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兇猛

發一篇多年前的小說。

無應景之說,只是突然想起,好久沒更新專欄了。

那天接到首領的電話,十萬火急,叫我滾回部落加班。

等我趕到部落一看,首領叼著根煙,打著赤膊,脖子上系著一根領帶。

首領說:大事不好啊。

我說:是啊,現在是夜裡兩點半。

首領說:部落的火種要滅啦。

我左右一看,部落里火光四起,火紅紅的照亮了大半邊天。

我說:耶?

首領繼續說:所以我把茅草都點了。

我說:那你到底是想我點火,還是滅火?

首領說:我們決定燒烤,你去打幾隻兔子來。

我叫葉小白,是一名原始人。

26歲,生猛男性。

現居河姆渡,在一家游牧部落上班。

工作的地方,水清沙白,椰林樹影,坐北朝南,南北通透(昨晚以前)。

一直到昨天晚上之前,我們的部落都還是一個乾淨清爽,充滿了原始情懷的地方。據首領說,昨晚他夜巡部落,和兩隻窮凶極惡的蟑螂生死搏鬥,不慎打翻了部落的火種,幸運的是他急中生智,用剩餘的火星重新點亮的部落。不幸的是作為燃料,咱們的部落好像不是很耐燒。

部落燒毀以後,大家何去何從就成了一個問題。

是分家,還是去別人家?

都他媽燒成屎了,分家明顯是不行。首領的意思是他在社會上混了這麼多年,大小也認識一些其他部落的首領。他準備帶我們去最近的部落暫住一段時間,一邊重建部落,一邊勉強度日。對此大家表示沒有異議。各自開始收拾行李。

趁著大家都在收拾東西的功夫,我走上了高處,眺望河的對岸。對岸那也有一座部落,他們中有一些年輕的面孔,大概是他們部落新招來的實習生,他們臉上的表情讓我想起了六年前的自己。

六年前,我剛進化成人。我被首領從森林裡撿回部落,跟隨部落來到平原。那時候我還很年輕,不像現在,用首領的話說,除了混吃,就是不肯死。

那一年我二十歲,我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站在平原的高處,愣愣望著原始時代的天空。

首領對我的遊手好閒很不滿,經常指著高處的我說:@#¥!……

但我總是聽不懂他在說什麼,所以只好做出一臉傻逼呵呵的笑,看他在那手舞足蹈。

首領非常泄氣,就又說:%#@¥......

但我哪他媽聽得懂他在講什麼呀,那一年我才剛剛變成人。對我而言這就是個語言不通,詞不達意的世界。首領有有時候問我要一個打獵方案,我就興緻勃勃搞出來一個夜襲寡婦部落方案……凡此種種。首領終於是對我絕望了,他覺得我就是個懶鬼,是個智障,是原始社會最大的敗類。

他說,%¥@!……

這句話我聽懂了,意思是老子不管你了,老子自己下班去球。

於是我開心的嗷了一聲,從高處跳下來,就收拾飯盒下班去了。

當天傍晚,我們來到了首領口中的部落,這是一個名為「該」的部落。該的首領接待了我們,他帶著一干下屬,持著刀槍棍棒,收繳了我們的所有武器,並且和我們約法三章。

一,不許偷部落里的糧食。

二,不許偷部落里的女人。

三,不許偷男人。

在該的人事處,一位年輕的小妹妹接待了我。她臉上有一些零星的雀斑,眼睛倒是很大,她看到我,就說,哎,是活部落的人吧。我說是。她讓我去角落等著,她去給我找鋪蓋。

我點起一支煙,雲山霧繞的看著她撅起的小屁股。大眼睛妹妹把鋪蓋給我以後,就又瞪著眼睛呵斥我,你還敢抽煙,知道發生火災往哪跑嗎?

我說:你放心,出事故,我領跑。

她翻翻白眼:你看著就像老油條。

夜漸漸深,華燈初上。她帶我去我的房間,手裡甩著一串鑰匙,一邊詢問我在原來部落里的情況。當我說到我每天都在部落里遊手好閒,逃跑姿勢艷絕全村的時候,她皺了皺眉頭,說:你這都過得什麼日子呀。

我有點受刺激,她若是只罵我老油條,我認了,但被一個後生質疑自己的人生,這不要說是在二十六歲,就是四十六歲我都忍不了。於是我又說:我把自己節省的時間,都用來研究改良部落的火種了。

這話一說完我都想抽死自己,就在不超過十小時之前,我們的部落才被火種燒成一灘黑屎。不料大眼睛張大了眼睛看著我,說:耶?那人原來是你呀。說完她嘻嘻笑起來,嘻嘻完她說:你挺可愛的嘛。

