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眼玻璃珠|紛綸五色,「眼」驚四座
作者:趙志強(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
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南宋詩人楊萬里這首膾炙人口的小詩,相信大家都有讀過。詩中僅以一汪泉眼、一道細流、一池樹陰、數支小荷葉、一隻蜻蜓,寥寥幾物就勾畫出一幅生動的小池風物圖,營造了清雋、細柔的美妙意境,讓人深湎其中無法自拔。閉目凝思,遐想那隻蜻蜓俏立荷尖,珊珊可愛,此時此刻生怕有一絲異動擾亂這寧靜和諧的畫面,然而,事與願違,倏忽之間,蜻蜓不見了蹤跡,但腦海中留存的那隻已翩翩飛來,將其「嵌入」本文的字裡行間(準確來說,是它的「複眼」形象),細細珍視,那一個個屬於它的詞句……
1. 源起
蜻蜓眼玻璃珠,顧名思義,是指在玻璃母體上嵌入一種或多種不同於母體顏色的玻璃料,從而在玻璃珠表面形成一層或多層類似眼睛效果的圖案(一般為圓圈紋樣),宛如蜻蜓的「複眼」。國外稱之為「複合眼珠」(Compound eye beads),國內也有學者將其命名為「鑲嵌玻璃珠」,略近乎此。
蜻蜓眼裝飾紋樣的誕生有何淵源?這裡要說一類物件——護身符,大家是否覺得熟悉?作為代代相傳沿襲下來的觀念或信仰,人們相信佩戴護身符可以幫助自己辟邪、擋險,以保護自身安全或增強信念(人緣、財運等)。在我國,護身符的範疇很廣,最傳統的莫過於寺廟或吉祥物店請的符咒或掛飾,像平安符、招財符、生肖符和各類開光的掛飾等。需要指出的是,護身符這種「好東西」並不是本國專利,遙遠的西亞、地中海等廣大地區的人們,也有同樣的想法,此類以眼睛為主題的紋飾可能與「邪惡之眼」(evil eye)的觀念或意識有關,人們認為存在一種所謂的具有魔法或巫術的「邪惡之眼」,它的目光注視會對人、牲畜乃至無生命的物體造成傷害,如人的疾病、與他人之間的矛盾衝突、動物的死亡亦或各類工具的損壞等。為了減小或避免這種傷害,人們需要佩戴適當的護身符或辟邪物,蜻蜓眼玻璃珠應時而生,成為其中流傳最為廣泛的一類護身符,它以模仿人的眼睛來分散、抵擋和對抗「邪惡之眼」的凝視,從而保護人、牲畜和物品免受其害。因此,也有學者稱其為「惡眼之珠」(Evil eye Bead)。值得一提的是,由於「邪惡之眼」這種共同擁有的觀念,直到今天的北非、西亞和歐洲等地區,仍保留著佩戴蜻蜓眼玻璃珠的風俗習慣(圖三)。由此,不得不佩服信仰力量的偉大與堅挺,真可謂「信仰恆久遠,習俗永流傳」。
2. 尋蹤
目前世界範圍內出土最早的蜻蜓眼玻璃珠可追溯至古埃及第十八王朝(約公元前16世紀~前13世紀),最初主要當墜飾使用,即在珠飾上面留有小孔,可供穿系(圖四),其後逐漸演變為在珠飾中間穿孔,作為串飾。
蜻蜓眼玻璃珠一經出現,很快在地中海沿岸地區流行,並隨著人群之間的交流不斷向外擴展,如希臘、英國、義大利、敘利亞、巴勒斯坦地區、伊朗等。反觀我國,據目前的考古資料,新疆出土了最早批的蜻蜓眼玻璃珠,包括輪台群巴克墓地(西周中期至春秋中期)、拜城克孜爾吐爾墓地(春秋早期)、且末扎滾魯克墓地(春秋早期),作為歷史上中國與亞歐大陸西部人群、物質和文化交流的重要區域,這裡發現的「最早」也就不足為奇。
