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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普方法論 | 袁嵐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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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

科學的力量來自它無與倫比的可靠性,而它的可靠性來自它得到結論的方法,即邏輯方法與實驗方法。我每當講到一個知識時,都會盡量去講清背後的道理,講清科學家是如何得到這個結論的,為什麼他們會這麼想而不是那麼想。這是科普作品中最有技術含量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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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非常感謝會議的組織者,很高興再次見到青年科學家社會責任聯盟的同事們,很感謝青科聯頒發給我第一屆科學傳播青稞獎,很高興見到西北大學的老師同學們。

第二屆青年科學家社會責任論壇合影

這裡有許多位朋友是科學普及的專家,都是內行,因此我們可以討論一個內行的問題:如何做好這項工作?也就是方法論層面的問題。今天,我就來跟大家分享我在科普方法論方面的一些思考,作為拋磚引玉,歡迎大家探討。

首先來介紹一下,我的學術背景和我從事科普工作的歷程。

我上大學是在1992年,14歲的時候,上的學校是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很多人一聽就說:「哦,你是少年班的!」我經常需要解釋一下:我不是少年班的!我上的是科大的化學物理系,不是少年班。少年班跟化學物理系是並列的兩個院系,少年班有很多人是我的朋友,但我並不在少年班上學。

人們往往以為,少年大學生都在少年班。其實不是這樣,在少年班之外也有很多少年大學生。例如在我的本科班級,科大92級化學物理系,就有三位同學只比我大一歲,15歲來讀的。所以在日常生活中,少年大學生真是遍地都是,大家都習以為常,至少科大是這樣。

應該說這是一件好事,無論對少年大學生還是正常年齡的大學生,習以為常都是好事,這有助於你鎮定自若地去跟各種人士、各種事物接觸。實際上,這對科普也是一件好事,因為科普的基本目的之一就是把一件看似神秘的事情解釋清楚,用哲學一點的術語說,就是「祛魅

我為什麼選擇了化學物理系呢?其實我不只是選擇了這個系,而且還同時選擇了學校。因為我在高中時,對數學、物理、化學都有濃厚的興趣,不希望在大學減去任何一個學科。而大多數學校的化學系就不學物理,物理系就不學化學,這是很可惜的。只有科大的化學物理系,是數理化並重,都學得很深入。科大化學物理系的招生簡章上寫:本系培養化學、物理、化學物理、物理化學方面的人才。好吧!這意思就是:無論你叫做化學還是物理,都無所謂,我們全包了!直到現在,科大化學物理系都是全國唯一的數理化並重的院系,這是獨一無二的。

《九品芝麻官》

同學們可能會問:化學物理是什麼?化學物理是一個交叉學科,是化學和物理的交叉,一切用化學方法研究物理問題或者用物理方法研究化學問題的都可以包括在內。這個學科既重視廣闊的視野,也重視深刻的原理。可以看出,這種訓練和思維方式對科普工作是很有價值的。

2001年,我23歲的時候,在科大獲得博士學位,專業領域叫做理論與計算化學。然後從2001年到2005年,我在美國做了兩次博士後,分別在康奈爾大學和普林斯頓大學。2006年,我回到科大的合肥微尺度物質科學國家實驗室工作,擔任副研究員。2018年,這個國家實驗室改名叫國家研究中心,所以我現在的工作單位叫做合肥微尺度物質科學國家研究中心。這就是我的教育和工作經歷。

再向大家介紹一下,我在網路上的身份。我的微博叫做「中科大胡不歸」,現在有100多萬粉絲。2015年以來,我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組織了一個智庫,叫做科技與戰略風雲學會,簡稱風雲學會。顧名思義,我們都是受過科學訓練的人,目標是用科學的思維方式來研究國家的戰略問題。風雲學會的指導思想就是兩條:科學和愛國。風雲學會在微信公眾號、知乎專欄、今日頭條、一點資訊、企鵝號、百家號等自媒體平台都有賬號,都叫做「風雲之聲」,歡迎大家關注。

我開始做科普,是在2015年3月。當時許多媒體報道了所謂「中科大潘建偉項目組實現量子瞬間傳輸技術重大突破」,大量讀者圍觀讚歎,但最常見的評論是:「每一個字都認識,連起來就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了,不明覺厲!」為什麼會這樣呢?

