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王
這事兒發生在快七年前了。當時我還是個實習醫生,剛到醫院沒多久,還在輪轉。你們也知道的,醫生沒地位,實習醫生那就更沒地位。在懂行的病人們眼中,我們就是一群跟著醫生的小朋友,在不懂行的病人眼中,我們就是一群護士。
在護士眼中,我們……的醫學技能還不如護士呢。
醫院裡總有一些挺玄乎的說法。可能是見得生死多了,雖然都是搞科學的,但總也免不了有些迷信。比如,值晚班的時候千萬不能嘴賤說一句「今天挺閑的啊」,很快就會有一隊輪床,送著一堆重傷患進來;又比如,ICU某張床連死了三個病人之後,就得找個陽氣旺的病人壓壓,否則還得往下死人,等等。
當然,都是解剖過大體老師的人,哪怕對我們這些實習醫生來說,醫院裡的靈異傳說也嚇人不到哪裡去。快結束輪轉前的那陣,我們有時候懶得去休息室睡,有時就在太平間外面的走廊里躺會——那裡堆著一堆輪子不太好使的廢輪床,天氣熱的時候睡那兒正好,除了空調之外還有種若有若無的寒氣,特別舒服。
有一天,我刷完一個大夜,中午趴桌上睡了一小時,回頭就跟了一台大手術,實在困得不行,就打算在這兒眯一會兒,然後回家好好睡一覺,第二天正好是休息天。說來也巧,其他一塊兒輪轉的實習生值夜班的值夜班,回家的回家,就剩了我一個。就在我睡得模模糊糊的時候,我覺得有什麼東西在推我。
努力睜開眼睛一看,昏暗的燈光下,一個笑眯眯的老頭正跟我看了個對眼。再怎麼膽子大,碰到這樣的事情,我也嚇得一哆嗦,險些叫出來。
老頭倒是很鎮定,笑著問我:「後生,這裡是醫館?」一口陝西話,好在還不難懂。
我恢復了點鎮靜,抬腕看看錶,已經是早上八點多了,原來我跟這兒整整睡了一晚上。這老頭估計是哪個來我們醫院看病的病人家屬買早飯,結果走迷路了。我們醫院算是省里最好的幾家醫院之一,尤其心外科和腫瘤科,妥妥的全省第一,所以各地有疑難雜症的病人,不少都往這兒趕。看這老大爺的樣子,估計是個很少出村子的老農民。
這種事也不稀奇,別說走到了太平間外,不小心走進去的都有過。那年有一哥們喝多了酒,趁著看太平間的老頭不注意溜了進去,找了一張床就躺著了。第二天差點沒把老頭嚇出中風來。
我坐起身來,揉揉眼睛:「大爺,您這是走迷路了?」
大爺說:「也是,的確是不記得路了。後生,這醫館病人都在哪兒呢?」
「您是家屬吧?啥病?消化骨科一病區,肛腸二病區,腫瘤三……算了,要不我帶您去吧。」我心想帶著這老爺子上了樓,正好回去睡覺。
「嗯……我想想,後生,你帶我去婦科看看吧。」老頭自信一笑,把手背在身後。
我有點狐疑,這老傢伙怎麼上來就想去婦科?別是個變態吧。但老頭一臉正經的樣子,我也說不出什麼來。
老大爺跟著我上了樓,這會兒門診已經開了,醫院裡人頭攢動。走過外科的時候,老頭突然停住了。我往前走了兩步,見他沒跟上來,回頭一看,只見他往診室里探進去半個頭,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裡面掛著的X光片看。
我扯扯他:「老爺子,這玩意兒咱就不看了吧。別影響裡面醫生看病。」
老頭手指頭顫抖著,指著X光片說:「後生……這,這是人骨頭的畫兒?怎麼墨是白的,紙是黑的?這一張張還都不一樣,喲這是個閨女吧?這人的腿骨折了?天啊,你們這是殺了多少人?」
我啞然失笑:「老爺子,這是X光片。怎麼就殺人了。」
「X光片,什麼東西?」老爺子看來真是沒出過村子,這年頭這麼樸實的老頭也不好找了。我看診室里這會兒沒人,索性帶著他走進了診室,解釋道:「這東西是用X光照的,透過身體,就能把骨頭給照出來。」
大爺先是一臉不可思議,然後欣喜道:「這,這不就是仙術嗎?哎呀,我們那時候要有這個,可是美得很。」說著用手摩擦著X光片,十分喜歡的樣子。
