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虞

我是在一次非常偶然的邂逅中認識的老虞。

他在拉薩太陽島中和國際城小商品批發市場門口開一個炸油豆腐的小攤。我那時候還在部隊里,跟同事出去辦事,偶然看到的這個小攤。

這種小吃,是我老家四川樂山的一種不太又名但是非常好吃的小吃,是用豆腐在油鍋里炸成中空的豆腐泡,然後切開灌進去切好的蘿蔔絲,拿一根竹籤子穿起來好幾個這樣的豆腐泡,伸進一種甜辣味的蘸水裡面泡一下吃。一口咬下去,酥脆的豆腐皮、爽脆的蘿蔔絲、香甜的蘸水一下子充斥你的口腔,讓人垂涎欲滴。

我一眼就認出了這是家鄉的小吃。

我在拉薩從沒見過這種小吃,拉著同事就去買。當時我其實根本沒有注意到老虞,眼裡只有久違的家鄉美味,嘴裡跟同事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單位的事情,關於職務升遷誰快誰慢的無聊話題。老虞麻利的收拾著油豆腐串,聽見我倆的對話時不時的瞟我們一眼,收拾好豆腐串遞給我們的時候老虞開口了:

「嘿嘿嘿,我還是個正團呢。」

我嘴裡含著一塊油豆腐,怔住了,一滴蘸水順著嘴角就流了下來。老虞順手從小攤上扯了一張餐巾紙遞給我,給趕忙擦乾淨嘴角。

「啥子啊?正團?正團職領導幹部你炸豆腐串賣?」

老虞說,「是啊,我正團職退的,以前單位就在這邊不遠。」

那天天氣陰不陰晴不晴的,河風從拉薩河上面吹過來,老虞把脖子往衣領里縮了縮,又覺得不妥。顧客實際上很少,拉薩這邊樂山人不多,知道這個小吃的人少,他生意只能說很一般。我對他很好奇,一邊啃豆腐串一邊聽他講。

他是2003年就退了,真是正團職。他心大,沒有要那種每個月按時發放、隨著部隊漲工資一起漲的退役安置費,而是選擇了一次性算清,那是2003年啊,一次性就領了接近300萬。

他要炒期貨,鋼材期貨。

300萬,在鋼材期貨市場裡面連個水花都打不起來,他還加了槓桿,不到倆月虧了個精光。老婆也跟人跑了,扔給他一個上高中的孩子。

老虞講這些的時候並沒有什麼情緒上的波動,一邊收拾豆腐串一邊給我講。我同事不耐煩自己先走了,我乾脆搬了個小凳子坐在老虞小攤上跟他吹牛說話,老鄉,又都在西藏當過兵,當然話很多。

這一片我經常來,從沒見過老虞,他肯定也剛來不久。他說他破產以後剛開始是搞了個包工隊,靠著西藏的老關係搞點工程干,因為不會管理、不懂工程也做不下去。想去打工吧,快50的人了打個毛線的工,什麼技術都沒有,倒是會搞步兵指揮、會玩兒炸彈,就是這個工中國沒人敢用。後來實在沒辦法才擺個小攤炸豆腐串賣的,炸豆腐串勉強維持生活吧。

我說你跑到拉薩來擺攤賣炸豆腐你不怕遇上你以前的同事啊?

老虞說,走哪一步說哪一步的話嘛。

老虞說這個話的時候,臉上掛著西藏軍人特有的垮著臉笑的神情。這種神情說得好聽叫「我是革命一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說得不好聽就叫死豬不怕開水燙。

老虞也是邊防上一步一步幹上來的,他那個年代邊防上更苦,比我在邊防上的時候苦多了。他說那時候邊防上沒有通電,只有4塊電台用的蓄電池,每天晚上用一個手搖發電機給電池充電。那個手搖發電機很難操作,搖滿了電壓不夠充不上,搖快了電壓過高自動保護也充不上,兩個兵輪流搖,以恆定的速度搖上好幾個小時。

我說我們那時候有汽油發電機了。

老虞說他們也試過搬一個上哨所去,那時候的汽油發電機死沉,半路哐當一聲掉進了山溝,還把一個兵腿摔折了,從此再沒人提搬汽油機的事情。

我見過那種老式的汽油發電機,想搬上山確實是扯淡。

我問他,你跑到拉薩擺攤,你不怕以前的同事、部下看到你這樣丟臉啊。

他說怕個鎚子,高興還來不贏呢。

他神神秘秘的跟我說,巴不得他們看到,能給我「平事兒」。

擺街邊小攤並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各種明面上的管理、攤派這些都還好說,還有各種暗地裡的「保護費」,「水錢」,你能在哪兒擺攤,不是你說了算的。你要是不交錢,有些人能夠用一萬種方法讓你擺不下去。老虞這種老邊防的性子,怎麼可能吃這種虧,來了就去找以前的戰友幫忙,免了不少雞零狗碎的。

