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老四和他的老婆
我們街上有個名人叫趙老四,是個瘋子。他就是這街上的人,若是仔細打聽,大概也可以知道他大名叫什麼,多大歲數,本家在哪裡,不過沒人有興趣。誰都知道趙老四,也都知道他是個瘋子,可誰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為了什麼瘋的,似乎這個人理所當然地就該長成一個瘋子。
我們這條街不長,從東到西走路過去也就三十分鐘。街中間有個老舊的火車站,是趙老四經常出現的地方。他穿著層層疊疊的衣服,留著半長不長骯髒的頭髮,掩蓋著一張沒什麼特點的中年男人的臉,每天朝氣蓬勃地帶著不知哪裡收養的五條流浪狗在站台上下來回溜達。他不瘋的時候就像個正常人,永遠和善地與對面走來的人打招呼,呼喝著他的狗隊不要亂了隊形。趙老四不是那種發病了有暴力傾向的瘋子。他發瘋的時候比正常人還正常,坐在站台的陰涼里,在地上邊畫邊講歷史知識,如果有人肯去聽的話,就會發現他講的基本上都是對的,只不過他沒有講給任何人聽罷了。有時候,人們會見到他站在站台上,扒著鐵柵欄痴痴往售票的房間看。從售票處往站台去,是一條長長的斜坡,買了票準備上火車的人,都要經受他疑惑的目光。只是偶爾,他會在觀察了人群之後像尋找什麼無果那樣失望,仰頭髮出瘮人的嚎叫。趙老四每天都起得很早,在朝陽中沿著鐵軌悄悄掠過鎮子。他一邊指揮著狗隊,一邊朝路邊指指點點,嘴裡含混不清地說著什麼,隨即對身旁的虛空點點頭,徵求他那看不見的同伴的建議。那一刻,他不是瘋,只不過是孤獨。這樣孤獨的趙老四是有老婆的。他的老婆是個智障,一看就很明顯的、表露在外貌上的那種智障。不知道她是從哪裡出來的,不知她怎麼就跟了趙老四,但這一切也那麼理所當然,大家都叫她趙老四的老婆,似乎這個智障的女人出生就是為了給趙老四做老婆。不過我知道她是有名字的,她的名字里大概有個蓮字,趙老四叫她大蓮子。
大蓮子長著一張標準的智障臉,像元謀人的頭骨,腦袋扁扁的,嘴連著下頜向前極其突出,明顯是口腔佔據了大腦的位置。我們街上的孩子們對罵,常說「長大和豬配一對兒」,由這衍生出更厲害的一句,是「長大和趙老四老婆配一對兒」。大蓮子臉不好看,身子卻不錯,因為沒有生養,仍保持苗條,四肢修長。夏天的時候,她毫不在意地穿著透明的黑絲外套,像男人一樣敞開前襟,露出一對讓人垂涎的乳房,皮肉上淌著黑乎乎的泥湯。她是傻,也畢竟是個女人,愛美。不知她從哪裡撿來的各式衣服,高跟鞋,合適不合適地穿著,脖子上掛著用各種珠子串成、樣式奇異的項鏈,別具一格。大蓮子智障得並不十分嚴重,起碼生活是可以自理的。她每天在通往市裡的火車售票的時候也會來到車站,呼喝著她的丈夫買票,就像她的丈夫呼喝著狗們排隊一樣。然後她會拿著票登上火車,在終點站下車,換另一趟車通向更遠的地方,再換一趟坐回來。好在我們這裡的火車都是短途,全程也不過六個小時,她記准了火車的時間,每天像上班一樣在車廂里出現,收集人們扔掉的空瓶子,回去賣給廢品收購站,一天下來總能有個十多塊的收入,算是掙夠了飯錢。大胸脯,能賺錢,從現實意義上來說,大蓮子算是個不錯的老婆。我們這個鎮子與火車息息相關。鐵軌平行著老街,是度量這鎮子從東頭到西頭的兩條尺子,承載著所有人日復一日的生活。我上學的路上要經過一段鐵路,筆直的鐵路,沒有任何保護措施,人們可以遠遠望見綠皮火車刺眼的大燈,慢騰騰地開過來,呼嘯貫穿著小鎮,拉出一條遙遠的回聲。我總想這條鐵路通往何處,它的盡頭是哪裡。我知道即使看不到,它總會有個盡頭。而在那盡頭,會有通往更多地方的鐵路,延伸出無限未知。我早晚要坐上這趟綠皮車,遠遠離開這裡,去往更大更廣闊的天地。
