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一個再婚女子的樂苦人生

夏去,秋也去,楓葉落了,冬來,晚舟歸家。

01

南宋高宗紹興二十年,《金石錄》付印。作為金石研究的重要研著,《金石錄》和北宋歐陽修的《集石錄》齊名,並被同時盛讚為中國最早的金石目錄和研究的集大成著作;時至今日,《金石錄》仍然在史學、考據學、文獻整理和金石書法的研究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參考價值。

也是這一年,南宋小朝廷已經偏安江南一隅二十四年,女真人來了又去,留下靖康之恥,也留住高宗趙構在臨安苟且偷安。臨安這個名字取得很好,臨時安置,臨了偷安。

早在高宗建炎三年八月,《金石錄》的主要作者趙明誠就已經在赴任湖州知府的旅途中撒手人寰。這年六月,他剛剛與夫人李清照於池陽相聚,然後又分別。本來,他們夫婦倆決定了不再漂泊,從此就在池陽避禍餘生,但命運多舛,世事難料。

彼時,一代女詞人李清照四十六歲,當命運的苦楚一時間無處排解時,亡國之恨、喪夫之哀,孀居之苦就像蔓藤一樣迅速匯聚在一起,牢牢地盤繞上她的心頭。多年以後,李清照填詞《聲聲慢·尋尋覓覓》,那其中,說不完的凝重哀婉力透紙背。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02

李清照的人生和她的詩詞一樣,被戰亂一刀硬生生地砍成了兩段,歷史讓她生在盛世,卻長在亂世,當看著身邊的寧靜和幸福慢慢地被扭擰成哀嚎與絕望時,女詞人能做的,除了從抗爭到接受,就是把它們真實地記錄下來。

作為一個與旁人無異的大家閨秀,李清照的出生,也自然沒有那麼多的波瀾起伏,神宗元豐七年,李清照出生在山東一個殷實的士大夫家庭,父親李格非在太學以文章受知於蘇軾,位列蘇門「後四學士」之一。那一年,多年以前大力推行新政,權傾朝野的王安石,還在左僕射的任上,但新政卻早已無力為繼,改封荊國公多年後的王安石,暮垂將至。

歷史的承繼總是做得天衣無縫。彼時一年多以後,王安石病逝,元祐黨爭爆發,北宋王朝即此開始了長達半個世紀的黨爭權斗,而這無休無止的爭鬥,直接成為了後來王朝覆滅的罪魁禍首。

李清照的少女時代,就在這樣的父輩權斗中拉開了篇章。

不過,盛世有它的慣性,天下還是照舊來來往往,熙熙攘攘。多年以後,李家的女詞人遇見了趙家的太學生,一個17歲的女孩情竇初開。當趙家父子拜會李家,上門提親時,少女李清照欲看還羞,回到深閨中,填詞《點絳唇·蹴罷鞦韆》:

蹴罷鞦韆,起來慵整纖縴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客入來,襪剗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想看羞看,那支青梅很好地成為了掩飾的道具。

趙錢孫李,趙家和李家本就離得不遠。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8歲的李清照嫁給了21歲的趙明誠,李清照自己在《金石錄後序》中寫道:「余建中辛巳,始歸趙氏。」趙明誠嗜喜金石碑文,李清照也愛屋及烏,新婚的趙氏夫婦由此開始了一生的相濡以沫、相敬如賓的執手生活,也開始了那段不斷尋找、收集、保護、丟失金石藏品,筆耕《金石錄》的悲喜人生。

03

新婚的頭兩年,趙明誠還在太學,尚未入仕,夫婦兩人所有的家補均從在朝為官的趙父處支取,如果只用於生活,還有盈餘,但因為趙明誠視金石為己命,所以每到月末,家中堆滿了碑帖字畫,卻唯缺銀兩。

李清照的志趣與夫君無異,兩人倒也相益相成,那兩年過著富足的精神生活,看淡人生,夫唱婦隨,樂喜如神仙。新婚的甜蜜和嬌嗔也是有慣性的,每當趙明誠去太學讀學,李清照在家中整理和校勘完丈夫的金石寶貝後,多出的每一分鐘,都是在想念趙郎。這時,少婦李清照放下女紅,拿筆寫下《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思念真的無從消蝕,從眉頭拿掉,又從心頭浮出。

還有那闕《醉花陰·薄霧濃雲愁永晝》: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重陽日,趙夫人李氏清照獨自在家,喝酒微醺後,醉卧玉枕紗帳中,當清秋西風捲起珠簾,簾內的少婦卻因思念夫君越發的消瘦。

