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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替死刑犯寫遺書

每天都帶著一支筆

死的不是作業

就是用筆寫下的遺書

老闆有個神秘的朋友,大家只知道她是個作家,但又不是一個很有名的,甚至她跟老闆一樣,有些落魄。

她每天並沒有那麼的努力伏案碼稿,於是大家很奇怪她以什麼為生。

這天天色還未晚,老闆的朋友已經喝的微醺,這才跟大家聊起她的故事。


我是一名中文系的畢業生,一直懷揣著成為作家的夢想。畢業後我沒有去找一份穩定的工作,而是埋頭搞創作。有前輩對我評價挺高的,也好心給我介紹過給別人代筆的工作,可我不屑於做槍手,感覺這實在有些侮辱了我的文字。

有時我礙於面子也會幫別人寫點東西,可別人給我的潤筆費我又不要。一來二去,也就沒有人再來找我幫忙了。

我覺得自己空有滿腹才華卻無處施展,為人正直卻始終過得很清苦。

我很渴望得到別人的認可,也希望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無論如何我始終不願放棄自己的夢想。

但夢想終究沒法填飽肚子,沒有穩定的收入導致我的生活過得很困窘,很多時候交完房租甚至沒錢吃飯。

最慘的一次口袋裡只剩下一塊錢,當時我又累又餓,漫無目的地在我租的地下室旁邊的巷子里亂逛著。正在為下一頓飯犯愁的時候,我突然看到旁邊的電線杆上貼著一則非常醒目的招聘啟事。

這則啟事用加粗的字體印刷著招聘的要求,它的要求很奇怪,要求應聘者品貌端正文筆較好,再看工作地點居然是監獄,最下面則是「待遇優厚」四個大字和聯繫方式。

我有些吃驚地站在那裡,以我的生活閱歷來看這種帖在電線杆上的奇怪的小廣告十有八九是騙人的,把人騙過去之後再以服裝費和培訓費什麼的名義騙錢。

我本來已經打算走了,可我的肚子實在餓得難受,我心想自己都窮成這樣了,還有啥好騙的,不如就試試看吧。

我按照廣告上的聯繫方式打了過去,電話響了好幾聲才有人接了。電話那頭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他知道我是來找工作的後,頓時來了精神。

他說我可以叫他「王先生」,是一個做進出口貿易的商人,但是他詢問我的情況卻與進出口貿易並沒有關係,因為他問我是否有寫作經驗,得知我是中文系的畢業生後,還要求出來見個面詳談一下。

在一間有些陳舊的咖啡店見面後,帶著些許市儈味的王先生點了兩杯最便宜的飲品。

他有些胖,語速很快,說起話來連珠炮一樣。他驗過我的學歷證書後,又看了一篇我的作品。然後壓低聲音告訴我,他當獄警的朋友托他找人接個活兒——給監獄裡的死刑犯寫遺書。

我很吃驚並表示自己恐怕難以勝任,王先生對我開始誘之以利。具體的收入他沒有說,只是表示我一個月只要做一單就可以混個基本的溫飽了。

我很想拒絕他,但我實在囊中羞澀,想想下個月的房租還沒有著落,我猶豫了很久最終表示要考慮一下。

王先生答應可以給我考慮幾天,但他打包喝剩的咖啡時還不忘提醒我如果我表現好可以加錢,更可以長期合作。

「想想看,一個月只需要工作幾天,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王先生最後這句話突然放緩了語速,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就推門出去了。

我掙扎煎熬了幾天,看著不知道第幾次被退回來的稿子,終於再次撥通了王先生的號碼。

王先生做事雷厲風行,效率極高。我上午打過去電話,下午已經跟著他到監獄裡去了。

進了監獄,我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一聲都不敢吭。那為獄警朋友見到我之後,把王先生拉到一邊,壓低了聲音問我這個人是否靠譜,王先生賭咒發誓說我口風緊得很。

那位獄警又冷冷地瞟了我一眼才放我們進去——我們是以犯人家屬的名義進來探監的。在路上王先生一直給我強調待會兒客戶提的要求盡量滿足,客戶問的問題都盡量由他來回答。

我本來就很緊張,他這樣一說我更是求之不得,自然滿口答應。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聲音裡帶著說不上來的情緒:「待會無論面對的是什麼樣的客戶,都當成需要你幫助的好朋友就行了。」