我曾短暫地坐過這趟火車,那簡直是人間地獄。二手煙的味道濃烈刺鼻,瀰漫在整趟車的各個車廂里。泡麵侵略性的味道,食物渣滓,灰塵在陽光中悠然飄蕩。總有人高聲打著電話用難以形容的語氣爭論或者討論生活中的雞毛蒜皮,配上不知誰家孩子的尖叫、哭鬧、蹦跳。人們隨口往地上吐痰;眼角掛著瘮人的眼屎遮蓋茫然的目光。我最害怕的,是這個封閉空間中充斥的理所當然。人們就那樣對糟糕的環境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似乎他們生來就該生活在喧鬧和骯髒中。所有人麻木的神情,就好像他們不是在乘車去往目的地,而是任這趟列車沉默地把他們運往任何地方。他們造出了地獄般的空間,也在這地獄中享受著各自的苦難。而我恐懼著這一切。我不想成為他們。我常在鐵道上停下車來望著它在遠方的消失點,我一定要沿著這道路離開,遠遠地消失,再也不要回來。這個鎮子似乎是被發展忘記了的角落,街道老舊,路邊岌岌可危的房屋們圍著一條條深遠的衚衕。在某個衚衕的盡頭,據說就是趙老四的家,住著這一家人——一個瘋子一個傻子,加上五條懂事的狗組成的一大家子。他的家是由一間馬棚改成的,不知他在哪裡撿了磚頭,和了水泥,自己竟砌成了一間房子。這個黑洞洞的空間就是他們的家,這裡面堆著他們的全部家當和撿來的瓶子。無數個人生中無聊漫長的夜晚,他們在這裡睡覺,取暖,做愛,流浪狗們忠實地守在門口。
由趙老四自己可以砌房子這一點可以看出,如果他不瘋的話,應該不笨。不瘋的時候,趙老四總是笑著的,發瘋的時候他獃獃地或坐或站在哪裡,沒人過去特意看看他是什麼表情。而無論趙老四如何,大蓮子總是一副欲求不滿的表情,和鎮上每一個正常的女人一樣。相較這夫妻兩人,反倒是那五條流浪狗們更懂世態炎涼,沒人的時候,它們圍著趙老四盡情撒歡;只要周圍有了旁人,它們便乖乖地夾著尾巴畏縮地排成一隊,似乎知道自己的主人低人一等,在替他向世人討好。瘋子與傻子之間的交流是費勁卻又有趣的。趙老四總是跟在大蓮子身後,自己身後跟著狗,興高采烈地陪她買車票,送她上火車。無論是看著打扮奇特新潮的大蓮子,還是撩起前襟擦汗的大蓮子,他永遠沒有一句責怪,目光中充滿愛意。這讓所有人毫不懷疑這個瘋子知道「老婆」是什麼,他遠比一般的男人更懂得。而大蓮子從沒停止過叨念。她一邊不滿地皺著眉,一邊含混不清地嘟囔著自己的不滿,對一切。她有時會突然聲音大起來,朝趙老四發莫名其妙的脾氣,和所有的老婆一樣刁鑽古怪。然而無論趙老四什麼樣,她從不曾離棄他,總是把撿來的瓶子帶回那個黑洞洞的家,做簡陋的飯菜養活他。從這一點看,她又比其他所有的老婆更好。倘若所有男人都能忍受自己老婆隨時在街上敞懷露腚,他們都會承認大蓮子確實是個不錯的老婆。我也曾憧憬過自己未來會找個什麼樣的老婆。我當然希望她美貌。我希望她有一對豐滿的乳房和一條纖細的腰。我希望她溫柔,不過偶爾會撒撒嬌耍耍賴。我不需要她能幹,像所有女人一樣包攬家裡地里的活計,我需要一個精緻的女人,因為我會給她一個精緻的家。我希望將來能在大城市密密麻麻的樓房當中擁有一個家,在我們的家裡有華麗的擺設,名牌家電,最重要的是時刻充滿甜言蜜語,琴音書香。不論是從物質上還是精神上我們都很富有,並且相互懂得。