我擺擺手,乾脆承認了,我說:瞎搞,瞎搞。

我們到達茅草屋時月亮已經快到半空了,大眼睛姑娘說她叫做黃巧巧,我說,很高興認識你,Miss黃。Miss黃瞪我一眼,不許叫我Miss黃。我嘿嘿嘿的壞笑。

那天我和黃巧巧就算是徹底認識了。晚上,月夜,我們站在茅草屋的門口,彼此道別。我們的相識就是以這樣的告別作為伊始。那一年我二十六歲,黃巧巧二十歲。

我記得我剛踏上原始社會的時候,對這個社會的規則一無所知。剛開始打獵的時候,首領還擔心我會在獵物身上吃回扣,後來他發現他錯了,我不光不吃獵物的回扣,我還會在打獵的時候去喂兔子。

首領對我很生氣,對我很憤怒,對我很絕望。我只好跟他辯解,我說我不是僅僅喂兔子,我是想把母兔子養起來,母兔子生小兔子,小兔子生小小兔子。然後我發現這樣的辯解連我自己都不信,因為這裡面存在著一個悖論:我憑什麼確定自己能跟母兔子生小兔子?

再後來,多長時間呢,反正不要六年吧,我迅速的被首領和社會改造。我開始懂得規則,開始認同規則,我現在在等著我的下個階段,首領死掉。哦不,制定規則。

對於我被首領和原始社會改造這件事,我無法描述過程,只能舉例。最明顯的一個例子是和隔壁部落談判,那次,首領讓我帶領一群人,商量兩個部落共同開發後山坡上的獵場。對方的意思是獵場他們要佔七成,我方的意思是我們也要佔七成。一個獵場若是分成十四分,來分也不是不行,問題是這樣一分,我們到底是各佔了七成,還是各佔了對半,這就是一個讓我們原始人頭痛的問題。為了避開這個問題,我決定給對方的負責人送禮。

當時我拿著一把斧頭,舉在負責人腦袋上。我給他兩個選擇,一個是拿禮金簽協議,一個是我把他腦袋劈開,分成十四分,分別寄給他的老婆孩子。最後我們了拿到了一個我很歡喜的結局。

從此以後我一戰成名,我不再打獵和嘗試養兔子,我每天只要約談開發項目即可。這項工作是一份技術活,我開始勒令首領給我加薪,如果他給我加薪,我就給他提成,如果他不加薪,我勢必也不能劈開他的腦袋。後來,奇蹟發生了,他拿走了我的加薪,作為提成。

第二天黃巧巧過來找我,說是要帶我去熟悉部落地形。

我們沿著領地邊緣一直走。

她說:葉小白,你真的叫葉小白?

我說:其實我叫安吉麗娜崔永元。

她說:小白,給我講講你們的故事吧。

於是我給她講了我的那些破逼故事。我告訴她,我二十歲的時候養兔子,二十六歲的時候拿斧頭劈人腦殼;我二十歲的時候傻愣愣看天,像在天空上飛,我一直到二十六歲沒能飛起來,學會在這片大地上寂寥的行走。對於之後我給她講的故事,我沒有什麼可以交代。一些本該成為人生中污點的往事,卻被我向一個初入社會的女孩反覆提及。這是一個謬誤。

黃巧巧說:你養兔子的時候,真好玩。她又說:但是你後來就不好玩了。她就這麼用好玩和不好玩劃分了我的天性與原罪。

黃巧巧認為,一個人好玩或者不好玩,是一個動量。一個人有不好玩的時候,也就有好玩的時候。

那天她拍著我的肩膀,語重心長的安慰我:別灰心,你以後總會好玩起來的,還有救。

我說:要是還沒來得及就先死掉了呢?

黃巧巧答不上來,她咬著嘴巴思考了好一會,說:這事情想想倒是挺好玩的。

最後,她笑起來,笑嘻嘻的說:葉小白,其實你不講故事的時候,都好玩的。

我無法替她解釋這句話的涵義。我說:給我講講你的吧。

她說:我的故事很少。

她說,在她剛變成人的那會,她對這個社會充滿了驚疑。她一度想變回猴子,回到森林裡去,因為當猴子比當人好玩。可是她無法變回猴子,所以就只好努力的去做一個好玩的人。她在把自己變成好玩兒這件事上充滿了熱情,幾乎作為一份自己的終極事業。她不光要把自己變得好玩,她還要把她的這個世界變得好玩。我問她,是不是還包括我?她很認真的說,我的人品可能有問題,她需要考察一下。我聽了沒什麼表示,一言不發的繼續沿著邊緣走,過了一會,她叫住我,說:你生氣了?你還想不想進來呀?我嘿嘿壞笑,點起一支煙,說,我更喜歡在別人世界裡走來走去。

