卻不以為然:「柿子都被摘光了,葉子自然也就落了。」
那時候,年幼的我並未在意,只是待到漸漸長大,才從中悟出了些許道理:
柿子還在枝頭時,樹葉要提供養分,因此即使季節到了,也依然堅持著不肯離去。如今柿子已被摘去,它們完成了使命,便紛紛落去,歸於塵土。這何嘗不像長輩對兒孫的愛呢,只要需要,他們便願付出所有,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3
直到高中時,我依然保持著假期回姥姥家的習慣。
家裡條件已漸漸好轉,吃過許多花樣的零食後,柿子已不是我的最愛。但每年到了季節,姥姥依然會摘下許多柿子讓我帶回家,而我嫌沉,又會將柿子挑出來許多,這時姥姥就會佯裝生氣:「這可是你姥爺辛辛苦苦摘的,專門給你留著的。你現在不想吃,等你回到學校什麼都沒得吃的時候,便想吃了。聽姥姥話,回頭開學了,帶去學校一點。」
我不忍辜負姥姥的心意,只好將沉甸甸的柿子放在電動車的后座。
待我再去時,意外地發現姥姥家多了許多柿餅。我覺得新鮮,吃了許多。姥爺見了,幾次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沖我道:「你姥見你嫌沉不願帶,就把剩的柿子都晒乾做成了柿餅,吃個新奇,帶起來也方便。」
我聽完,心裡既感動,又愧疚。那時候,姥姥已70多歲了,腿里長了骨刺,行動不便,眼睛也不大好,得了青光眼不時流淚,但心裡仍時時挂念著我們這些貪嘴的兒孫們。
我走出屋,見姥姥仍在小院里忙活著,擔心她腿腳不利索,就慢慢跟在她身後。她招呼我:「不用管我,你去歇著。」說完又回過頭問:「餓不餓啊?冰箱里有吃的,自己去拿。」——小時候,我總是不到飯點就喊餓,姥姥已習慣我的毛病,每次回去,總要問我許多遍「餓不餓」。
「姥姥我不餓,也不累,就想跟你說說話。」
「在學校跟同學相處得好吧?」姥姥一邊拿著鐮刀割手下的韭菜,一邊問我。我還未答,姥姥便又說,「中午包餃子給你吃。」
「挺好的。」
「不管跟誰,都別太計較,千萬別因著別人一句話,就不高興。」
姥姥總是這樣,恨不得將一生的經驗都教予我。她自己原就是一個敏感的人,常因別人的一句話便煩惱得睡不著覺,現在年歲大了,怕我像她那般走彎路,就一直囑咐我。
「姥姥年齡大了,不知還能活幾日,有時間就多回來。」她幽幽地說道。原本舅舅家與姥姥家只有一牆之隔,表哥們也常來玩。現在他們都已成人,在外安家,姥姥不免多了些孤寂。
「姥姥你一定會長命百歲的,別瞎說。」我佯裝嗔怒道。
4
不想,姥姥的話一語成讖。
我剛念大學不久,姥姥的身體就突然出現了異常。她和姥爺瞞著兒女偷偷去縣城醫院做了個簡單的檢查,由於檢查不夠深入,醫生診斷為胰腺炎。她這才鬆口,將自己生病的事情說了出來:「沒什麼,就是小便帶血,醫生說只是炎症,你們不用操心。」
儘管如此,家人卻異常敏感。小姨查了一些資料,又想到姥姥年歲已高,深覺沒那麼簡單。
那年夏天,小姨和舅舅匆匆從外地趕回,準備同母親和大姨一起,帶姥姥去徐州做一個全面的檢查。姥姥不以為然:「你們看我,能吃能睡,有什麼病,你們就是大驚小怪。」
家人表面上應和著,說去檢查不過是落個放心,晚上卻趁姥姥睡下之後,躲在偏屋裡商量著最壞的打算。一向大大咧咧的大姨只是聽小姨講了患癌的可能性後,眼淚便簌簌而下:「我根本不敢想,如果是真得了該怎麼辦……」
翌日,家人帶姥姥去徐州,臨走時,我站在車前與姥姥告別,姥姥嘴裡說著再見,眼睛卻出神地望向別處,似是若有所思。
待到醫院做完檢查後,醫生的診斷果然與家人的預料一致。但由於醫療條件有限,姥姥的情況又比較特殊,醫生並不能完全確定是否得了腎腫瘤,只是說姥姥的種種癥狀表明患瘤的可能性極大,建議摘除那顆病變的腎。
家人陷入兩難,一方面,若不及時摘除,可能會引起癌細胞的轉移,另一方面,若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應驗,姥姥身體無恙,豈不是白白割了一個腎。
考慮良久,家人最終還是下定決心給姥姥做腎摘除。
手術那日,家人焦灼地等在手術室外,不知該期待一個怎樣的結果。後來,母親向我傾訴:「那幾個小時實在太難熬了。」
過了許久,姥姥被推出手術室,母親忙去詢問情況。
「沒發現癌變。」醫生頭也沒抬地說道。