至於中原地區,屬於最早批的也有幾例,如河南固始侯古堆1號墓(春秋末期)、河南淅川徐家嶺墓地(戰國早期)、湖北隨州曾侯乙墓(戰國早期,圖六)等。盼睞之間,跳轉至戰國中期~兩漢,這時儼然為蜻蜓眼珠流行的時代,大部分省、自治區、直轄市都有出土,並且在裝飾技法、造型藝術等方面均有改變,流傳不可謂不廣。遺憾的是,東漢以後,只有零星蜻蜓眼珠出土。相較於悠長的歷史,蜻蜓眼玻璃珠的出場時段就顯得頗為短促,猶如璀璨流星划過天際,一閃而逝。
蜻蜓眼玻璃珠的形狀多不規整,常見圓餅形或橢圓形,有時也有扁方形或柱狀,母體顏色多樣,但以綠色、藍色和橘黃色為主,圖案紋飾主題為各式圓紋(製造眼的效果),「眼」大多是藍白相間疊壓組成,但中心點多用藍色。
如此豐富多彩的蜻蜓眼珠,究竟是如何製作的呢?千萬不要天真的以為蜻蜓眼珠之間無甚差別。事實上,由於手工製作的隨意性,導致了蜻蜓眼珠造型的「變化多端」,因此需要透過繚亂的外表來窺探其意構,一般是根據「眼」的製作方法來進行比較(圖七),以下簡要介紹其中幾類:
(1)點狀眼珠和嵌環眼珠,這兩類珠子的製作方法較為簡單,點狀眼珠,顧名思義,是將不同於母體顏色的玻璃料滴嵌入母體,修整過程中根據需要使「眼」齊平或凸出(圖八、圖九);嵌環眼珠將不同於母體顏色的玻璃料製成細條,嵌入母體,與母體部分共同組成「眼」的圖案(圖十)。
(2)層疊式眼珠(圖十一、十二),即先後取不同顏色的玻璃料滴在母體上,由下至上用量逐漸減小(也可預製好「眼」再鑲嵌到玻璃珠母體上),這樣尺寸不一的玻璃料滴就可以堆疊成別緻的同心圓,在製作過程中可使用工具進行適當修補調整。此類「眼」的層數不一,少則兩三層,多則八九層,從掉落的「眼」上可一窺其製作工藝(圖十三、十四)。值得一提的是,層疊式蜻蜓眼玻璃珠是我國境內出土最早的一類,前文所述輪台群巴克、且末扎滾魯克、曾侯乙墓(圖六)等均有出土。
(3)組合型眼珠,作為統稱,主要指在玻璃珠母體上採用了多種「眼」的裝飾技法,製作工藝稍顯複雜。如圖十五、十六所示,可以理解為層疊式眼珠的升級版,但又有所區別,珠體表面並存數個大圓圈,大圓圈內套有七個小圓圈,其中一個置於圓心處,其餘環繞周圍,收藏界稱它「七星紋」,也有學者名之為「套圈眼珠」。圖十七中將層疊式眼珠凸出於珠體,似「角錐」,兩大眼之間採用嵌環眼珠的工藝,製成小眼紋。圖十八所示蜻蜓眼珠,其上既有層疊式眼珠的存在,又可見凸出的點狀眼珠的痕迹。
圖十八 組合型蜻蜓眼珠
3. 嬗變
蜻蜓眼玻璃珠作為舶來品來到中國以後,因時地與文化的殊異,發生了一些有意思的蛻變,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鉛鋇玻璃的應用。戰國中晚期(公元前4~前3世紀),隨著國產鉛鋇玻璃的誕生,產生了一系列有特色的玻璃製品,其中就包括蜻蜓眼玻璃珠。筆者也對若干湖南地區出土的蜻蜓眼玻璃珠進行檢測(部分如圖二、八、九等),結果表明均為鉛鋇玻璃,可以理解為古代玻璃工匠在模仿的基礎上進行的創製。
其次,造型藝術的突破。早期發掘出土的大部分蜻蜓眼玻璃珠在款型上都可窺見與西方眼珠的緊密聯繫,在古代工匠掌握玻璃製造技術後,蜻蜓眼玻璃珠的紋飾就大異其趣,極富變化,表現出強烈的本土化生產特徵。如湖南湘鄉出土的這顆戰國時期層疊式蜻蜓眼玻璃珠(圖十九),工匠們「傲嬌」的棄最初的「同心圓紋」眼珠不用,將它加工成「偏心圓」,酷似正在斜視的眼珠,顯得生動有趣。