他始終將這些死刑犯稱為客戶,好像我現在是跟著他去談生意一樣。

但當我真正面對我的第一位客戶,一名剛剛年滿19歲的殺人犯時,我發現自己壓根沒有準備好。

他叫丁勝利,有著一張蒼白的臉和瘦削的身形,怎麼看都和想像中窮兇惡極的殺人犯搭不上邊。

見到我的時候丁勝利有些緊張,甚至還有點害羞。在講述的過程中他始終低著頭,但是一開口我就被震驚到了:

「我殺了人,是個孕婦。我被騙光了錢,沒錢回家,就想到搶。她不給,還喊,我就動刀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接他的話,正在愣神的當兒,王先生輕車熟路地接過話來。他顯然深諳此道,一句輕描淡寫的「你運氣不好,不全怪你」就將丁勝利安撫住了。

丁勝利顯然很需要別人的肯定和接納,聽了王先生的話他著實困惑了好一陣子,接著嘴裡發出一陣毫無意義的音節,臉上卻難得地有了一絲血色。

死刑犯伙食並不差,但他們命不久矣自然整日擔驚受怕,時間長了都會顯得有些蒼白和消瘦。

但也有些窮兇惡極之徒,完全不把人命放在眼裡,不管是他人的還是自己的,反正該吃吃該喝喝,居然還能長胖。

可丁勝利顯然屬於前一種人。

當他不說話時,他就下意識地搓動自己的手,顯然是心裡有些焦慮不安。

這個時候王先生又顯出他的老練來,他開始慢慢引導丁勝利說話。

雖然我們此行的目的是幫丁勝利寫遺書,可是王先生此時卻並不著急。他是一個雷厲風行的人,在與他短暫的相處中我早已看出這點。

但此時他突然改打了「太極拳」,繞開讓人感到壓抑的遺書這一話題,反而胡天海地地亂聊一氣,和丁勝利說起他小時候的經歷。

丁勝利也提起小時候自己在家摸魚釣蝦下河游泳的事情,又和我們聊到快手和抖音,此時他極其難得也是唯一一次露出笑意來,他說自己把下河摸魚的視頻傳上去,居然漲了好幾千粉絲呢。

說到這裡他又沉默了,而且顯得極其悲傷。

我很想安慰他,可我知道此時言語太過蒼白無力。

可王先生卻開了口,他順著丁勝利的話說了下去:「你有要好的朋友或者兄弟姐妹嗎,你可以把賬號告訴我,我幫你帶給他們。」

丁勝利眼中一亮。

接下來丁勝利突然打開了話匣子,變得滔滔不絕起來。王先生開始聊起遺書的事情,他也顯得很配合。我一聲不吭地在旁邊聽著,相比於作家這個身份,我更像一個書記員。

遺書很快就定稿了,丁勝利沒有什麼疑義,因為基本都是按他的口述寫成的:

阿爸,阿媽還有小妹,兒子不孝,我一時衝動傷(殺)了人。現在他們(警察)抓了我,要打我,還要槍斃我,我好怕。可是我做錯了事,就(該)受到懲罰,我也認了。小妹你要好好讀書,以後才能找到好工作,多賺錢給阿爸阿媽用。另外我還欠小偉500塊,你們幫我還了,我不想走了還欠別人錢。

敲定了遺書後,丁勝利突然問我:「我是不是個壞人?」

除了嘆息我沒法回答,王先生在旁邊用胳膊肘捅了捅我。

我站起身來,帶著笑意告訴丁勝利:「你只是個迷路的孩子。」

丁勝利的眼睛亮晶晶的,他的眼淚忍不住滾落下來:「謝謝,真的謝謝你們!」

這是他最後的歌唱。

我跟著王先生走出來的時候心情很沉重,而他完成沒有給我喘息的機會,拉著我帶著丁勝利的遺書就開車往丁勝利老家去了。

連日奔波到了丁勝利的家裡,把遺書交給了他年邁的父母。

他們一家三口看了遺書後撕心裂肺地抱頭痛哭起來,丁勝利的母親甚至哭到幾度昏厥。可他們卻又在平復心情後對我們千恩萬謝,甚至要留我們吃飯。

我們婉拒了他們,然後就驅車回來了。回來後王先生按照約定給了我可觀的報酬,然後就獨自去寺廟裡上香去了。我回到租住的地下室里,窩在床上不願說話也不想動彈。

眼看著一條年輕的生命即將從我眼前消逝,我實在是於心不忍。

我不斷地問自己:我究竟在做什麼?