「什麼意思?割錯了嗎?」母親一改往常的語氣,情緒失控地質問醫生。漫長的等待已讓母親幾乎崩潰,面對這樣的結果,她根本無法接受。
「那有什麼,割錯的多著呢。」醫生的回答還是淡淡的。
看到醫生的態度,母親更加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想到姥姥健康的身體就這麼平白無故地挨了一刀,母親懊惱不已,與大姨兩人站在醫院的走廊里嚎啕大哭。但術前醫生已將情況交待清楚,這樣的痛苦也只能自己消化。
母親撥通了我的電話,電話剛接通,那頭便傳來了母親的抽泣聲,她斷斷續續地講著,伴著深深的自責:「你說,是不是我害了你姥?」
我本想安慰母親,可一張口,眼淚卻也不由自主地溢了出來。掛了電話,我一個人倚在宿舍的陽台上,痛苦得不能自已。父親離去時,我尚年幼,並不能深刻地意識到什麼,但此刻卻恍若離別就在眼前。
手術後,麻藥漸退,姥姥直言:「我若知道手術這麼受罪,便不治了。把我的孫兒們都喊來,看一眼我也就安心走了。」
家人強忍住眼淚,裝作沒事人般地安慰她:「什麼走不走的,你的福還沒享完呢,又沒什麼大病,過幾天就能出院了。」
但未等出院,醫院這邊又意外給來了消息:姥姥確實患了腎腫瘤,只是癌變比較特殊,腎剛剛取出時,難以分辨,後來做了病理分析,才找出癌變的具體位置。
得知消息後,家人不知是該喜該悲。之前的痛苦還未消化,又要面對另一種痛苦。
我接到母親的電話時,心本已經平靜了許多,但母親卻又語氣遲疑地告訴我:「如果是腎腫瘤的話,可能情況更糟……你姥歲數大了……」
我明白母親的意思。
5
等我再次見到姥姥時,她人已瘦了一大圈,行動也更遲緩。母親說,也許是因為愛吃零嘴、愛吃甜食,姥姥的腎才會出毛病。但她年歲已大,便也都由著她。
我每次看望姥姥,都會帶許多小零食,這次也不例外。我們坐在沙發上聊天,順手拆開一個果凍,遞給姥姥,姥爺瞥見後忙不迭過來攔住我:「你自己吃吧,你姥現在吃不了這些東西。」
我只好收回自己吃,可聊天的時候,姥姥總是心不在焉,眼睛一直巴巴望著我手裡的果凍。我心有不忍,便拿著湊過去餵了姥姥一口,姥姥直說好吃,我乾脆將整杯果凍都遞給了她,姥姥吃得開心,而我卻很心酸。姥姥剛手術不久,精神尚可,但不知道能維持多久。
大學臨畢業那年的十一假期,我再次回到姥姥家。小院里,柿子樹上依舊結滿了一樹果子。可當時姥姥的身體已經非常虛弱,每半個月就要去醫院做一次理療,做完回來身體反應強烈,一周都難以吃下飯,待胃口剛剛好些,下一次理療的時間便也到了。
這樣折騰許久,姥姥的身體已瘦弱不堪,精神也愈加萎靡,不願同我們多說話。我想親近她,時不時會主動談些開心的事情,她也只是敷衍我。
午後,我站在柿子樹下拍照,正找角度時,姥姥意外地主動走過來,站在樹下對我說:「來給我拍一張吧。」
我很欣喜,連拍了許多張,舉到姥姥眼前給她看。姥姥眯著眼睛,並未仔細看,只淡淡地說:「以後你們想我了,就把這些照片拿出來看看。」
這話讓我的心情突然沉重起來,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卻怎麼都開不了口,只覺得那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後來,那些照片一直存在電腦里,我卻從未有勇氣再看一眼。
我來南京工作後,小姨曾帶姥姥來南京檢查過一次。檢查的結果並不好,癌細胞已擴散到肺部,我們瞞著姥姥,而她卻對似乎對一切心知肚明,從此再不願接受檢查和治療。
姥姥年歲已大,放療已不可能,只能靠藥物維持身體。母親曾在我面前哭過多次:「這個病會把人榨乾才把人帶走,想到以後你姥會遭那麼大罪,我就難受……」
如母親所言,隨著癌細胞的擴散,姥姥的身體每況愈下,時常疼痛難忍。待到後期,只能吃些止痛藥來緩解。
去年五一前夕,我因事歸家,前去看望姥姥。此時她已形如枯槁,從前微胖的臉頰全塌了下去,更顯病態。唯一沒變的,是她仍在午飯前問我餓不餓。她顫巍巍地走到茶几旁,拿起兩顆杏子塞給我:「吃吧,墊一墊。」
彷彿我仍是那個多年前需要她照顧的孩子。
6
6月份的一天,我一覺醒來,發現手機上有七八個來自表哥的未接電話,時間都是凌晨4點多鐘。我忙打過去,表哥只說聯繫不上小姨,問我有沒有她別的聯繫方式。我問怎麼了,表哥直說沒事,我就沒再多問。