《星際迷航》中的傳送術

剛好我對這項研究學過一些相關的背景知識,知道它在學術上叫做「多個自由度的量子隱形傳態」,屬於「量子信息」這個領域。因此我能看出來,記者並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無怪乎讀者更加看不懂,——以己之昏昏,怎麼可能使人昭昭呢?當然,我並不打算對記者求全責備,這本來就是需要專業人士才能說清楚的東西。

因此,我覺得我可以寫一篇文章,來向大眾解釋明白這項研究。為此,我還跟我認識的潘建偉研究組的同事陳騰雲博士通了電話,請教了很多專業知識。經過這樣一番炮製之後,我寫出了第一篇科普文章,標題叫做《科普量子瞬間傳輸技術,包你懂!》(weibo.com/p/10016038178),發表在我的微博上。

當時我的微博粉絲還不到8000人,但令我有些吃驚的是,這篇文章的反響意外的大,轉發和評論像潮水一樣湧來,許多大V就是在那時關注了我。其中有一位是著名的通信科普專家「奧卡姆剃刀」,後來他向我解釋,我才明白了原因:我為一個群體解決了一個疑難問題。這個群體就是:對量子通信感興趣的傳統通信工作者。

許多傳統通信的工作者都聽說了,現在有一個新的學科叫做量子通信。他們或者是自己想去學習,或者是領導建議他們去學習。但一學,困難就來了:直接看量子通信的教科書,發現看不懂,因為裡面的物理基礎量子力學沒學過;看網上的所謂「科普」文章,發現更看不懂,因為這種文章根本就講不清道理。更糟糕的是,在這種文章中充斥著各種玄而又玄的說法,讓讀者感覺許多基本觀念都被顛覆了,例如以為通信可以超光速了。對於從事這個行業幾十年的專業人士來說,這種感覺是非常恐怖的,就好像腳下的大地隨時可能開裂,安全感蕩然無存。

愛德華·蒙克《吶喊》

這些專業人士們在這種茫然而驚恐的心情中,忽然看到我的文章,最大的感覺就是:終於有一篇文章能夠讓我對量子通信有所理解了!原來量子力學並不是什麼玄學,也是講道理的,而且這些道理可以說清楚!原來量子通信也不會超光速,懸著的心可以放回去了!

達芬奇《蒙娜麗莎》

我們由此可以得到一個啟示:在科普的讀者中,有一個很重要的群體,就是其他領域的專業人士。如果是同一專業的,那麼他們不需要你來普。如果不是專業人士,那麼他們可能難以理解這其中的精妙之處,也可能對科普沒有這麼大的需求。而其他領域的專業人士,是最理解科普、最需要科普、也最能為科普工作提供支持的群體。如果你能在這個群體中建立信譽,那麼你就成功了一半。

後來,在讀者朋友們的推薦和鼓勵下,我寫了越來越多的科普文章,給許多機構做了科普報告。在2016年8月16日中國發射世界第一顆量子科學實驗衛星「墨子號」之後,採訪和約稿更是絡繹不絕。例如《環球時報》在對與科技有關的問題表態的時候,就經常來諮詢我的意見,或者請我幫他們推薦專家。

「墨子號」量子衛星發射

2018年以來,我的科普工作又開闢了一個新的維度,就是視頻。我和觀視頻工作室合作推出了「科技袁人」視頻節目,每個星期在各個視頻平台更新,包括嗶哩嗶哩、微博秒拍、騰訊視頻、西瓜視頻、愛奇藝等平台。目前已經發布了50多集,11月初時統計各個平台總播放量超過8千萬。

除了線上播放之外,科技袁人也有和網友見面的線下活動。2018年6月20日,我在上海音樂廳做了一場演講,從晶元講到星辰大海,然後跟觀眾進行了問答互動。現場一千人的座位坐滿,嗶哩嗶哩的線上直播有70萬觀眾觀看。許多媒體傳播了我的演講內容,包括人民日報微信公眾號、《中國日報》等等。

