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世間,孔子的「絕技」

作者:譚無稽

來源:微信公眾號「大陰陽論」(ID:dayinyanglun),專註佛、道、易、王陽明的高品質原創。

《論語》中有一章,看似尋常,卻蘊含著深沉的處世智慧。

子禽問子貢:「夫子至於是邦也,必聞其政,求之與?抑與之與?」

孔子他老人家每到一個國家,必定聽知這個國家的政事,一切都瞭然於胸。那麼他的消息,是問來求來的呢?還是別人自己告訴他的呢?

子貢答:「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夫子是靠溫良恭儉讓得到的。

然後他意味深長地問子禽:「夫子之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與?」怎麼樣,他老人家獲得消息的辦法,跟其他人不一樣吧?

是啊,孔子的辦法,跟我們都不一樣吧?

你一定奇怪,溫良恭儉讓,怎麼就能得到消息?這就是孔子之所以為孔子。

對此我們可以回頭想想:在職場、商場、官場、交際場,總之在一切需要跟人打交道的地方——什麼樣的人,會讓你覺得親切、可靠,而天然就能讓你跟他說一些消息,甚至掏心窩子?

這樣的人可能各有不同,但不同只是在性情的表面上。若論氣息,你若細想而總結起來,則就基本全都是一樣的,正是溫良恭儉讓——朱子的解釋為:和厚,易直,莊敬,節制,謙遜。

注意這個氣息。不論你的脾氣秉性是剛是柔、是內向還是外向,都可以有這樣的氣息,並無妨礙。這氣息是由內而外自然散發出來的,別人可以透過你的表面,感應得到。

和厚,就是溫和而厚重,如此才會讓人覺得親切親近、踏實可靠。易直,就是平易真實,如此才會讓人真正產生信任。莊敬,就是莊重而恭敬,莊重才讓人覺得靠譜,恭敬才能得人之尊敬。節制,才會讓人覺得安全,你嘴上能把門別人才會放心說出秘密。謙遜則沒有戾氣,才能解除人的顧慮和戒備。你想想這樣一個人,如何不會讓你心甘情願地告訴他一些消息?甚至不用他來,你就自動跑過去告訴他了?故朱子說:「五者,夫子之盛德光輝接於人者也。」

一個自己覺得不錯的人,總是讓人天然就想照應一下他。一個自己非常認可的人,總是讓人自然就想拉近與他的關係。一問就說,甚至主動提供一些消息,則是最自然常見的表現。這是人性的本能。「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人行走世間,消息的獲得實在太重要了。而「道法自然」,還有比孔子的這個辦法,更自然、更猶如道的嗎?「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也在這一點上最明白不過得體現出來。

成為這樣一個人,你就不再是「信號探測器」,而成為「信號接收器」。所以孔子每到一個地方便瞭然那地方的事,不僅毫不奇怪,簡直渾然天成。聖人心境,是「萬物一體之仁」;這個辦法的實質,就是真真正正讓別人把自己當自己人。堪稱行走世間的「絕技」。

這個辦法的根本,說白了最是老生常談,便是德性。卻也最是非同尋常,因為人們以往只是以為這是品性事,處世行事則要靠另一套。孔子則以自己的親身之教,明白告訴我們:最高的權謀就是德性,最高的情商就是人味兒,仁者人也。以此再參我說過多次的那句話:一切德,都是道。

只有這個辦法,是究竟的「無漏法」;其他,皆是有漏的不究竟。反觀我們尋常人,權謀和情商正是我們處世行事中最推崇的手段,卻僅僅只是手段。所以不要以為我要批判這兩點,其實它們合理應當、無可厚非。問題,是在失了本。得本才是道法,失本便落手段。得本則太陽下行走,失本則陰溝里行船。這個本,正是德性。

比如權謀,我們大可不必一邊深惡痛絕,一邊又時時在用,落在分裂里。因為這就是身處世間、面對人性,常常不得已要用到的,就算是聖人也要用。但同樣是用,表面看上去可能都一樣,卻也有根本的不同。譬如說謊,刻意的欺騙和善意的隱瞞,性質是不一樣的。性質不同,這才是凡聖的真正之別,而不在那些表面手段上。性質所在,則就是我說的那個本。德性的實質,就是在這裡。

這就是為什麼儒釋共所強調,人立於天地人世,第一和根本,是在發心。禪宗所謂,「正人行邪法,邪法亦正;邪人行正法,正法亦邪」。這是個打底的東西,性質如何就在有沒有這打底的東西上分別開來。

王陽明曾談到孔子刪述六經的用心,直到如今還有很多人指責孔子作偽,把一些邪惡的歷史真實隱去了,只留下光明的,甚至不惜刻意推崇標高,譬如對堯舜。這是為了隱惡揚善,不是不肯直面,不是不要人知道,製造一個烏托邦。而是基於這樣一個事實:惡,是不需要張揚而人人容易淪落的;而善,則是苦心教導、耳提面命、一再重複強調,也增長緩慢艱難的。所以如何能不小心呵護?如何還能再把惡的一面彰顯,勾動人性的蠢蠢欲動?你要看嗎?你自己心裡,你周邊的人,那些醜惡的顯露,還少嗎?