洗漱的時候,我的內心愈發焦慮不安起來——我知道表哥前一日剛從廣東歸來看望姥姥。呆坐良久後,我終於鼓起勇氣撥通了母親的電話,還未等及我開口,母親便哭了出來:「你姥可能快不行了……」
聽到母親的話,我深感錯愕,五一歸家時,姥姥身體狀況雖不好,卻絕不像生命將盡的樣子,我以為,姥姥至少能捱完這一年。沒想離別來得那麼突然,我只覺天旋地轉,哇地哭出聲來,母親見狀,忙冷靜下來安慰我:「先去上班,回頭再說,有什麼事情我再打電話。」
我勉強收拾起心情去上班,卻始終無法集中精力。終是到了直面離別的這一天。臨下班時,母親的電話終於打了過來,但說的話卻出乎我的意料:「你姥這會兒狀態好多了,沒什麼事,別太擔心,好好上班。」
我長舒一口氣,但心中又充滿疑慮。直到再次歸家,我才從母親口中得到答案。
原來表哥剛回來那日,由於過於想念姥姥,就坐在她的床頭聊到了深夜。此時姥姥已不堪病痛的折磨許久,她也許覺得已見了兒孫最後一眼,再無遺憾,待表哥回去休息後,就拿起她準備好的毛線圍巾,偷偷走到院中,想要自縊。
姥爺因為照顧姥姥,身體疲勞,夜夜睡得都很沉,但那日姥爺卻像預感到什麼一樣,突然從夢中驚醒。他睜開眼睛條件反射一樣望向姥姥的床頭,發現姥姥不在,心知要出事。當飛奔到院里時,只見姥姥已吊在了樹上。他來不及傷悲,匆忙將姥姥從樹上抱了下來。
姥爺料想姥姥這下怕是挺不過去了,擔心兒女們見不到最後一面,便打電話將他們都喊了過去,唯有小姨聯繫不上,表哥這才聯繫了與小姨生活在同一個城市的我。
但姥姥生命力之頑強,遠遠出乎了大家的預料,眼看著僅一息尚存的她,下午時又清醒了過來,唯一「不清醒」的,是她居然忘記了自己自縊這件事。她躺在床上,眼睛床頭床尾地尋:「咦,我放在床上的圍巾去哪裡了?我特意將它找出來,準備哪日實在撐不下去了就用它來了結,怎麼不見了,你們給我藏起來了嗎?」
家人站在一旁,不知該怎麼回答。
也許,她若知道真相,又該責怪姥爺把她救下來讓她多遭罪。家人達成默契,全都緘口不言。
只是姥姥本已孱弱的身體終究是經不起這樣的折騰,雖已清醒,但再無法進食,每日只喝些清水,兼些藥物來維持生命。
事情發生不久後,我歸家看望姥姥。她躺在床上,幾乎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聽到我喚她,便努力睜開雙眼,只一眼,便又合上。我能讀懂她的眼神,也明白她已沒有力氣再表達她的關心了。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她。
半月後,姥姥離世。我從外地趕回送她。雖做足了準備,但看著靈堂上姥姥的遺像,慈眉善目,笑意盈盈,又想起她離世前所遭遇的種種病痛,仍覺悲痛難掩,不禁失聲慟哭。
姥姥下葬那天,正好趕上周六,因此趕回去出葬的親戚也少有影響工作的。母親說:「你姥一輩子只願意討人喜,連去世的時間也湊得剛巧。」
7
五一假期的第二天,我去看望姥爺。
剛剛進村,就遠遠看到姥爺一個人坐在門前的石墩子上抽煙。我昨天已打電話說我今日會來,姥爺想是一直在門口等我。見我已到,姥爺忙推開大門,迎我進屋。
姥姥去世後,小院里便只剩下姥爺一人了。與舅舅家間隔開的牆也已推倒,院子更顯空曠,也更顯冷清。院子里的柿子樹依然挺立,已結出小小的果,白色的花瓣尚未脫落。姥爺將小院打理得井井有條,東邊種上豆角,西邊種上茄子,中間這塊地圈起來種了些西紅柿,一派生機。
但這個小院,總歸少了點什麼。
我走進姥姥生前居住的屋內,看到姥姥的眼藥水還在窗台上靜靜地擺著,上面落滿了灰塵。
再也吃不到姥姥做的柿餅,再也不會有人時不時地關心我餓不餓,再也看不到姥姥蹣跚的身影。我終於深刻地體會到,愛我的人,終會相繼離開我。
直到現在,我所有的賬號密碼里都會有5個字母:llwan,姥姥我愛你。
臨走時,我笑著對姥爺說:「我十一還回來,姥爺,給我留些柿子啊!」
「好嘞!」姥爺的臉上露出了淺淺的笑容。
編輯:任羽欣
題圖:go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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