下個月,2019年1月18日,我們將在上海商城劇院舉行一次科技袁人年度線下盛典,回顧2018,展望未來。我演講的主題是「沒有人能阻止你努力」,觀視頻已經放出了通告(h.bilibili.com/10245738),歡迎大家到現場參與,或者在網上收看直播。

2019科技袁人年度線下盛典海報

從實踐中,我們感到,視頻是一種大有潛力可挖的傳播形式。跟文章相比,視頻有一定的缺點,例如傳輸信息的速度和清晰度不如文章,由此導致討論的深入程度不如文章。但視頻的優點也是明顯的,尤其是加上「靈魂後期」的製作後,更是具有平面媒體無法比擬的趣味性。因此,對於吸引青少年朋友尤其是學生朋友,視頻是一種具有戰略意義的傳播形式。

有誰規定視頻只能用於娛樂的甚至低俗的內容呢?高大上的嚴肅科學內容,也完全可以用生動活潑的視頻形式表現出來。這是我們的信念,也是我們的努力目標!

好,介紹完了我的學術背景和科普經歷,下面我們來做一些科普方法論層面的思考。

一個非常基本的問題是:科學可以普及嗎?

這個問題之所以成為一個問題,是因為我們可以看到大量的科普作品,講了許多科學知識,但沒有講這些知識的原理,沒有講人們為什麼要相信這種說法而不是那種說法。那麼,這樣的作品普及的是科學嗎?事實上,非常多的人對科學的理解也就是如此:科學教材上講的就是科學,或者科學家講的就是科學。

在這樣的背景下,就有許多人認為自己看透了真相,科學沒有什麼特別的,也是一種忽悠。你經常會聽到類似這樣的說法:「我們不應該迷信科學,科學也是一種宗教。」說出這些話的人,還覺得自己充滿了智慧,因為這些句式看起來很有哲理。

實際上,受過科學訓練、尤其是做過科學研究的人,就會知道這些說法都是錯誤的,錯誤到可笑的程度,因為它們誤解了科學的本質

科學的本質是什麼?是可靠的知識。當然,這個可靠永遠都是相對的,我們時刻準備著在新的證據出現時修正已有的科學知識。但是,跟其他的信息相比,科學知識的可靠性是無與倫比的。我們能夠放心大膽地把自己的生命交給飛機、汽車、火車、輪船等交通工具,就是對科學的可靠性有信心的一個直接表現。實際上,如果你對科學的可靠性沒有信心,那麼你都無法在現代社會生活。現代社會的本質特徵之一,就是科學佔據了統治地位。

現在重點來了,科學為什麼具有無與倫比的可靠性?既不是因為科學家的權威,也不是因為上天的啟示,而是因為科學重視得到結論的過程。一般人往往只重視結論,但在科學當中,論證的過程往往跟結論同等重要,甚至更加重要。科學是唯一的具有這種性質的人類事業。

為什麼要重視得到結論的過程?因為科學的出發點,其實是非常的謙虛。我們先承認自己很無知,然後在這個前提下,努力地想辦法,看看能不能在某些方面獲得比較可靠的知識。

經常有人用「科學還不能解釋所有事情」來為宗教或者神秘主義辯護,其實這種話令人啞然失笑,因為科學從來就沒有說自己解釋了所有事情!科學家都是很老實的人,謹守分寸,非常明確地說有許多事情是自己不懂的,有許多事情在現在的科學能處理的範圍之外。只有宗教會說自己解釋了一切事情,科學從來不會這麼說。

那麼,你覺得這是科學的缺點呢,還是科學的優點呢?

在見識淺短的人看來,可能會把這當做一個缺點。你看,科學家說一個東西好不好,總是加上一大堆限定詞:在這種條件下,不超過那個劑量,對百分之多少的病人有效。哪像很多傳銷或者宗教一樣,給你一個直截了當的答案:大力丸就是好,包治百病!相比之下,科學真是太不痛快了。但如果是境界高一點的人,就可以看出,這其實是科學的一個巨大的優點。

只有先承認自己的無知,然後努力尋找可靠的方法,才有可能得到相對比較可靠的結論,因為這個過程是任何人都可以驗證的。而如果一上來就裝神弄鬼,說自己天賦異稟或者得到了上天的啟示,把權威建立在某種別人無法驗證的東西上,那麼別人怎麼知道他說的對不對呢?事實上,對於這種裝神弄鬼的,我們可以直接判定他是忽悠。

下一個問題就是:科學找到了什麼可靠的方法呢?