「這算啥。現在醫院都有CT,MRI,別說是骨頭了,內臟哪兒有病都能看清。」我這話一說算是捅了馬蜂窩了,大爺硬纏著我想去見見什麼「西踢」。我苦笑道:「大爺,我這都快累倒了,您愛在醫院玩兒,自個兒玩一會兒?」
大爺搖搖頭,道:「後生,你不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
我悚然一驚,原來這還不是個家屬,而是病人啊?大爺緩緩道:「我以前多少也算是個郎中,本來想著來這裡看看,還能幫點什麼忙,哎,沒想到這兒已經成這樣了,一點兒都不認識了。」
我心一軟,道:「大爺,你今天就跟著我,我帶您逛一圈。」我去更衣室給他找了件白大褂,帶著老頭去了示教室觀摩手術,老頭看得嘖嘖稱奇:「老天爺啊,他們還把人肚子給剖開了?」「這拿出來的啥玩意兒?啥叫腫瘤?」「那這人沒了胃還能活不?」
我帶他看了一路,只是他最早心心念念的婦科沒法去,上頭寫著「男性止步」呢。老頭也不懊喪,笑呵呵的,看來看到的那些也夠他消化了。
一圈逛下來差不多快12點,我準備帶老頭去食堂吃飯。進了電梯,電梯裡頭是個護工推著輪床,上面躺著準備去門診手術的病人。
電梯下行到一半,那病人不知發了什麼病,突然大口吐血,抽搐起來。
護工慌了神,趕緊推推我:「醫生,這怎麼辦,你快救救他!」我也沒見過這陣勢,只見那病人在輪床上抽抽,血從嘴角不停流溢出來,眼看連氣道都要堵上了。這人什麼病?為什麼會吐血?怎麼辦?教材上學過的東西盡在腦子裡打轉,一時間竟然一片空白。只聽得護工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醫生,醫生,你倒是動一動啊……」
就在這時,我感覺背後有人推了我一把,我回頭一看,老頭從衣襟里掏出個看不出新舊的布包來,打開布包裡頭是幾根針灸用的金針。老頭眼疾手快,從布包里掏出三根針來,把布包往我懷裡一扔,左手剛勁如老樹盤根,硬是壓住病人不讓他動,右手唰唰唰三下,往病人頭臉上刺下去。說來也怪,這針一插進去,病人的動作便緩和了些,血也吐得少了。
「後生,你懂得多,接著就交給你了。記住,膽大,心細。」老頭往我肩上猛一拍,真疼。但這一疼,我也醒了。「突然吐血……」我抓起病人床頭的病例,一眼見到「肝硬化」三個字:明白了,肝硬化導致食道和胃底靜脈曲張,一咳嗽導致血管破裂。眼看患者臉色雖然發白,但還算清醒,我心裡多少有了點底,把病人頭往左側偏,又把輪床尾部搖高了些。我安慰患者:「沒事,沒事,醫生在,你這看著嚇人,不可怕。」
出了電梯,我推著病人往搶救室趕,一邊讓護工去找主治,一邊給病人上了氧氣,準備建立靜脈通道。來的正好是我的帶教老師,看了我的處置,點點頭說:「小夥子很鎮靜嘛,不錯。接著要做什麼?」
我回道:「初步診斷是胃底靜脈曲張破裂,已經安排了化驗,建議先上藥物止血,如果確診的話儘快三腔二囊管壓迫止血。」
「不錯,你趕緊去刷手,過來幫我。」
手術並不難。等手術結束,我走出來的時候才想起來,老大爺人呢?好在這會兒門診快結束了,醫院人少了點,我下了層樓就見到他了——老頭穿著白大褂,兩手背在身後,走起路來氣勢十足,這間看看那間鑽鑽,氣派比我們院長還大,儼然就是個來視察的老專家。
我湊過去聽了聽,就見他和藹地問一個住院醫姐姐:「這位病家,你要怎麼診療?」住院醫生忙不迭地彙報,要在老專家面前好好表現。老頭笑眯眯地邊聽邊點頭,聽完了道:「不錯不錯。」
我走過去咳嗽了一聲,大爺看到我不免有些尷尬。我趕緊半鞠一躬,伸出一隻手引著他往旁邊去,嘴裡道:「老爺子,咱們往那邊吧,都等著您呢。」大爺心眼也挺靈活,笑道:「好好好,這就走。」跟著我離開了。
