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 蒼天啊，別再憋屈我奶奶

文/景興東

編輯/蘇敏

圖/購於攝圖網

01

幾天前，我奶奶過生日，八十大壽，親朋好友前來祝賀。

屋裡屋外，張燈彩，笑語滿堂。席間，大家推杯換盞，觥籌交錯。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我爺爺多喝了兩杯，興緻極高，看著兒孫繞膝，溫馨熱鬧的場面，用胳膊肘碰碰我奶奶，說要不，把你年輕時候那點事給他們說說。

我奶奶說，都是陳年舊皇曆了，還提那陳穀子爛芝麻的事幹啥。我爺爺卻說，不提，孫男嫡女們永遠都不知道。

眾人拍手贊成。

於是，我爺爺講起了奶奶年輕時候那些事……

02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的農村，愚昧、落後而貧窮。

我奶奶就是從那個被文明遺忘的角落裡走過來的。

她十二歲那年，父親英年早逝，家裡沒了頂樑柱，她母親頭上的天真的是要塌下來了。

為了生計，給她定了娃娃親，先寄養在俺家，混口飯吃，混件衣穿，說是日後與我大爺爺成親。

我大爺爺弟兄兩個，和我爺爺是雙胞胎，長得一點也不一樣。我奶奶後改嫁我爺爺，這是後話。

她母親把她安頓好，遠嫁他鄉。

我奶奶進門的頭一天，就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

太奶奶下廚房去做飯，她慌著去燒鍋，不小心燃著了灶前的柴火，頓時濃煙滾滾，火苗亂竄。她驚慌失措，急忙救火，腳和手都被燒傷了，要不是水缸里水多，險些釀成一場火災。

太奶奶指著她的鼻子罵，真不主貴，進門頭一天就失火。奶奶強忍著傷痛，嚇得蹲在地上大氣兒不敢出，淚花在眼裡滾來滾去，愣是沒敢掉下來，第一次領略了太奶奶的下馬威。

往後的日子成了她煉獄般的生活。

天不亮就從床上爬起來，先掃屋子，後掃院子，再把家人的洗臉水打好，問婆婆有何吩咐。接下來按婆婆的臆脂辦事。讓她上東，不敢上西，讓她打狗，不敢打雞。

招之即來，呼之即去。簡直就是一個跑腿打雜的小丫頭，唯主人的分咐是從。即使這樣，還是沒少挨打受罵，小小年紀，練就了女孩家的十八般武藝。家常便飯，打狗餵豬，縫補漿洗，磨面篩糠，樣樣精通。

繁重的家務及體力活並沒有壓垮她嬌小的身軀，反而越發的健美壯碩，由一個懵懂青澀的小姑娘，變成了窈窕害羞的大閨女。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十八歲那年，太奶奶挑了個黃道吉日，讓我奶奶跟我大爺爺圓房了。

婚後，我奶奶依然保持著中國婦女勤勞善良的美德 。把公婆、丈夫、小叔子都伺候得周周到到。

時光如白駒過隙，一晃一年過去了。我奶奶依然是苗條漂亮，別無他變。

這引起了太奶奶的注意，尋思著也該有點動靜了。問起奶奶，吃飯正常，經事正常，就連床上那點事都正常。不行，得弄點益母湯給她喝喝。

這益母湯是由益母草等多味純天然中草藥熬制而成，屬民間偏方，有調經、養顏的療效，專治不孕不育這些婦科病。

誰知，她喝了半年，也不見懷孕，反而更加成熟好看，就象飽含汁液的水蜜桃，流香溢飴。尤其那膚色，嫩里透白，白里透粉，粉里透紅，那真是花開嬌艷正當時。

接下來，太奶奶不願意了，說是驢屎蛋子外面光，鐵藜寨，中看不中吃，長的漂亮有啥用？把我奶奶說得是一無事處。

也難怪，作為女人，不會生育，是最大的毛病，她自慚形穢，哀嘆無用。

鄰居老婆婆說，去山上廟裡拴個娃娃吧，可靈驗了。

一日，太奶奶備了香、裱，偷偷領著奶奶到山上送子觀音廟去降香。虔誠地跪在地上，禱告了一番，許了口願，用一根紅頭繩拴著一塊小石頭，用一個紅布袋子裝著，系在我奶奶的小肚子上，並起了名字，一路上叫著喊著，回到了家。