對於這個問題,愛因斯坦有一個經典的論述。

1953年,有一個叫斯威策(J. E. Switzer)的人寫信給愛因斯坦,問他怎麼看待中國古代的科學。愛因斯坦的回信如下:

愛因斯坦論科學方法論

「Development of Western Science is based on two great achievements:the invention of the formal logical system (in euclidean geometry) by the Greekphilosophers, and the discovery of the possibility to find out causalrelationships by systematic experiment (Renaissance). In my opinion, one hasnot to be astonished that the Chinese sages have not made these steps. The astonishingthing is that these discoveries were made at all.

【翻譯:西方科學的發展以兩個偉大的成就為基礎:希臘哲學家發明形式邏輯體系(在歐幾里得幾何學中),以及發現通過系統的實驗有可能找出因果關係(文藝復興)。在我看來,人們不必對中國的賢哲沒有走出這兩步感到驚奇。人類居然作出了這些發現,才是令人驚奇的。】」

我來解讀一下愛因斯坦的話。有兩個最重要的科學方法論:

一,演繹法和邏輯體系,由古希臘數學家發現,代表作是歐幾里得的《幾何原本》,它使得嚴密科學成為可能。

二,實驗和試錯的方法,由文藝復興時的歐洲科學家發現,典型人物如伽利略,典型著作如《關於兩門新科學的對話》,它使得實驗科學成為可能。

由於時間關係,我們不能在這裡展開解讀這兩種方法論以及它們的發展歷程。諸位有許多是各個領域的專家,想必對於這些問題也早就有深刻的認識。青少年朋友們如果想對這些問題有更多的了解,我們會在以後的科技袁人節目中做更深入的探討。

在這裡,基本的要點就是:科學的力量來自它無與倫比的可靠性,而它的可靠性來自它得到結論的方法,也就是邏輯方法與實驗方法

這些要點對於我們的科普工作,能夠提供許多啟示。

在科普工作中,我們最需要普及的是什麼?是科學的思維方式,而不是具體的結論。具體的結論很可能會隨著新的證據變化,而科學的思維方式是可以受用終身的。

因此,我在寫作科普作品時,每當講到一個知識,只要有可能,都會盡量去講清背後的道理,講清科學家是如何得到這個結論的,為什麼他們會這麼想而不是那麼想。我覺得,這應該是科普作品中最有技術含量的部分。實際上,有很多關於「科學家為什麼要這麼想而不是那麼想」的思路,是需要有科研經驗的人才能看出來的。

為什麼中國的科普產業比發達國家還落後很多?這就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在全世界,發動一線的科研工作者寫作科普作品都是一個難題,而在中國尤其難。所以,在中國能夠講清科學知識背後的道理的科普作家,比發達國家還少得多。這可能是因為以前中國的科研水平太低了,大家的關注點都在科研上,顧不上搞科普。

近年來,中國的科研水平突飛猛進,願意來搞科普的科研工作者也多了起來,這是非常好的趨勢。因此,從積極的一面去理解,不足的現狀也就意味著大發展的機會。歡迎朋友們抓住這個機會,加入科學傳播的事業!

根據「得到結論的過程跟結論同等重要」的道理,我還經常設身處地地代入公眾的角色想一想,擬出他們最可能感到疑惑的問題,然後預先寫一系列答客問,爭取把常見的問題都消滅於無形。當然,即使這樣,也經常會有意想不到的問題冒出來,讀者的各種腦洞開得令人吐血。這讓我明白了:正確的路徑只有一條,錯誤的路徑卻有無窮多條……

無論如何,我是努力把讀者當做活生生的對話對象,而不是等著你去灌輸的沉默的聽眾。既然要對話,你就應該多想想如何提高對話的質量,提高你的可信度,把你想推銷的觀點和態度推銷出去,不要讓對話變成自說自話。

這裡有一個有趣的問題是,科普作者應該講到什麼程度,才算是講清了道理?

