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的幾個瞬間（上）

《鐵圍山叢談》成書於南宋，內容除了北宋蔡絛對前朝舊事的追憶，也包括南宋朝從建炎到紹興年間的一些奇談怪事。蔡絛是蔡京的第四子，也曾在朝為官並成為蔡京重要的工作助手。撇開作者竭力維護乃父的立場，書中對宋朝宮廷往事娓娓道來，可以窺見作者亦莊亦諧的文風，還有宋朝一些人文故事，的確是不可多得的珍貴記錄。

以下是幾個值得玩味的段落。

一、宋朝人日常怎麼說話

1、宋話本反映宋朝的真實生活，但語言難免偏文；施耐庵寫《水滸傳》時的市井話又是相隔一百多年後，未必惟妙惟肖。宋朝人平時講話什麼樣，《鐵圍山叢談》里有一段顯得活靈活現。

這本書的卷一記載，古時天子的規制是六尊玉璽，宋朝廷也已遵循製備。

宋神宗元豐年間（1078-1085年）得到一塊美玉，一直到徽宗大觀之初（1107年）才刻鏤完成，但要使用繆篆（指漢代的一種篆體，治印所用）；

而在這中間的宋哲宗元符年間（1098-1100年）得到漢代的傳國玉璽，上面刻有「受命於天，既壽永昌」，（於是在徽宗大觀的玉璽上）刻「承天福，延萬億，永無極」九個字。

徽宗稱這二者的傳國璽為「受命寶」、九字璽為「鎮國寶」，對應原來的天子六璽之制，把這八方玉璽尊為「八寶」。大觀二年（1108年）正月，徽宗受二新璽。

十年之後，徽宗在政和末年又準備新作一璽，詔號「定命寶」，讓于闐（于田音，位於西域塔里木盆地）國獻美玉。

宋徽宗

2、有一天蔡絛赴朝請（指覲見皇帝），在閣署侍班。這時候尚書右丞王安中說，最近于闐國上的表已讓人翻譯了，正準備為皇上起草答詔，這個表倒是寫得蠻可愛。

同班的諸公一下來了精神，都說「甚願聞之」。王內相於是朗誦道：「日出東方，赫赫大光。照見西方，五百國中，絛、貫主，阿舅黑漢王。。。表上，日出東方，赫赫大光。照見四天下，四天下。絛、貫主，阿舅大官家：你前時要那玉，自家煞是用心。只被（是）難得似你那尺寸底。我已令人尋討，如是得似你那尺寸底，我便送去也。」滿堂哄然大笑。

這段話顯然譯自于闐國的上表，一開始譯員還按照優雅的駢體文翻譯，陡然發現文中直呼友朋（蔡絛、童貫（？））的名字，之後才稱徽宗「阿舅」（史載唐代公主聯姻西域，此後西域稱中原王朝為舅，歷朝答詔稱其為外甥），立時決定只能用大白話翻譯，因為要講求信達雅的話，在這裡簡直要老命。

譯員於是另起一行，直譯成這個樣子：「表上，日出東方。。。」。只不過王內相為增強喜劇效果，把翻譯過程也讀出來了。據《鐵圍山叢談》注，這裡的「黑漢王」別本作「汗黑王」，應是于闐語言中對君王的稱呼。

于闐青銅頭像

宋代宮廷譯員這麼一寫，我們也就知道當時日常說話是什麼樣。文中的「大官家」（指皇帝）、「自家」（指這位于闐王自己，對應於「大官家」不卑不亢）如今不用了，其他詞和現在差不多；「只被」沒見過這個用法，《宋元語言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5年12月第1次印刷）里也沒有找到，按照文意應相當於「只是」。

上表的文意好似拉家常，可見原文有多麼質樸，的確可愛。譯員最後來一個「也」表示這說到底是正式文書。

蔡絛對大家說，「《徽宗實錄》已經載上于闐國這段表文了，意思差不多。文筆也不太好，大概史官潤色過才這樣吧。」眾人不說話了，哂笑適可而止。

3、後來於闐的玉來了，徑長有二尺、顏色比脂肪還要溫潤。徽宗這方新璽「定命寶」以魚蟲篆刻了十六個字：「範圍天地、幽贊神明；保合太和，萬壽無疆。」由此徽宗受九寶，下詔取意「乾元用九」（《易》：「乾元用九、天下治也」）。

這位多才多藝、喜好不俗的皇帝，在祥瑞的象徵和盛世的渲染上可謂煞費苦心。

二、北宋「佘祥林」案

1、《鐵圍山叢談》載，宋徽宗政和四年（1114年），有人告發殺父案，人已拿到並投入天府獄（指北宋應天府獄，應天府即當時的陪都南京，即商丘）。徽宗和蔡京都深以為恥，且不願張揚這樣的惡行，於是命獄中賜這個案犯自盡了事。

此時裕陵（徽宗）即位已經十餘年，正發「治國平天下」的宏願；外部環境和洽，朝中「君相和諧」（「相」即蔡京，徽宗和他之間實際是政治上且打且用、書法上惺惺相惜）、都十分勤政。所以按照蔡絛的表述，當時這麼處理是以推廣政治與教化為念，這當然說得通。

《千里江山圖》

可是七八年後，案犯的老父親來到應天府。他說：「我去外地很久了，聽說有人冤枉我兒子殺了我。現在不知道兒子去了哪裡，擔心是衙門枉殺了他。究竟是怎麼回事？」

把人家兒子冤殺了，這一下府里十分難堪。魯公（蔡京，曾封魯國公）於是乾脆引咎退閑，應天府上下官員也屢屢更換，但畢竟一條人命無論如何賠不了。

蔡絛總結說，「獄訟不可不慎」，所以此案作為教訓值得專門記下來。

宋徽宗花押「天下一人」

2、這件冤案過程簡單，但身在其中的宋徽宗和蔡太師不可謂不精明；經手操辦的獄吏慣看人世的幽冤，也不能說沒見識。然而一旦被輿論漩渦席捲，「案犯」在他們眼裡就成千夫所指，好像不殺就平息不了眾怒。

於是上下官吏要麼更加剛愎自用，要麼乾脆迎合順從，為一時民意裹挾，沒人在乎實情。一直到「被害人」出場，大家才知道當年的這場替天行道有多麼荒誕、代價沉重。

蔡絛在這裡能說出「不可不慎」的話，也沒逃避蔡京引咎，在這件事上的解釋還算公允。

（未完待續）

被誤讀的米元章（上下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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