我奶奶日夜把那個紅布袋子系在身上，就連洗澡的時候都小心翼翼，太奶奶還不定期地要查看。事隔半年，美好的願望還是沒有實現，連神仙都不幫忙。

這時候，有好心人說，抱養個閨女壓壓子，以後就會有了。無奈，遂抱養了個閨女先養著。

03

那年夏天，暴雨下了三天三夜，山洪象脫韁的野馬，肆虐著農田、村莊。

在抗洪搶險中，我大爺爺不慎被大水沖跑了。兩天後，洪水消退，派人四處尋找，才在幾十里外的下游淤泥中找到屍首。

我奶奶痛不欲生，哭得死去活來，從此留下她們孤女寡母過日子。

我太奶奶本來就崇尚迷信，她認為，年輕輕的暴死，肯定有路數，便偷偷地去找鄰村的賈半仙給他們算了一卦。

哪知，這個賈半仙眯縫著三角眼掐指一算，嘴裡鳴哩哇啦地念念有詞。突然，二目猛的一睜，說，你兒子是火命，你媳婦是水命，水大於火，水火不相容。也就是說，媳婦的命硬，妨兒子。

還有一條，媳婦屬雞，兒子屬猴，是下下等婚。老俗語說，雞跟猴，到不頭。後又小聲地說，你媳婦這輩子，克夫，非吃過三眼井的水，才得安生。

我太奶奶嚇了一跳，信以為真，便把奶奶當作不祥之人，把我大爺爺的死，都說成是我奶奶妨造的。這筆賬算到我奶奶頭上，實在是虧，可又到哪裡說理去？

就這樣，一傳十，十傳百，以訛傳訛，象一陣風刮過這裡的山旮旯，村裡人都知道了，繼而輻射到十里八村，更有好事者，添油加醋，潤色加工，成了人們茶餘飯後有搭沒搭的談資。

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人言可畏，舌頭是殺人不見血的刀，我奶奶從此成了一尊瘟神，誰見誰躲，無人與她往來。

我太奶奶時不時地指桑罵槐，處處刁難，我奶奶忍氣吞聲，強咽苦水，有幾次跑到我大爺爺的墳上哭訴，那情景，即使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落淚。

我奶奶整日掙扎在閑言碎語的風口浪尖上，眾人的唾沫幾乎要把她淹死。我爺爺看在眼裡，疼在心上，作為家裡唯一的男人，不能給她一個安逸的窩，還算什麼頂門頂戶頂樑柱？

他跟母親說，俺嫂子太可憐了，我想讓俺嫂子措隼給我，咱這一家人不又囫圇了。

他把想法剛給母親一說，立刻得到母親的訓斥，你不想活了，你不知道她是掃帚星？你跟你哥是雙生，也是一個命。我不能眼看著你白白去送死。

我爺爺說那是賈半仙胡謅的。他母親又說，你不信我信。只要我活著，你別想！她還不會生孩子，你想讓祖上的香煙斷在你手裡？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我爺爺不想跟母親撕破臉皮，暫時緩一緩再說。他盡最大努力呵護著我奶奶，沒少挨他母親的罵。只要我奶奶少受委屈，他都不在乎。

我奶奶在家裡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在外邊低聲下氣，苟且偷生，女兒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家裡地里的活她都搶著干，以期博得婆婆及外人的憐憫和同情。

我爺爺有幾次向我奶奶表白，我奶奶頭搖得象撥浪鼓，堅決拒絕。對自己的婚姻已萬念俱灰，煙飛灰滅，總覺得自己是個悔氣的人，不想給任何人帶來痛苦。

我奶奶不是不愛我爺爺，她是不敢愛，也愛不起。不說外人，面前婆婆這座大山她都翻不過去。我奶奶有多少次長夜難眠，淚濕枕巾，卻不敢越雷池一步。

一次，我爺爺在山上砍柴，中午奶奶去送飯。我爺爺看著勤勞善良的奶奶，頓生激情，傾訴衷腸，奶奶也情不自禁，愛花迸發，二人壓抑了許久許久的情感，就象那決堤的洪水，一瀉不可收拾。