老虞說,真的是走到哪一步說哪一步的話,你現在是個擺攤炸豆腐的,你就只能說擺攤炸豆腐的話。不能跟以前當領導一樣,走路跟螃蟹似的,一搖三晃,肚子挺出去老遠。不管人家以前是你的同事還是你的下屬,現在來了都是你的顧客,你就得客客氣氣的。

他站起來學了學當官那個氣質,果然是真的當過領導的人,一秒入戲,身上油膩膩的軍大衣都不影響那個氣質。老虞甩開手原地跺了幾步,活脫脫一個豆腐串攤旁邊的領導幹部,我倆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後來跟老虞就熟了,我請他到我單位來玩兒。

這傢伙總是弓著個腰,下巴往前伸,手臂縮在肚子前面,畏畏縮縮的樣子。一進了軍營的門,神奇的一幕發生了,老虞幾乎是在跨過營門口警戒線的那一瞬間,腰板呼的一下子就挺直了,下巴也收回去,手臂自然擺動起來,氣勢一下子就出來了,活脫脫一個板板正正的軍人。

只不過眼圈有點發紅。

中午開飯那會兒,樓下的兵集合帶隊開飯,整整齊齊的列著隊喊著口號往飯堂走,老虞站起來看著,露出陶醉的表情。

「真好聽,聽了多少年了,就這個好聽。」

我問老虞中午吃啥,老虞說不行就吃炊事班,我說你又不是不知道這群當兵的那個餓死鬼投胎樣子,這會兒去只能吃刷鍋水了。我宿舍里有個廚房,冰箱里有豆腐有蘿蔔,我說不行你給我炸豆腐串吧。

老虞說行。

不一會兒金黃的豆腐就端上了桌,我家可沒有竹籤子,只能裝在盤子里。

我夾了一個吃,根本就不是那個味兒,一點都不好吃。

老虞也說不好吃,這個不是他的水平,寡淡得很。他又去另外炸,另外調料,端上來還是寡淡得很,一點都不香,口感跟豆腐渣似的,老虞要是擺攤賣這個肯定得餓死。

我跟老虞一塊兒去廚房弄,豆腐沒問題,調料沒問題,油是好油,軍用菜籽油,蘿蔔也沒問題。

但是就是弄不出老虞的攤子上那個味道。

很快豆腐就都炸完了,老虞跟我都徹底服了氣,我宿舍里廚房打死就是弄不出想要的那個味道。我說要不湊合吃吧,老虞不幹,他說弄成這樣才是丟人,日你媽當兵當那麼好,炒期貨炒不好,炸個豆腐還炸不好了,怎麼行?

我倆最終扯了一包軍用乾糧啃了。

我煩軍用乾糧煩的要死,老虞倒是吃得津津有味,他8年沒吃了,他說他想。

我一拍大腿說對了,就是這麼回事,我這裡沒有你攤子上臟!

老虞抬頭想了想,說對頭,沒有攤子上臟!街邊小吃就得臟,油要用得不能再用,黑漆麻糊的最好了。豆腐要餿,酸不拉幾的。灰塵要多,混著沙子、尾氣啥的。只有這樣才弄得出那種街邊廉價小破爛的味道,讓吃慣了家裡乾乾淨淨食物的人,過慣了舒服日子的現代人,猛然想起食物這東西的本源,一種填肚子的東西,重油、重鹽、重香料,廉價但是香,給人一種物超所值的感覺。

這就是垃圾食品的本質和精髓。

人就是這麼一種賤性的動物。

老虞吃軍用乾糧肯定也吃到吐過,多少年不吃,再次吃到還不是覺得香。

老虞當兵肯定也當到過想發瘋,多少年不當,再次進來還不是覺得想。

我們也知道垃圾食品不能吃,多少年不吃,再次吃到還不是覺得好吃。

至於拉肚子、致癌,活到哪一步說哪一步的話,管不了那麼多。

後來,老的中和國際城拆了,老虞把攤子推去了太陽島西橋頭上。

再後來就好久沒看到老虞。

有一次我碰到老虞原來單位的人,就打聽老虞去哪兒了。

他說,老虞跳拉薩河自殺了。

有一次我在拉薩河邊散步,走到老虞跳河那個地方,我又想起了老虞,想起了他髒兮兮的小吃攤,想起了他臉上垮著的笑,想起了他說的人嘛,活到哪一步就說哪一步的話。

人啦,就活一輩子而已。

原答案:龍牙:街邊小吃究竟有多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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