走到無人的地方,我問大爺:「老爺子,今天在醫院玩得開心不?」大爺笑笑:「沒啥不開心的,就是有點吃驚,有點不甘心啊。」
說實話,老爺子剛剛給那個肝硬化病人扎了那幾針之後,我對他不敢有多少輕視。雖然我是不太信絕世高手隱居鄉下這種橋段,但就他這手針法,說不定真是個家傳老中醫。
我剛想介面,突然聽到遠遠的一陣吵鬧。吵鬧由遠及近,就看到一群人奔過來,前面的是幾個醫生,其中有兩個衣服上有血。還有幾個護士也在跟著奔逃,一邊逃一邊尖叫。
還沒來得及做反應,我就看到後面有個衣著襤褸的男人,手裡拿著把西瓜刀揮來揮去。
要說不怕那是假的,我第一反應就是逃命。但環顧周圍,四散奔逃的不是姑娘就是老頭,有個醫生被砍了一刀縮在角落裡,那個持刀歹徒還在見人就砍。我下意識地想找四周有什麼可以充當武器的東西,那歹徒看到我一個年輕男人,便沖了過來,一刀往我肚子上捅。
我發誓我聽到了噗的一聲。
那一瞬間,大爺推開了我,刀插進了他的肚子。他往後退了一步,把刀鋒從身體里讓出來。趁著歹徒還在發愣,他一巴掌抽在對方臉上。我這才醒悟過來,手邊也沒有趁手的兵刃,我拎起隨身聽診器的耳掛往他臉上一甩,聽診頭打了他個滿臉花。
這時候,保安們也趕到了,把這傢伙壓住。
「大爺你沒事吧?」我手忙腳亂地去看大爺。我眼看著這一刀下去刀身沒入至少十五公分,腸子估計都斷了。沒想到大爺擺擺手,道:「不妨事。」
我將信將疑,但看大爺行動如常,也沒有流血,莫非是我剛才看錯了,那傢伙沒捅著人?
出了這事兒,我帶著大爺趕緊溜了。要是被帶教老師看到我帶著個病人家屬到處亂轉,還差點連累別人受傷,還不知道得怎麼數落我呢。
我勸大爺:「老爺子,醫院出了這種事,不安全,要不您早點去休息?我看您這一天也凈轉悠了。」
大爺道:「哎,累點就累點吧。後生,我也不瞞你說,我真沒時間了,就到晚上十二點。然後我就得回去了。」
「大爺,您別說這不吉利的話。」我趕緊截口道。這會兒天色都晚了,我發現我們倆又走到了太平間附近,再加上這大爺語氣誠懇地說出「得回去了」,我雖然是唯物主義者,還是有點冒雞皮疙瘩。我說:「大爺,要不然跟您去吃個飯吧,咱們認識也是有緣,您還有什麼心愿一併幫您完成了。」
「那我可不客氣,你們這兒哪兒能買到醫書?就我今天見著那些,手術啦,埃克斯光之類的。」大爺說。
「這會兒書店都關門了。要不明天吧?明天我帶您去書店,基礎醫學買一套,您帶回去慢慢看。」我說。
「明天,明天就來不及了,我今天不就回去了么。」大爺搖頭嘟囔,「可就算買著了也沒用,帶不走。」。他彷彿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用右拳砸了砸左手,面向我:「後生,老兒我求你件事兒。你把那些醫書,找個陰日陰時,燒了給我吧。」
這一下可把我給嚇壞了,除了驚嚇之外還有一股子怒氣湧上來。我站起身道:「大爺,您這麼消遣我就沒意思了。燒給您幹嗎?您這是要死啊?」
大爺也站起來,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是要死,而是死人。」說著他掀開自己腰上的衣服,我驚恐地發現那裡的衣服上有個破口,而破口裡面的皮膚上也有個大刀口,就是被那個醫鬧給捅的。但傷口就像是個娃娃的嘴一樣張著,裡面卻沒有一滴血,看上去像是死了很久的屍體。
我嚇得往後退了一步,以前看過的行屍走肉、殭屍世界大戰全都從腦子深處往外冒。大爺歉然一笑:「後生你怕什麼?我要是想害你,你昨晚上睡這裡的時候我就害你了。」
我聽他話語如常,也稍微鎮定了點,畢竟沒有哪個電視劇里的殭屍會說話,有理智。大爺又道:「你燒書之前,務必在書上寫上妙應真人孫思邈冥中受用,要不然怕收不到。」
我機械地重複了一遍:「妙應真人孫……」等等!