再看這件湖南沅水下游楚墓出土的戰國晚期蜻蜓眼玻璃珠(圖二十),除了按部就班的使用同心圓紋裝飾,竟還頗具匠心的制出棗核形的「眼眶」,相當細緻、形象。還有一類只見於中國的蜻蜓眼玻璃珠,如圖二十一、二十二,用小圓點在珠體上布造出菱形、方形等網紋,依此將眼飾間隔成若干小單元,小圓點通常置於玻璃珠母體「空白」處,使圖案組合更具觀賞性;益陽楚墓出土的這顆腰鼓形蜻蜓眼珠(圖二十三),又充分體現了對稱之美,眼珠分布三層,上下層各有四中四小相間排列,中層的四個大眼居於深藍色小點連成的方形中,珠的兩端各飾藍色小點一圈,布局規律,整體對稱,此時「眼」的主體地位弱化,似有意為之。
最後,功能內涵的變異。蜻蜓眼玻璃珠最初只是西方流行較為廣泛的一種護身符,一般單顆佩戴。而在本國,早期主要作為珍奇之物,用於彰顯擁有者尊貴的身份,如隨州曾侯乙墓和擂鼓墩2號墓分別出土173和24件蜻蜓眼玻璃珠,其數量遠超同期其他墓葬出土,顯得彌足珍貴。戰國中晚期以後,本土生產的蜻蜓眼珠數量大幅增加,在普通士和平民墓中也能發現,不再歸於某一階層獨有。蜻蜓眼珠國產化之餘,還作裝飾點綴之用,在許多器物身上能看到它的「附庸」,譬如銅帶鉤、銅鏡、銅牌飾等(圖二十四、二十五),「前世」的護符功能已拋諸腦後,漸成歷史。
4. 結語
蜻蜓眼玻璃珠是溝通東西的珍貴實物見證,對它的研究也成為中國古代玻璃起源和發展中一項重要的補苴罅漏工作。窺一斑而知全豹,透過這些小而絢爛的蜻蜓眼珠,也可勾勒出一幅不同文明間碰撞與交融的畫卷。
跋山蹚水的「蜻蜓眼玻璃珠」,初來乍到,即在古代工匠熱情的模仿、創造之下,迅速與本土文化融合,煙消了已有的意構,取而代之的是「另類」新奇之物。或許血脈純正的蜻蜓眼玻璃珠看到遙遠的國度衍生出如此外觀、功用不一的「子產品」,也忍不住嘟囔一聲:「我只是出了趟遠門而已……」
附記:「五色」之名,王充《論衡·率性篇》有言:「璆琳琅玕者…然而道人消煉五石,做五色之玉,比之真玉,光不殊別」。《魏書·西域》亦記載:「大月氏國,……世祖時,其國人商販京師,自雲能鑄石為五色琉璃,……」,故代指「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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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圖一、圖三來自網路;圖二為《里耶發掘報告》圖五〇六-6;圖四、圖五、圖十六、圖二十四來自關善明《中國古代玻璃》第19、23、29頁;圖六、圖十一、圖十五、圖十九來自楊伯達主編《中國金銀玻璃琺琅器全集4-玻璃器》第2、21、25、28頁;圖七、圖二十五為干福熹等《中國古代玻璃技術的發展》彩圖7.6及第34頁;圖八、圖九、圖二十二為湖南省考古所提供;圖十來自趙志強《新疆絲綢之路沿線出土料珠初探》;圖十二來自《湖南出土珠管類飾物概述》彩圖四七;圖十三、十四為筆者檢測圖片;圖十七為奚培坤帥哥發掘出土;圖十八、圖二十一為《長沙楚墓》彩版四三;圖二十三出自《益陽楚墓》彩版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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