我們經常會看到一種有「科」沒「普」的文章,使用了大量的專業術語,相當於論文摘要,完全沒考慮讀者的接受能力。這樣的文章是給誰看的?我感覺只有作者的同一個專業領域的同行,也就是小同行,才能看懂,即使是作者的同一個一級學科的大同行都很可能看不懂。對於這種情況,我稱之為:只有本來就懂的人才能看懂他在說什麼,本來不懂的人看了仍然不懂。

為什麼會出現這種令人哭笑不得的情況?乍看起來是作者不懂得科普的需求,但仔細想想,更可能是作者沒想清楚自己講的這許多東西中,哪些是本質,哪些是細節,總而言之就是自己的理解不夠深入。

在這裡,我們又要引用名人名言了。我的一位博士後導師,是1981年諾貝爾化學獎得主、康奈爾大學化學系教授Roald Hoffmann。他問:什麼是一個好的理論?然後回答:好的理論,就是要儘可能簡單。你把它一減再減,直到再減你就什麼都剩不下為止,也就是說再減你對研究對象的描述就要出現定性的錯誤了。到這個時候,你就可以相信,剩下的每一條都是本質性的,這就是對研究對象的本質描述。

2002年,RoaldHoffmann研究組在黑板前合影

愛因斯坦有一個類似的說法:「儘可能簡單,但不要過分簡單。」(As simple as possible, but not simpler.)Roald Hoffmann的說法,相當於對愛因斯坦的話做了一個可操作的解釋。

聽Roald Hoffmann講科學,最顯著的感覺就是:所有的科學道理都是可以理解的。當然,如果有些道理不容易理解的話,那就是不適合他的理論研究的課題了。這時他就會說:這個問題很複雜。然後大家就會心一笑。因此,不是所有的科學道理都容易理解,但是只要是你真正理解的科學道理,你都能夠講得讓別人理解。

我們來重複一遍:只要是你真正理解的科學道理,你都能夠講得讓別人理解。這就是我從事科普工作的基本理念。

從這個基本理念出發,就能夠理解很多現象。

例如,我的讀者和觀眾也許會注意到,我講過的領域五花八門,包括:量子信息、核聚變、永動機、引力波、霍金輻射、青蒿素、高溫超導、辛普森悖論、超級計算機、製藥、疫苗、藍眼睛島問題、人工智慧、地外行星、黑洞信息佯謬、黎曼猜想等等。

為什麼會這樣呢?難道我本來就知道這麼多領域的知識嗎?

當然不是了。別忘了,我的專業是化學物理啊!實際上,這裡的許多知識都是我現學的。為什麼要現學?當然是因為要現賣。

每當出現一個熱門的科技新聞,都會有許多讀者來希望我講一講,好像在音樂台點播歌曲似的。這固然反映了讀者對我的信任,同時也給我增加了很多負擔。好吧,換個好聽點的詞,給我增加了很多責任。總而言之,為了滿足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對於科學普及的需求,就需要我們做出更多的努力。

真正有趣的問題是,我是如何在許多原來所知甚少的領域迅速學到東西,能向觀眾講一通的?

基本的辦法就是兩個:一是自學,二是請教專家朋友。觀眾經常聽我提到「我的朋友某某是某某領域的專家」,現在每次提問時都興緻勃勃地等著我發動「無中生友」的技能,這已經成一個梗了。

例如,為了講黎曼猜想,我就讀了維基百科上黎曼猜想的詞條以及若干條相關的詞條。尤其重要的是,我還讀了我的朋友盧昌海博士的專業科普著作《黎曼猜想漫談》。這本書的目標讀者並不是對數學毫無基礎的普通大眾,而是有一定基礎又對黎曼猜想很感興趣的專業讀者,也就是像我這樣的讀者。此外,我還諮詢了我認識的若干位專業數學工作者,例如美國新墨西哥大學數學與統計系助理教授黃宏年博士、哆嗒數學網網主以及浙江大學數學博士「賊叉」。經過這樣的準備,得到這麼多專家朋友的幫助後,我終於自認為能夠理清黎曼猜想這個「數學中第一重要問題」的脈絡了,能夠向更多的讀者去傳播了。

