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糾纏時代

本文原載於 Journal of Design and Science

作者:內里·奧克斯曼(Neri Oxman)

翻譯:Thea Chen|校對:費爾頓、何聰聰

本文為 ONES Piece《設科志》特別翻譯系列的一部分,也是總第 171 篇譯文。《設科志》(Journal of Design and Science)為 MIT 媒體實驗室聯合發起的一個全新的在線出版計劃。如想第一時間收到譯文更新,歡迎訂閱我們的 newsletter。《設科志》官網也將陸續發布此系列所有譯文。

第 1 期「設計與科學」:

  • 導讀
  • 設計即參與
  • 啟蒙時代已逝,「糾纏時代」萬歲
  • 糾纏時代
  • 設計與科學

每個時代都有各自的遺迹:織布機、汽車、個人電腦和 3D 印表機。《百科全書》是那個時代的路標:它把所有學科分門別類,固化它們之間的界限。這些都是在 18 世紀漫長的啟蒙運動中形成的。在接下來的四分之一個千年里,我們一直被灌輸著發展自這種遺迹的陳舊觀念,在彼此離散的思想穀倉內各行其是。在千禧年伊始,「反學科」(antidisciplinary)的模因(meme)出現,我們猛地擺脫了亞里士多德的陰影,步入嶄新的「糾纏時代」。

本文提出了一張描繪科學、工程、設計與藝術這四個創造性探索領域的地圖,旨在闡釋反學科假設:知識不再歸屬於特定學科,也不僅在學科邊界之內產生,而是徹底糾纏在一起。我們的目標是就這些領域間的相互關係,建立起一張暫時但全面的地圖。在這之中,一個領域可以激發另一個領域的演進(變革),單個個體或項目可以橫跨多個領域。更重要的是,本文鼓勵質疑,並進一步完善已提出的理念。

當前田遇到戈爾德

條條路徑都通往「百慕大四邊形」(Bermuda Quadrilateral)。2007 年,約翰·前田(John Maeda)基於「里奇·戈爾德矩陣」(Rich Gold Matrix),提出了一張名為「百慕大四邊形」的圖表。這張矩形地圖分為四個象限,每一個都對應一個獨特的視角——科學、工程、設計或藝術,以此來解讀乃至影響整個世界。據前田稱,每個象限都有其特定的使命:科學對應探索;工程對應發明;設計對應溝通;藝術對應表達。最初,戈爾德畫下這張矩陣草圖,描述四類創造力各自的角色,是為了展示創造與創新四種獨特的表現形式。你應該銘記自己的觀念模式,攻克一方專業領域,並安居於此。戈爾德的觀點代表了四種截然不同的存在方式,彼此之間存在明顯的智性界限和性情分隔。恰如「四種體液」(Four Humors),每種體液都被視為其特有的物質,有各自的含量和面容特徵。換言之,如果你是某地的公民,那在另一方領土,你就是行經此地的過客。

但是,我們如何才能常年雲遊在「智性的盤古大陸」,不受國界的阻隔,也沒有晦澀的術語?我們如何以能思考、會創造的生物這一身份穿越智力的超大陸,有如世界公民一般?我們如何才能依賴一份適用所有群體而非為四類人群繪製的地圖來尋找方向,並能憑此,以及一點運氣和勇氣,同時棲居多處地方?科學家能比工程師提出更好的解決方案嗎?藝術家的觀念與科學家的真的那麼不同嗎?還是它們僅僅是世界上兩種相輔相成、緊密聯繫的運作方式?或許,當我們實踐藝術創作時,真正重要的不是藝術形式,而是個體的存在(形式)?歸根到底,是否存在一種超越二維歐氏幾何——即對應四種角色的四個象限——的方法,以更完整、更綜合、更全景式的方式,去理解創造的文化?

洞穴

在馬克·列文森(Mark Levinson)最近的紀錄片《粒子狂熱》(Particle Fever,2014)中,他拍攝下了為探究物質起源而在大型強子對撞機(LHC)上進行的首輪實驗。影片以 LHC 的首次啟用為開篇,試圖重現與大爆炸相關的物理條件。而結尾則是史前洞穴壁畫,以及薩瓦斯·季莫普洛斯(Savas Dimopoulos) 就藝術與科學之間的聯繫得出的耐人尋味的論斷:「恰恰是對生存而言最微不足道的東西,使我們成為人類。」藝術與科學,都可以理解為人類為表達周遭世界而產生的「需求」。兩者都要求保留質疑,在取得例證前先就物質和非物質現實做出推測。這兩者——就如同肖維岩洞(Chauvet Cave)中從大約四萬年前留存至今的洞穴壁畫——沒有規則,沒有邊界。繪製這些畫作的藝術家這般創作,首先是為了面對現實,爾後才是理解現實。我們帶著完全一致的動機從事科學研究。同樣,模糊的邊界也出現在設計、藝術和工程之間。設計的批判式體現(即批判式設計,Critical Design),通過推測的方式制定出人意料的策略,就如何使用、居住現有的環境挑戰我們先入為主的假定。設計的肯定式體現(即肯定式設計,Affirmative Design),則提供可行、實際、並能快速實施的解決方案。前者帶有藝術的思維方式,後者則與工程難分彼此。科學與設計、工程與藝術,以及科學與工程之間的關係也同樣模糊不清。可想而知,如果你的設計有意義、有影響,那你就不會在一個單一、特有的領域工作。