我們鎮不知為何發展緩慢,可是再緩慢,隨著時間的推移也多少要有些變化,才能顯得這個鎮子里還住著人,這些人還活著。老舊的衚衕被推掉,在它們的舊址上蓋起了居民樓,雖然設計簡單,外形也不怎麼好看,畢竟一棟棟樓是立起來了,先住上新房子的人似乎就過上了完全不同的生活。遠遠望不到住上新房盼頭的人們便心生抱怨,對自己,對生活。稀稀拉拉的樓房更襯得那些低矮的房屋可憐,更顯出這個鎮子的落後,充斥著不可言說的焦慮。火車站旁邊就有一處正在建設的樓盤,不大,原本是供銷社家屬院的幾排衚衕,前兩年集資改建成樓房。經過一年多的時間,供銷社家屬樓馬上快要完工了,如果沒問題的話,正好能趕上元旦交房。供銷社的員工們不顧寒冷的天氣,每天都抽空站在新小區的大門口聚著,對著某一棟樓的某一戶指指點點,臉上是遮不掉的歡喜和優越感。他們大聲談笑,對路過的行人老遠地就招呼一聲,等人到了跟前,又跟大人物似的只是微微點頭致意,露出一副沒空搭理的模樣,眼中有莫名的得意洋洋。今年冬天特別冷。進入取暖期,供銷社家屬樓就開始調試各種管道。這意味著今年就要交取暖費,精打細算慣了的供銷社員工們跟施工方軟硬磨了很久,想盡辦法也沒能免掉繳這筆費用,人人都嘬著牙覺得肉疼,明明取了暖的毛坯房今年也住不上,卻還要掏一筆錢出來。可想了想又怕新房子管道出什麼問題,何況元旦就交房了,趕緊裝修了也許感到過年還能住上。這樣,大家每天站在小區門口議論時又多了一項內容,抱怨著還沒住上的暖烘烘毛坯房。按照智商來說,可以肯定是趙老四發現了這處免費的溫暖住所,因為大蓮子是不可能繞著彎想問題的,就算髮現了這裡也不會想到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反正他們趁著還沒交房時偷偷地搬了進來,帶著大包小包的行李,領著五條默默無聲的狗,在某個夜深人靜時分默不吭聲地住進了這裡。當然,這一切瞞不過看大門老頭兒的眼睛。可是十一月的夜晚這麼寒冷,這一對苦命的人兒還能有什麼時候、上哪兒享享溫暖的福呢?房子還都是毛坯,連大白都沒刮,總不至於能弄髒了,於是老頭兒閉上了一隻眼,任他們去了,左不過十來天。
這個初冬寒冷的天氣因為夜晚的溫暖而變得面目可親。新建好的樓房地面凹凸不平,散發乾燥溫暖的熱氣,從腳下一直蒸到頭頂。冷風略過樹梢,在一個毫不相關的世界呼嘯著,尖利的聲音是那麼令人心情愉悅。趙老四躺在牆角的被窩裡,透過玻璃窗看滿天星斗和皎潔明月,以往冬夜寒冷的記憶變得那麼遙遠。大蓮子躺在一邊打鼾,鼾聲在空曠的房間中形成一重重回聲,蕩漾著家庭的溫馨。他們不敢點蠟燭,只憑月光照明。大蓮子黝黑粗糙的皮肉反著月亮的銀白色光輝,像籠罩了一層聖潔的光。趙老四在半夢半醒之間,恍惚覺得自己是一個君王,就像背得滾瓜爛熟的歷史課本中歷代君主,稱霸整個房間,整個鎮子,整個世界。在這個世界裡他說一不二。他覺得自己因為發瘋而虧空的那些腦存量被什麼東西填上了,滿足感?不,他一直都對自己很滿足。幸福?不,他一直都很幸福。這種感覺很奇怪,快樂,但是又像美味吃撐了之後的飽脹感,脹得人心慌不安。為什麼呢?人難道不該過這樣的日子嗎?人難道不能過這樣的生活嗎?年少時對人生的種種憧憬同記憶一起浮上來,混亂極了,他漸漸分不清所有事情。一切都像是夢境。他不知道是此刻睡在溫暖的毛坯房裡,聞著大蓮子身上的體臭味是真實的,還是以往睡在馬棚中,從房頂破瓦縫隙間看夜空中飛機飛過是真實的。