在昏昏欲睡里王先生打來電話,他約我出來吃飯。我拒絕了他並告訴他我身體不舒服,電話那頭的他沉默了片刻留下一句話就掛了電話:

「鴕鳥把頭埋進沙堆的時候,時間依然在走;你不是在害他們,是在幫他們。」

道理我都懂,但我就是過不了自己心裡那道坎。

我無緣無故生了一場病,沒有原因,來得快去得也快。

兩個星期後王先生再次打來電話,說下午去監獄幹活,有新的客戶。

他絲毫沒有提及我的異常,但我不依不饒地問他丁勝利支付的報酬哪裡來的。

有人給的唄。他含糊不清道。

在去監獄的路上王先生告訴我出於保護我的目的,有些潛規則他沒法給我明說,但該給我的他保證一分都不會少我。

這次的客戶是個滿臉橫肉的壯漢,他身上的大塊紋身和臉上的猙獰刀疤完美地契合了我對殺人犯的刻板印象。

我一度以為這種難纏的主肯定交流起來很困難,沒想到出乎意料的順利。

這壯漢名叫沈文言,文質彬彬的名字,殺起人可不手軟。

我本能地對他感到恐懼和厭惡,王先生則展現出了他超高的職業素養——他很快就和沈文言打成一片。

兩人像神交已久的老友一樣侃侃而談,沈文言開始吹噓自己多麼多麼厲害,說他是三進宮了,而且詳細複述了自己動手殺人的過程。在他眼裡,殺個人和殺個雞沒多大區別,要說有就是人垂死掙扎的反應比雞要激烈很多,時間也要長很多。

向來裝作啞巴的我這次終於忍不住了,我突然開口問沈文言是否後悔殺人。

沈文言瞪大了布滿血絲通紅的眼,滿臉鄙視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咧開嘴無聲地笑了。

這一眼讓我心底澄澈的湖泊驟起波瀾,那無聲的笑意更是把我帶入了活生生的人間地獄。

接下來的時間裡王先生和沈文言說了什麼我完全不記得了,我滿腦子裡都縈繞著那個如同夢魘一般揮之不去的問題:我究竟在做什麼?

遺書的內容很快就敲定了,我只是機械地記錄著,但沈文言執意讓我幫他潤色潤色。我盡量放空自己,不帶一絲情感傾向地如實記錄下來:

老娘,這次進來(監獄)就不出去了,兒子先走了。兒子知道自己是個禍害,也不想指望你再認我,只要以後清明幫我燒點(紙)錢就行,就當母子一場了。如果有人上門討債,你就讓他直接找兒子來要。

他無所顧忌卻又始終忌諱提起那個「死」字,遺書最後的黑色幽默也並不那麼幽默。

我猜,對沈文言的母親來說,這紙上的每個字都是絕望。

從監獄出來後我回家去了,而王先生則直接驅車去了沈文言的老家。

沒有絲毫耽擱,他連夜趕了回來,然後打電話約我出來擼串。

我原本不想去,我很困卻又睡不著。王先生非常鄭重地讓我務必要出來,我答應了。

見面後他直接塞了個信封給我,我知道裡面裝著我的報酬,我遲疑了一下還是收了下來。

王先生面前的桌子上擺著幾個空瓶,他帶著酒氣對我說:「沈文言家裡只剩一位瘸了腿的老娘,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還要下地幹活,要不然吃什麼呀!」