我們如何才能把「百慕大四邊形」的四個區域重新演繹為創造與創新的瞬時體現?更進一步說,我們如何能以一種既有意義又有效率的方式在這些不同區域之間通行乃至多棲發展?單一領域的成果能否產生一種「創造性能量」,使我們更容易進入另一領域?

創造性能量(CreATP)

克雷布斯循環(Krebs Cycle,即三羧酸循環)是由一系列化學反應組成的新陳代謝途徑。它是最早存在的細胞代謝組成部分之一;沒有它,所有依賴呼吸作用的生命體都無法存活。該代謝途徑運作時,會通過氧化營養物質生成化學能,最終以三磷酸腺苷(ATP)的形式遍佈於細胞中。因此,ATP 又被視為能量轉移的貨幣單位。克雷伯斯循環類似於代謝鍾,隨著時間推移,以 ATP 的形式產生、消耗、再生能量貨幣。簡單來說,良好的新陳代謝會令你一直精力充沛。同理,智性上的代謝——要求你變換視角和觀點——是否也能讓你保持思維活躍?

創造力的克雷伯斯循環(簡稱 KCC)是一幅呈現「創造性能量」(亦稱「創造性 ATP」或「CreATP」)持續轉化的地圖。在類比克雷伯斯循環的過程中,代表人類創造力的四種形式——科學、工程、設計和藝術——取代了原先的碳化合物。模塊(或「組件」)之間通過相互轉換產生「貨幣」:

科學旨在解釋並預測我們周圍世界的運轉,把信息「轉變」為知識。工程旨在將科學知識應用到解決實際問題的方案中,把知識「轉變」為效用。設計旨在提供解決方案的具體實現形式,將功能最大化,並增強人本體驗,把效用「轉變」為行為。藝術旨在質疑人類行為,讓我們更清楚地認識周圍的世界,把行為「轉變」為對信息的新認知,以嶄新的面貌呈現數據並從科學部分開啟又一個循環。在這個「灰姑娘的非常時刻」(即當 KCC 指針走到 12 點時),新的認知會激發新的科學探索。例如,在《越慢越好》(As Slow as Possible)中,約翰·凱奇(John Cage)帶領聽眾進入了一個時空拉長的狀態,他就時間膨脹提出了個人的見解,並向時空的本質提出了質疑。

KCC 被設計為一個包含四個創造力模塊的圓圈,而模塊都保留了各自在「里奇·戈爾德矩陣」中的位置。當從一個模塊過渡到另一模塊時,你將以智性能量或創造性 ATP 的形式,產生並消耗能量貨幣。科學所產生的知識為工程師所用。工程師提出的實用程序又為設計師所用。設計師對行為加以改變,進而為藝術家所感知。藝術產生對世界的新看法,使人們獲得關於世界以及世界內部運作的新信息,並激發新的科學探索。正如存在於阿拉姆語復詠歌《一隻小羊》(Chad Gadya)中的重複、連續和變化,一些內容被生產出來,一些內容被消費,一些內容被釋放,而新的內容也在形成。

時鐘、顯微鏡、指南針和陀螺儀

作為帶有思辨性的地圖,KCC 有意表現得十分抽象。因為原本就寄希望於激發辯論並獲得指正,所以不妨通過多種視角來解讀這張地圖所包含的諸多意味。

作為時鐘的 KCC

與克雷布斯循環一樣,KCC 也可以被解讀為時鐘。但不同之處在於,創造能量的路徑是雙向的。在這樣的時鐘里,方向可以顛倒,時間可以靜止不動(在圓圈上保持相同位置)、被「彎曲」(引入幾何變化,例如從圓形變為橢圓)、被縮短(引入拓撲變化,例如從圓形變為「8」字形或螺旋形)。此外,如果生成了多餘的能量,便可以躍過一些領域——繞過工程,從科學直接跳到設計——於是就開啟了「時間旅行」。當我們擅長自己所做之事或具有出色的整合能力時,就可以獲得大量的創造性能量。例如,優秀的設計同時也是絕佳的探索計劃:它對世界固有的信仰體系——無論是物質的還是心靈的——提出質疑。之後,這些質疑的有形實體被釋放到真實世界之中,從而建立起我們所知的「文化」。如果進展順利,出色的設計不必通過藝術便能創立起新的基礎科學。例如,巴克明斯特·富勒(Buckminster Fuller)設計的圓頂建築「巴克球」(buckyballs),啟發了科學家設想出 C60 分子的具體結構(即「富勒烯」)。