「我去,您是……孫思邈?」我都結巴了。老頭嘿嘿一笑,有種微服私訪被拆穿的狡黠。
「這,這……學生見……見過藥王!」我手足無措,也不知道該行什麼禮。藥王是唐朝人吧?這得怎麼論,按理說他得是祖師爺的祖師爺,「您看……我也不知道怎麼行禮,要不給您磕一個?」
學醫的,不管中醫西醫,沒有哪個不知道孫思邈的。我的帶教老師就是孫思邈的狂熱崇拜者。這會兒我居然見著活的了(雖然還不知道是不是活的)!你問我為啥確信他就是孫思邈?仔細想來,老爺子之前那幾針的手法絕不是什麼鄉野老大夫所能掌握的,再加上他肚子上不流血的傷口,這絕不是常人啊!
老頭拉著我坐下,道:「後生你別驚慌。有啥想問的就問吧。」
「您……您怎麼又活了?來咱們醫院幹嗎?」
老頭笑道:「這事兒說來就話長了。我死之後本在地府,閻王說我生前多少積了點德,死後醫術流傳,又救了些人,所以攢夠了功德,能上天成神。可我總覺得,一生所學的醫術還沒有全都傳授,還有些經驗應當告訴現世的醫家。我就問閻王,能不能讓我還陽。閻王說,死人還陽天道不容,只能借屍還魂,這點功德,能還魂一天。這不,他們找了個陰年陰月陰日,把我送上來了。」
「所以您就跑我們這兒來借屍還魂了?」我說這大爺怎麼有點面熟呢,前陣子輪轉的時候好像還見過,原來是個已經病逝的病人。
「是啊,本來想著,我再不才,畢竟也有些手段,沒想到現在的醫館竟然已經……哎,看到你們那什麼光、什麼刀的,覺得自己的這些手段都不中用了。」老頭低下頭。
「您別難過,這醫學也是一點點發展的。您還是祖師爺。」我趕緊安慰他。人家身為藥王,放棄上天成神的機會來指點我們,結果用不著他了,完全能想像到他心裡有多沮喪。
「後生你說什麼呢,我哪裡難過了?」老頭呵呵笑著,「看到現在你們的手段,我開心還來不及呢。身為醫者,千萬不可狹隘。要是天下一個病人都沒有,我更開心。」
「是是,是我狹隘了。不過您也有絕活啊,今天在電梯,就是那個大鐵箱子里,要不是您那幾針,那病人可能就交代了。您怎麼也不說把這個傳授一下?」
「唉,怎麼說呢。我那幾針能救急,可救不了命。這個病人換作我們那時候,必死無疑。我想著,一共也就這一天時間,與其教你們些三腳貓的功夫,不如我自己多學學。」
「您這要還是三腳貓功夫,那我們都是沒腳的蝸牛了。可是您學了,還準備回地府看病去?」我問。
「不是,下一個準備來的是華佗,我得跟他說一聲,讓他有個準備,你們都研究透的東西,讓他就不用想了,專心想想惡性腫瘤怎麼治吧。」
說著,老頭揮了揮手,太平間的門自動打開了。「後生,我時間到了,幫我個忙,把這兒給縫上,把人家身子都弄壞了,怪不好意思的。」
說著,他慢慢走進去,拉開一個冰櫃,躺了進去,不動了。
這是大概七年前的事情了。我查了黃曆,今天又是陰年陰月陰日。馬上就要半夜12點了,我守在太平間門口,等著門打開。
「華老前輩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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