這就是孔子的用心良苦,這就是聖人的心意,王陽明用五個字進行了概括:「良工心獨苦」。《維摩詰經》說「直心是道場」,這只是起點;又說「深心是道場」,這才是終點,才是最能代表「成就」之處。所謂深心,就是這用心良苦,就是良工心獨苦。

有些人拿真實和客觀說事,卻不知道,物理真實的世界之外,還有精神真實的世界,如藝術作品帶給人的真切不疑;精神真實的世界之中,還有道德真實的世界,如信仰給予人的不可撼動的力量;它們都客觀地存在於天地世間。只看到物理真實,這叫物化;能看到精神真實,進而進入道德真實,才是道化。大到天地,小至人心,精神與道德的真實都是更深的層次、更究竟的源頭,就如人能悟道靠的是心,而不是智。道本靈明,謂之神明。「良工心獨苦」,就是這樣的層次。

只有權謀手段,只謀私而不謀道,只謀物而不謀心,便是落在物理世界的物化之中,所謂失本。能夠進入物理世界本源之所,能夠立於權謀手段打底之處,才能以道而謀於物,以德而謀於私,老子所謂「以其無私故能成為私」,這叫做以道馭術,才是得本。物理真實與精神真實、道德真實之間是層次,權謀與德性之間是本末。對德性與權謀,不能論是非對錯,而只能要其各自正位,不要本末倒置。

再如這個時代到處充斥其說的「情商」,這看起來和溫良恭儉讓很相似了,也是徒有其表,而無其里,「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人們所謂的情商,也不過是花招手段,不僅學不好,也難成其用。假的東西,裝得再好,人們也能感覺到。花招手段一時可能迷惑人,時間久了也必定露出狐狸尾巴。無論對己對事,都根本達成不了孔子那樣的效果。

因為這不是發自真心。一切不是心甘情願的東西,都註定不能長久,也註定不能應用自如,更不能被別人的真心所感應到。人這是先糊弄於己,進而糊弄於外。你糊弄人,人就糊弄你;你糊弄事,事就糊弄你。天道如是。發自於真心的東西,就叫德性;只有德性,能發自於真心。譬如仁義禮智信,譬如溫良恭儉讓。

所以德性,才是根本情商和終極情商。德性與情商的根本之別,是世人所謂的情商,壓根沒有根和本。根是要種到自己心裡的,才叫根。這根,以真心為地,以德性為種。岡田武彥總結陽明心學,便是「培根之學」,又說培根之學的修鍊乃是「體認之學」。而對「培根」二字,又有多少人真正去「體認」過呢?

綜上:所謂得本,得者德也,得本便是德本。得了這個本,盡用權謀,盡使情商;當用權謀,當使情商;都不違於道。如果覺得「德」這個字太大太空,那就回到文章的開始,從溫良恭儉讓悟去、做去。

孔子是不講這些的,因為他已經修鍊到圓融無礙、不留痕迹了。只是純一德性,便能應物無礙。但我們還不行,這也正是我們的方向。

一切困境,都可以說是因為自己德性不夠。德性的作用往往不是擺在明面上的,卻潛移默化、微妙玄通,到最後回過頭來看,左右了大局的就是它。這是你的氣,所以關係事的運,合之便是氣運。這往往是過來人才能真切體會的,我們則不要等成為過來人才明白這個道理,那往往就晚了。

會為人的人,人們稱為八面玲瓏;會行事的人,人們稱為左右逢源。真正的八面玲瓏,需要自己的心先通透;真正的左右逢源,需要自己的德先通達。真能修成孔子的這一絕技,行走世間、處處逢源,我毫不懷疑,一定不在話下。夫子當年,處處碰壁,如喪家流浪之犬,那是時代的陰影太重,人逃不開。《三國志》說諸葛亮「蓋天命有歸,不可以智力爭也」,對夫子,時勢泥沙滾滾,又如何能以一己德性一時澄清。這裡要參的正是天命。而我們這個時代,卻不是這樣的。

不要辜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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