作為顯微鏡的 KCC

從目前的形式來看,KCC 還無法表現物理尺度的轉變。但是,你當然可以把這四個領域視為假想顯微鏡的四塊物鏡,透過它們觀測、認識世界。物鏡的選擇,最終決定了我們如何看待周圍環境、如何與其互動。選擇這一行為並不客觀。材料科學家通常會通過「屬性」來探索物質的物理組成。生物學家則更傾向於通過「功能」來看待世界。這兩類科學家都生活在同樣的現實中,卻以完全不同的方式體驗世界,也因而選擇全然不同的行動方式。如果他們可以同時通過兩種視角觀察現實,也許就會把屬性與行為聯繫在一起。

作為指南針的 KCC

KCC 可以被解讀為羅盤刻度盤,從北到南,從東到西。由北向南的軸線,從天空延伸至地面:由科學與藝術產生的「信息」到設計與工程產生的「效用」,從「認知」半球到「生產」半球。越往北,系統就越理論(哲學)。越往南,系統就越實用(經濟)。北方標誌著人類探索未知世界的頂峰。南方則是由探索衍生出的新型創造性解決方案與應用相關的產品以及成果。由東向西的軸線,從自然延伸至文化:由科學與工程產生的「知識」到藝術與設計產生的「行為」,從「自然」半球到「文化」半球。沿著東西軸線,我們從理解到描述、預測物理世界的現象,再到創造出利用以及體驗世界的全新方式。

作為陀螺儀的 KCC

最具挑戰性的,是把 KCC 理解為陀螺儀的平面投影,時時測量並保持創造導向。這一類比構想了一個超越平面的三維球體,在其最頂端,即圖的端點,所有模塊都碰撞成一大團星雲。大爆炸正是這一切的開端,它成就了「糾纏」。

漏洞與裂痕

與任何推測命題一樣,尤其在用圖形表示時,會出現許多智性上的漏洞與裂痕。

從藝術到科學:灰姑娘的非常時刻

一些人聲稱,乃至是喋喋不休道,從藝術通往科學的道路太過牽強,甚至可以說是在歪曲事實。畢竟,畢加索與愛因斯坦並不相識(除了 1904 年在蒙馬特狡兔酒吧那次即興的傳奇會面)。但這重要嗎?兩者都對空間和時間的關係提出了質疑,並以深刻且富有意義的方式重新推測了時空的關係。這兩種推測都是現代主義的原型,共存於一個質疑自然文化以及文化本質的年代。誠然,假定這是一個完整的循環(斷定 KCC 是連續的),這種做法可能顯得天真,甚至一知半解。但請接受它,不要懷疑。畢竟,只有通過信仰(信念),我們才能躍升。這意味著,創造出足夠強大的槓桿使藝術直抵自然的能力是我們終極的力量倍增器。在這樣的條件下,勢能轉化為動能,可能性轉變成了現實。

文化即自然即文化

自然與文化的分野,是每位人類學家賴以為生的基礎。然而,兩者能否被綜合感知、表達、產生作用這一問題在 KCC 橫軸兩端的文化與自然之間產生了張力。如果「自然」被描述為「任何支持生命的東西」,如果生命「沒有文化就無法得到維持」,那麼,這兩種信仰系統就會坍塌為「奇點」。在這一奇點,自然構成了文明的基礎設施,同樣,文化激活了自然本身的設計。

以缺失學科專長為代價的世界公民

獲得智性上的靈活性,是否比賺錢更有價值?發展智性世界公民是一條通往滅亡的道路嗎?同時棲身於這四個領域(思想穀倉)會導致學科專長與研究能力的喪失嗎?也許。然而,你不能念此而不即彼:主流(學科)視野會引你走向遠方,但非主流(反學科)視野會帶你走得更遠。因此,雖然具備同時佔據所有這四個領域的能力需要一種犧牲專業技能的專業技能,但這是我們放手一搏的必要條件。

安東內利之「結」

數學意義上的紐結與你的想像不同。它不是那種你系鞋或打領帶時用的結。在紐結理論中,結是閉合的環:沒有一端可以解開。正是這一概念啟發保拉·安東內利(Paola Antonelli)創造出「結點物件」(Knotty Objects)一詞。

那麼,究竟什麼是結點物件呢?