那一刻，以白云為被，柴草為褥，他們不顧小鳥的偷窺，草蟲的喧嘩，和著那漫山遍野的花香，瞬間氤氳開來，纏綿在一起，沐浴在巫山雲雨之中……

蒼山作證，那是一次他們的人生中最完美的結合。

04

同住一個屋檐下，朝夕相處，恩愛的機會還是很多的。

時間長了，太奶奶看出了端倪，這還得了？不把這個喪門星掃地出門、釜底抽薪，這個家肯定沒有好日子過。趕緊央親托友給我奶奶介紹對象。

介紹了幾個，人家都嫌她命硬，不敢娶進家門。下河村有個光棍漢，吃喝嫖賭，樣樣俱全，他不信這一套，答應到家裡看看。我奶奶淚流滿面，乞求太奶奶不要攆她出門。她情願帶著女兒，在大門外搭個茅庵，相依為命。

太奶奶說，你還年輕，這也不是長法，男人是頂樑柱、擋風牆，女人的天，以後日子象樹葉一樣綢。聽到這，她勉強打起精神跟婆婆一塊去男方家相親。

她一見那人，噁心得要吐，催著婆婆趕緊離開。人家熱情有加，打了兩碗雞蛋茶。實心實意非讓喝，我奶奶只喝了兩口水，便匆匆走人。

誰知，那光棍漢一日喝酒過量，因平時就有高血壓等病，趕到尖兒上，腦血管破裂，經過醫治，癱瘓在床。

賈半仙趁機散播謠言，看看，我說她命硬，是禍水，非得吃三眼井的水不可，應驗了吧！這隻喝了人家兩口水，就把人妨得半死不活的，要是嫁過去，還不死定了。

賈半仙把屎盆子往我奶奶頭上一扣，左鄰右舍，村裡村外，遠親近友，沒有一個人不相信我奶奶命硬克夫這回事。

賈半仙找到太奶奶說，把你的媳婦嫁給我吧，我會法術，她克不動我。太奶奶看看賈半仙已是年過半百之人，也覺得不般配。

怎耐他巧舌如簧，說留在家裡是個禍害，以後會家破人亡，最終說動了太奶奶的心。

05

我奶奶一聽說要嫁給能當她父親的人為妻，而且還是個不務正業的江湖騙子，只覺得暗無天日，人生渺茫。

再也沒有活下去的勇氣了，反而，一絲絕望在她內心升騰，她要做出一件驚天地，泣鬼神的事來。

翌日，我奶奶梳洗打扮得光彩照人，拿起一瓶敵敵畏一飲而盡。

幸虧我爺爺發現及時，趕緊送往醫院，經過緊急搶救，算是脫離了生命危險。當她醒來的時候，發現我爺爺緊攥住她的雙手，她淚眼模糊地說，你為啥不讓我死？

我爺爺堅定地說，咱倆結婚吧，一生一世，做你的保護神。我奶奶無奈地說，我命硬，不會生娃，不想連累你。

我爺爺再次保證說，我不怕。二人靈犀相通，十指緊緊地扣在了一起。

大夫告訴了他們一個天大的喜訊，我奶奶懷孕了。

回到家裡，我爺爺頂著外來的壓力及母親的反對，毅然決然與我奶奶成婚了，成了名副其實的夫妻。

後來，生了一個男娃，就是我爹。太奶奶睜隻眼合隻眼，也不再吭氣了。

06

賈半仙宣傳封建迷信思想，用香灰等自治的假藥給人看病，出了命案，鋃鐺入獄。

在審訊過程中，他供認不諱地說出給我奶奶算卦等事，純屬瞎編亂造，妖言惑眾，以期能得到我奶奶為目的。

至此，謠言不攻自破，還我奶奶一身清白。

只是憋屈了她好多年，差點命喪黃泉。

我奶奶年輕時候那點事，曲曲彎彎變成了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