我忍不住問道:「他老婆孩子呢?」

王先生有氣無力道:「我聽他鄰居說,他老婆嫌他窮,生下兒子就跟別人跑了。兒子又在八歲那年被別人拐走了,從此沈文言就垮掉了。」

我一時間噎著說不出話了。

王先生嘆息道:「我留了點錢給沈文言的媽媽,幸好他出不去了,不然又要被他拿去賭掉了。」

「他媽媽看到遺書是什麼反應?」

「沒反應。」

回家後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不能入眠,我不斷地拷問自己在做些什麼。

我是一個記錄者,可我無法做到心安理得,更做不到王先生那般輕車熟路遊刃有餘。

可我似乎也沒做錯什麼,這些悲劇的發生也不是我造成的——我突然有些明白「鴕鳥」的意思了。

沒幾天王先生又帶我去了另一處偏僻的監獄,這次的路有些難走,顛得我胃裡翻江倒海。

當我面色蒼白地在客戶對面坐下時,突然發現這次竟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

這個女人自稱阿雲,她笑起來很好看,可她的眼中滿是迷茫和悲傷。

我很好奇這樣一個看起來人畜無害的柔弱女子究竟犯了什麼罪,才會走到如今這步田地。

王先生開始嘗試和阿雲套近乎,他說她很迷人。

可阿雲無動於衷,場面有些尷尬,我急忙引開話題讓阿雲講講自己的故事。

從阿雲斷斷續續的講述中我終於搞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阿雲沒有上過學,嫁人後經常遭到丈夫無緣無故的毒打。後來阿雲的丈夫又染上了毒癮,長期吸毒後無力支付毒資,就走上了販毒的不歸路。他強迫阿雲幫忙販毒,但阿雲不願意。他就揚言要殺掉他們八個月大的女兒,以此來逼迫阿雲就範。阿雲無計可施只能參與進來,可她第一次販毒就被抓住了。阿雲的丈夫和同夥趁亂逃之夭夭,只留下她一個人頂罪。

我和王先生都為阿雲感到惋惜和不值,又問及她的丈夫。

「我沒有出賣他。」阿雲突然笑了。

這笑容看得我和王先生一陣膽寒。

雖然我急切地想要逃離面前這個女人,可我還是忍不住提醒她可以坦白一切來重獲生機。

她搖搖頭,語氣裡帶著深重的疲倦:「我活了,娃就活不成了。」

我和王先生面面相覷,千言萬語都被我們咽回肚裡了。

話題生硬地轉到遺書上面,阿雲一擺手,告訴我們沒啥好寫的,讓我們隨便寫點。

於是有了一封有史以來最短的遺書,正文是一個省略號,落款處歪歪扭扭寫著阿雲這兩個字。

王先生難得地沒有對我提出異議。

我們起身離開時,我問阿雲是否感到後悔。阿雲愣了一下,突然歇斯底里地爆發開來,她尖厲的聲音幾乎要刺破我的耳膜:「滾!」

她是真的活夠了。事後王先生對我說。

這次王先生沒有風風火火地把遺書送到阿雲的家裡,因為他根本不知道阿雲住哪裡。

我們所有的收穫,不過就是阿雲這個虛假的名字而已。

後來我又跟著王先生去了監獄很多次,我漸漸能夠理解王先生這麼做的用意了。

他是個精明市儈的商人,可也是個真正的慈善家。

在給死刑犯寫遺書的過程中所有的花費,應該都是他自掏腰包。

他的所作所為並不能改變任何事情,但至少一定程度上給這些死刑犯帶來了些許寬慰和希望,大概也算得上是一種另類的臨終關懷了吧。

可我呢,只知道整日里怨天尤人感嘆自己懷才不遇,卻沒有腳踏實地地努力去爭取去改變。

我就像一隻可笑的鴕鳥,把頭埋進自怨自艾的沙堆里,躲避著周遭的現實世界,逃避著讓我感到惶恐不安的挫折、失敗和壓力。可不管我如何逃避,沙堆外的時間,仍在無可阻擋地流逝著。

我終於下定決心要做出改變,和過去的自己一刀兩段。

最後一次從監獄出來後,我拒絕了王先生的報酬。他感到很困惑,我解釋還有一份遺書要寫,但這次希望換他來執筆,而我拒收的錢就是我用來支付給他的報酬。

這次的死刑犯是我,我給過去的自己判了「死刑」。我鄭重其事道。

王先生已然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拿出紙筆顫抖著記下了我寫給自己的遺書:

不再做鴕鳥,開始新生活。

王先生哈哈大笑著打開了車門,等我帶著寫給自己的遺書下車後,他在車內朝我揮手作別。

看著他遠去的汽車,我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便踩著夕陽頭也不回地往遠方去了。


世界是沒有錯的,錯的是心靈的脆弱性

我們不能免除於世界的傷害

於是我們就要長期生著靈魂的病

作者:孫詩云

責編:趙妍

圖片來源:微軟bing

本故事為原創,純屬虛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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