他覺得自己一直在做一場很長很長的夢,所有的回憶都觸不可及,他一直都遊離在自己的身體之外。可是他又覺得意外地清醒,經歷的一切都那麼清晰,歷歷在目,清清楚楚無法忘懷,所有的都是真實存在。可是如果都是真的,現在的自己既然能睡在溫暖的房間里,過所有人一樣的生活,為什麼還會甘心過那樣寒冷破爛的日子呢?如果一切都是夢境,他究竟夢了多久?又會在何時何地醒來?他想,我又要發瘋了。交房的前一天,有個供銷社的員工晚上喝了點酒出來遛彎,不自覺又經過新小區門口,一個不起眼的畫面引起了他的注意。新小區里,看大門的老頭低聲吆喝著,正在往外趕著什麼人。一個穿的層層疊疊的身影在前面跌跌撞撞地走著,一邊回頭含混地罵著。那聲音尖利又模糊,聽不出來罵的是什麼,只能看見她背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身後還跟著另一個模糊的身影。他媽的,趙老四和大蓮子不知什麼時候偷偷溜進來住了!弄明白了怎麼回事,供銷社員工頓時大怒,幾步衝上去罵起來。大蓮子嘴上毫不示弱,聲音也更大了起來,可身體卻是順從的,她正加快腳步,一邊回罵一邊匆匆地跑出來。多年來,她僅有的智商卻也明白一個道理:她永遠不會是正確的。因此不論和誰發生任何衝突,她從來都不會用行動抵抗,可嘴上卻是決不肯示弱的,這是她僅有的武器,儘管從來沒人聽懂過她罵了些什麼。供銷社的員工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氣,辛辛苦苦攢了一輩子錢,換來一套新房,還沒住上一天,就被瘋子和傻子給睡了!他想到,他們可能在取暖時就住了進來,帶著骯髒的行李,像真正的主人一樣驕傲得意。他們可能像挑選商品一樣,每一戶都住一天,享受著不同戶型。他們也許在暖氣充足的房間里度過寒冬,脫掉衣服肆意做愛,玷污了每一個房間,而這取暖費還是他們掏的!他簡直要氣瘋了。他衝上去想要動手,卻被看大門的老頭兒攔了下來,大蓮子和趙老四狼狽的背影漸行漸遠,帶著五條拖著尾巴灰溜溜的狗,排著一排消失在了夜色中。第二天,供銷社家屬樓交房處鬧成一團。人們一邊憤怒地跟開發商爭執,一邊痛罵著趙老四和他的老婆,順帶著罵看門的老頭兒。大蓮子漠然經過,絲毫不知道這喧鬧跟她有什麼關係。已經到了她的上班時間,她朝火車站走去,後邊跟著幾條低眉順眼的狗,一聲不吭地走著。唯獨不見趙老四的身影。我站在火車站台上,扒在鐵柵欄上向下看,售票處人頭攢動。我似乎已經離開了好多年,這裡的一切都那麼陌生。我竭力在每一樣東西上找到熟識的痕迹,卻只是徒勞。我在跑上斜坡來的人臉上找我自己的影子:滿臉的皺紋,那是我嗎?眼中的麻木,那是我嗎?半開嘴唇上干翹的嘴皮子,那是我嗎?我為什麼不在這裡?誰?誰是我?我看到一個小男孩,兩三歲的樣子,正蹣跚的爬上斜坡。他臉上掛著鼻涕,咧著小嘴笑,清澈的眼中充滿希望,對!這才是我!我想叫他,又不知怎麼叫,他叫什麼名字?我叫什麼名字?我只能朝他使勁伸出手,急的大喊:「我!我!」小男孩驚恐地停住了。我不知怎麼讓他明白他就是我,滿腔的話說不出來,只得仰頭吶喊,發出狗一般的嚎叫。小男孩哇地痛哭起來,邊跌跌撞撞地跑回去,邊帶著哭腔喊出了他人生中第一句完整的話:「媽媽——趙老四……響啦——!!」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