《黎曼猜想漫談》

對於我講黎曼猜想的這六集科技袁人節目,有許多觀眾在彈幕和評論中叫苦不迭,說怎麼都看不懂。我必須指出,這是由黎曼猜想這個問題本身的難度決定的,理解它需要大學級別的複變函數知識作為基礎。不像哥德巴赫猜想或者孿生質數猜想,理解它們只需要小學程度的數學就足夠了。我不可能以辭害意,為了討好讀者,就只跟他們說一點黎曼猜想的皮毛,讓真正想理解的人還是一頭霧水。對於一個科學話題,不講則已,要講就講明白,這是我的一貫準則。

黎曼

在上述的前提條件下,我希望我已經把黎曼猜想的來龍去脈解釋得儘可能清晰了,至少我是向這個方向努力的。我有一位科大師妹趙素文博士,現任上海科技大學生命科學與技術學院助理教授,她最近告訴我,她原來一點也不懂藍眼睛島問題和黎曼猜想,現在可能超過99%的人了。這樣的反饋,是最讓科普作者欣慰的。而且即使你沒有聽懂黎曼猜想的細節,你至少也對數學家的思維方式和他們「朝聞道夕死可矣」的偉大精神增加了了解,這已經是很好的收穫了。

但是,如果再深入地想一想,就會明白:對於黎曼猜想的研究有大量的細節,是超出我的數學知識範圍的。我並不是把這些細節都搞清楚了才來科普,而是只需要看清楚基本的思路就可以科普了。這就是科學的一個基本特徵:科學是講道理的,不是神秘主義。

因此,一個人可以對另一個人或一個群體的科學工作具有信心,不需要立刻了解所有的細節,只需要對每一步操作都可追溯,在有需要的時候可以搞清任何一個細節就行。也就是說,你對某個結論的信心建立在對某人A的信心之上,而對A的信心建立在對某人B的信心之上,對B的信心建立在對某人C的信心之上,如此等等,但無論經過了多少個環節,如果你對其中的任何一個環節有疑問,你都是可以檢驗的。歸根結底,我們對科學的信心,是建立在檢驗的可行性上的。是否對每一步操作都可追溯,就是科學跟傳銷或者宗教的一個本質區別。

因此,我的大部分科普作品,講的都不是我自己的專業。而在這個過程中,我採訪了許多行業的專家。我用的確實就是「採訪」這個詞,因為我的目的就是把他們的專業見解傳播給公眾。當然是經過我的整理的,首先要我理解了他們的專業見解,然後才可能向別人講清楚。

實際上,我做的許多事,本來是應該由科學記者來做的。但是我國非常多的媒體記者缺乏足夠的科學素養,因此跟專家對話時經常變成雞同鴨講。像柴靜那樣跟採訪對象丁仲禮院士直接PK起來,更是屬於大型翻車現場。

柴靜PK丁仲禮

即使記者很贊成專家的理念,也往往不能get到專家的要點。我就遇到過這樣的事,做了一場報告,講了不少深入的內容,結果記者報道出來,成了一堆淺顯的道理。

我在這場報告中講「眼見不一定為實」,是說數學證明要從嚴格的公理體系出發,不能憑眼睛看個大概似乎差不多,否則就會出現像64 = 65這樣的謬論。什麼叫做64 = 65呢?拿一個8 × 8的正方形,它的面積等於64。把這個正方形分成四塊,然後重新組合起來,似乎就變成了一個5 × 13的長方形,而這個長方形的面積等於65。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怪事呢?原因是那四塊碎片拼成長方形的時候,並不是嚴絲合縫的,在中間有一個眼睛難以看出來的細長的平行四邊形,它的面積等於1。

(動圖)對64 =65的「證明」

這是一個有趣的道理吧?令我大跌眼鏡的是,在有些記者的報道中,卻成了這樣:

「『眼見不一定為實。』袁嵐峰介紹了實驗方法的一般流程,他強調,科學不能僅憑眼睛觀察,更需要具體的實踐數據證明,對待科學要秉持一絲不苟的態度。」

好吧,這些話本身倒也沒錯,但我為什麼要講這樣一個人人都早已知道的東西呢!呃,我想靜靜,也別問我靜靜是誰……

我想靜靜

由此可見,有些人有一種能力,能把任何自己看不懂的高深的道理自行腦補成一個自己能理解的平凡的道理。所以,有時候我們在媒體上看到一個科學家似乎說一些很荒唐的話,這時我們應該考慮到,這不一定是他的本意,可能是記者沒有理解他的意思,經過善意或者惡意的腦補之後,給出了一個扭曲的圖像。再加上有些媒體為了吸引眼球,刻意地去醜化科學家,製造矛盾,結果就更是光怪陸離了。