我們可以把世界視為一個奇點,即自上而下通過某一個專業視角或「里奇·戈爾德矩陣」上某一點來認識,也可以從下往上觀察,從具體事物開始。結點物件大於部分之和。觀察它們需要融合多種視角,從而形成更廣闊、更深刻的世界觀。結點物件如此複雜,你無法再拆解出構成這些物件的具體學科或學科知識。如果在糾纏時代能從多重角度來理解,那我們便能通過一種含義豐富的途徑來認識結點物件。

在 MIT 媒體實驗室的結點物件峰會期間(2015 年 7 月),保拉·安東內利、凱文·斯拉文(Kevin Slavin)和我關注了四種作為原型的結點物件:手機、磚塊、比特幣和牛排。每種物件都為它們的難題提供了特定語境:溝通、環境、貿易和美食,但也都亟需我們從更多領域去探索。

以牛排為例,它的「設計」——無論是以動物為原料,還是產自實驗室——代表技術與倫理難分彼此。鬥牛肉很諷刺地被認為是世界上最環保的肉類,卻面臨著倫理困境,而實驗室合成的牛肉也同樣如此:受市場驅動的人造肉產業將犧牲環境,正如殺死神聖的鬥牛一樣悲壯。無論怎麼看,你都無法逃脫罪惡感。在這個遍布紐結、錯綜複雜的宇宙中,我們還是穴居人,被預設的道德準則和觀念所控制。

結點物件的創造也同樣棘手。事實上,創造的技術手段與最終的物理形態互為智性鏡像:創造過程就反映了相關成品的複雜程度。坦白說,創造者必須橫跨 KCC 的四個領域,把既有科學深意又有藝術洞見的想法融合到一起。

這些物件的特別之處在於它們的創造過程——所包含的科學、工程、設計以及其映射在文化中的位置——不是一個孤立的過程,而是非線性的,無法拆解的。當一個結點物件被認為成功時,它不僅有能力對我們的生活方式提出質疑,還可以改變物質實踐、質疑生產慣例,並重新定義社會建構。對於環境的創造者來說,這是一個非常激動人心的時刻:不同學科在共同的語境中相互交織,精通技術的同時又保持了對文化的敏銳。於是結點成了糾纏的終極形式。

結點物件是反學科的。證明完畢。

伊藤的「盤古大陸」

自啟蒙運動以來,人類探索和表達的領域就一直在各自的穀倉中被精心呵護,無論在行為方式還是觀念模式上,它們都自給自足、自我參照。但是,如果你能在一根長約 27 英里的導管內,以接近光速的速度擊穿質子,你便有權質疑重力的分類。僅靠理論物理學是不夠的:這是一個由(字面上和隱喻上的)糾纏態引發的、針對真正重大問題的糾纏命題。

「量子糾纏」指的是幾個或多個粒子相互作用的時刻,這使得我們無法單獨描述各個粒子的量子狀態,只能將所有粒子作為一個整體。如果說啟蒙運動是一盤沙拉,那麼糾纏時代就是一碗湯羹。在糾纏時代,要從一種成分中區分出另一種成分是不可能的。分類法失靈了,學科高牆不復存在。在 KCC 陀螺儀的頂點,所有區域都(重新)合併為信息的「盤古大陸」。

由於新興的製造技術,人工合成所能企及的程度正在接近分析已達到的微觀程度,「書寫」世界也因而變得如同「閱讀」世界一般清晰、精準。例如,在假肢的生產過程中,產品特性被分級來匹配、響應特定個體的生理特徵,信息從 MRI 掃描傳輸到 3D 列印。再例如,可穿戴微生物被設計成足夠小的尺寸,可用於凈化腸道。恰如洞穴畫家,通過富有創意的表達,我們可以從不同角度重新進入(或重讀)同樣的觀點。不同領域之間或跨領域的溝通變得清楚明白,因為正如在克雷布斯循環中,融合與拆解可以相互轉化。在糾纏時代,對於自由的靈魂和個人而言,數項工作成果與多種認知相互交融的時刻成了激動人心的創造時刻[^9]。

MIT 媒體實驗室——「伊藤的盤古大陸」或「尼葛洛龐帝的超級大陸」——能夠糾纏在一起,恰恰是因為它製造了能使 KCC 轉動起來的東西:媒體。我指的不是新聞、電子產品、數字媒體,甚至不是社交媒體。而是說我們擁有同一個世界:「我們自成世界,我們互相擁有」。

致謝

「糾纏時代」這一表述由我的摯友兼同事丹尼·希利斯(Danny Hillis)提出,他曾經探索過類似的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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