這種甜滋滋的詩詞只有新婚燕爾的女子才能寫出,而李清照將這種甜滋滋發揮到了極致,她集大成,甜而不膩,被後世推崇為「婉約派」的當家花旦。

04

徽宗崇寧二年,趙明誠入仕赴任鴻臚寺少卿,生活好似要越發的好了起來。但甜蜜的日子卻在四年後結束了,反覆的黨爭權斗最終因父輩們波及到了年輕的趙氏夫婦。

徽宗大觀元年,趙父挺之罷相病逝,趙明誠連帶丟官,李清照因此被迫跟隨趙氏家族離開汴京,回到趙家在山東青州的祖居私邸,由此開始了十幾年的屏居鄉里生活,同時,也開始了夫婦兩人一生中最有成效的金石考證、收集和整理的生涯。

關於這段每天都有可能如獲至寶的歲月,李清照自己在《金石錄後序》中寫道:「後屏居鄉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餘。連守兩郡,竭其俸入,以事鉛槧。每獲一書,即同共勘校,整集簽題。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捲,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為率。故能紙札精緻,字畫完整,冠諸收書家。

夫婦兩人在青州簡居鄉里餘十幾年,後趙明誠赴任萊州和淄州,這三個地方,均是古齊國的腹心之地,所以趙李二人得以收集到了大量的碑帖和古器,也正是這些珍貴的碑帖古器,成就了趙明誠對《金石錄》的勾勒和寫作。

徽宗政和七年,在李清照的幫助下,趙明誠完成了《金石錄》的初稿。之後數年,《金石錄》不斷在校勘和增補的過程中,如果不是因為後來的兵荒馬亂,《金石錄》估計早就付印。但是,歷史這個事情,誰又說得清楚呢?

05

欽宗靖康二年,徽欽二宗被女真人俘獲北歸,太祖趙匡胤黃袍加身的北宋王朝即此覆滅了。

很快,高宗趙構在臨安建立了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也隨時準備一路逃跑。趙構都準備著撒腿就跑,那青州、萊州、淄州自然也無法守得住。

高宗建炎元年,趙明誠的母親在江寧去世,趙明誠南下奔喪,後就地赴任江寧知府。北方淪陷,夫君又調任南方,李清照在執信趙明誠後,開始逐一整理家中多年的藏品,準備南下。可是,十數年的收藏實在太多,拿在手中,每一個都覺得不可或缺,非常時期,掂來想去,只能有所取捨。更糟糕的是,趙明誠公職在身,無法復返青州,所有大小事宜,只能交由李清照一人打理。好在女詞人雖為女流,但負重無懼,碑帖古器裝滿十五車後,頗費周折,於建炎二年春天運抵江寧。

關於這段經歷,李清照寫道:「既長物不能盡載,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後又去書之監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 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至東海,連艫渡淮,又渡江,至建康。

建炎元年十二月,青州城破,趙氏夫婦遺留在青州的剩餘書冊古器盡數被毀。

建炎三年,江寧府發生叛亂,趙明誠棄城而逃,並隨即被革職。李清照隨同趙明誠一路西逃,行至烏江時,女詞人感概霸王揮劍自刎的氣概,再聯想到國破家亡和夫君失當,於是寫下《夏日絕句》: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婉約派的執牛耳者也有豪放的傳世之作,經歷了那麼多的亂世苦楚,李清照似乎比男人更想大聲疾呼。

後來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本想隱世餘生,但卻夫婦二人永世分別。

丈夫遺留下來的金石古器再一次的,全部交到了李清照的手上,在逃難避禍洪州、台州、越州、衢州、臨安後,所有藏品遺失殆盡。

高宗紹興二年,四十八歲的李清照,孤獨無依、走投無路的倉促地再嫁張汝舟,可張汝舟只是覬覦她的金石珍藏,他們倉促地走到一起,又仇恨般地分開。

紹興四年,李清照避禍居金華,完成《金石錄後序》,並在十數年後,校勘完成《金石錄》。

紹興五年,李清照思念亡夫,填詞《武陵春·風住塵香花已盡》: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這個「載不動許多愁」的「愁」,已經和「一種相思,兩處閑愁」的「愁」有了天壤之別。少女沒有變成怨婦,少女只是變成了一個飽經風霜的老嫗。

06

紹興二十五年,在對親人的無限懷念中,和對故鄉的悠悠眷念里,李清照悄然辭世。

彌留之際,她的眼前彷彿出現了自己十六歲的身影,那一年,她納涼亭中,乘晚舟掠過蘆葦叢,並驚擾了一群鷗鷺,那首《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猶在嘴邊。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

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夏去,秋也去,楓葉落了,冬來,晚舟歸家。

二零一八年十二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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