對此我們能夠做什麼呢?我能建議的,有兩個方向。一個方向,是科學家向記者的方向去努力,去採訪其他領域的專家,多運用傳播學的方法和思維,把科技界的聲音更多地在媒體上傳播出去。另一個方向,是記者向科學家的方向去努力,多學習科學知識和科學的思維方法,讓自己能跟科學家進行有效的交流,能充分地理解和表達科學家的意思。

無論哪一個方向,現在都大有可為。還是那句話,不足的現狀也就意味著大發展的機會。歡迎科技界和媒體界的朋友們抓住這個機會,加入科學傳播的事業!

最後,關於我為什麼做起科學傳播工作來,還有一個親身經歷的故事,可以跟大家分享。

2001年,我剛到康奈爾大學的時候,在該校中國學生學者的mail list中,發生了一場爭論。有一位女博士生在裡面發宣傳法X功的郵件,引起了許多人的反對。雙方對話了幾次後,約好一塊去一家自助餐店,邊吃邊聊,包括我在內。我們幾個講科學、反法X功的,無論多麼雄辯滔滔,都不能說服那位信法X功的女同學。這倒也在我們的意料之中。

快吃完的時候,意外的事發生了:一位女服務員向我們走過來,說她是偷渡到美國的,在這邊覺得很迷茫,不知道人生的意義,聽我們談得這麼熱烈,她很感興趣。然後,你猜怎麼著?那位法X功信徒立刻掏出一本法X功的書,送給了這位服務員,熱烈地推銷了一通。服務員就拿著這本書,表示了感謝之後走了。

從飯店出來之後,法X功信徒同學單獨回去了,我們幾位反法X功的同學一塊走。在路上,雖然我們還在談論那位法X功信徒同學的理念有多少錯誤,但我的內心感到十分沮喪:我們都在她的言論中找出了無數的錯誤,但我們都沒有像她那樣富於行動力。就在我們這群自詡為講科學有文化的人的眼皮子底下,她又做了一次法X功的傳播,而我們就像傻瓜一樣干坐著。當時你不去做,事後再找出無數的槽點,又有什麼用?

這件事後來經常引起我的思考。正如一句名言所說的:「邪惡取得勝利,只需要好人無所作為就夠了。」坐而論道批評別人做得不夠好總是容易的,但真正去做卻是困難的。最重要的就是打破這種心理障礙,勇敢地去做對社會有價值的事。

看看當今的世界,各種反科學、偽科學的思潮還在泛濫,甚至有勢力越來越大的趨勢。如果我們不做努力,人類隨時可能倒退回中世紀。文明並不是必然會進步的,事實上完全是可以退步的,這樣的悲劇在歷史上發生過很多次。人類之所以還能進步,是因為科學家在努力探索新知識的同時,還在努力傳播科學的思維方式,努力阻止文明的火把被倒退的勢力打翻。

用現在流行的一句格言說:你之所以能夠享受歲月靜好,是因為有人在替你負重前行。希望有更多的朋友們站出來,傳播科學知識和科學的思維方式,用科學的光芒照亮世界,推動人類上升!

背景簡介:袁嵐峰,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化學博士,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合肥微尺度物質科學國家研究中心副研究員,科技與戰略風雲學會會長,青年科學家社會責任聯盟理事,中國無神論學會理事,安徽省科學技術協會常務委員,微博@中科大胡不歸,知乎@袁嵐峰(zhihu.com/people/yuan-l)。2018年12月22-23日,第二屆青年科學家社會責任論壇在西北大學召開。在此次會議上,青年科學家社會責任聯盟(簡稱「青科聯」)設立了「青稞獎」,分為科學傳播獎、科學教育獎和科技創新獎,並將第一屆科學傳播青稞獎授予袁嵐峰。此文是袁嵐峰12月23日在會議上的演講稿。

責任編輯:項啟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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