那天的夕陽緩緩落下,不講故事的葉小白聽著Miss黃講起她的故事很少,美好的一天就是這樣飛揚跋扈過去的。

在我二十歲的時候,首領經常教育我,打獵,要懷一顆感恩的心。

我覺得他的意思是我們打來的獵物都是獵物們賞賜給我們的——那些野豬啦,野狗啦,一看我們一大幫人扛著刀槍棍棒,大呼小的叫要上去跟他們火併,就慷慨的把群體里的老弱病殘踢出來,賞賜給我們。這樣一來,我們也就犯不著衝上去和他們玩命。畢竟,做原始人吶,最重要的是開心。

但首領說他的意思是——我們生來都是猴子,吃了這些獵物,才變成獵人。這些獵物對我們而言有再造之恩,所以要感恩。至於說,為什麼我們都這麼感恩了,還要鍥而不捨的吃它們。發生這樣的事情,大家都不想的吶。

我們在該生活了九天,風平浪靜。我與黃巧巧交談甚歡,她認為我雖然是一根老油條,但勉強算一根值得結交的油條,這種時候,我就會覺得我們之間要發生點什麼。結果真的發生了什麼,第九天的夜晚,首領帶著我們造反。

夜,深。我和首領站在該的高處,身後是我的三百名斯巴達同事。

我舉著部落的火種,一手持刀,頻頻張望。

首領說:你在望什麼?

我說:沒什麼。

他說:你還是不夠惡。

語畢,首領帶著大家衝殺下去。我也跟著一路發足狂奔,自覺彷徨,我首先想到的是首領的那句話,打獵,要常懷感恩之心,後來我發現,若是在殺伐的時候,告訴對方自己懷著一顆感恩之心,這才是真正的惡。比野獸兇惡。

我們殺死了該的首領,該的領地和女人都成為了我們的戰利品。

戰利品之一的黃巧巧說:我真沒想到你是這種人。

黃巧巧準備以死明志。

我不得不勸她:如果你為你的部落而死,這值得歌頌,問題是你的部落正在重建。死去的只有你們部落的男人。若你是為了那群男人赴死,就不值得歌頌,而應該懷疑你和那些男人有不道德的關係。且,不道德程度和人數成正比。

黃巧巧聽了這話氣得直瞪我,不過她即不願意成為淫婦,也不願意在部落里苟活。那她最後就只剩下一個選擇:成為我的妻子。那天部落里燃燒著殘存的火苗,黃巧巧踢了我幾腳,憤恨的說:便宜你了,你們可真不好玩。然後就正式與我締結了夫妻關係。我點起一支煙,嘿嘿乾笑了兩聲,浪蕩的在社會上混了六年,竟也在那天不好意思起來。

從此,我與黃巧巧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

(完)

騙你的。

在這之後的故事,就不是我善於講述的故事了。我和黃巧巧結合後,部落恢復了往日的繁華,當血跡被洗凈,我們的日子依舊如常,像流水。

黃巧巧是一位優秀的女性。首先,她很包容,其次,她還是很包容。她說:雖然我又懶,又臭,又死皮賴臉,又%¥@!……但至少,她還可以把我得變好玩呀。

不幸的是,她沒來得及把我從一個社會人士改造成她心目中的丈夫。我們的部落就又一次毀了。

這一次,是該首領的三個兒子,他們率領著三個部落集結在一起的大軍,徹底毀滅了我們。當數千軍萬馬衝殺而來,萬箭齊發,我帶著黃巧巧躲在巨石後面,只聽得到最後一點喊殺聲摔落下去。

時間過去,夜再一次深。

巧巧問我:怎麼辦?

我說:你呆在這,我出去找首領。

她很不安:不要丟下我。

我安撫她:等我回來,我就帶你走。

我悄悄摸出去,在邊緣地帶,我找到了首領,他逃了出來,但也只剩下一口氣。

他說:葉小白,你又偷跑啊。

我替他止血,我說:這種時候,你他媽就別批評我了。

他說:沒用的,我腦袋被砍了一刀,活不了了。

他說:你活著也好,以後,我們的部落就是你一個人的了。

我說:也只剩我一人了。

他咳出一灘血,從身下拿出一枚忽明忽暗的火種,讓我把火種捂好。

他說:這是我們最後的火種。帶著它,還有你的女人,去建立你的部落。

我說:我會替你報仇。

他說:別報了,誰都有個親人。到我這裡結束,很好。

語畢,他死去。

可惜的是,他想帶走的那些紛爭和輪迴,他無法用死亡將其帶走,在這個兇猛社會面前,死亡是無力的。

我回到黃巧巧身邊的時候,一名戰士發現了她,正在非禮她。

我上前一石頭將其砸一啪嘰豆腐腦。

我說:巧巧巧巧,你沒事吧。

巧巧哀怨的看了我一眼,整理自己襤褸的衣服,說: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

我趕緊拉著她的手,說:快走,我拿到了火種。

我們沿著山路一直往外逃,那名死去的戰士吸引了其他復仇者們的注意,我們不得不在山上倉皇而逃。這本應該是一次安心舒適的出逃,問題是,我拿走的火種經過一路狂奔,現在已經變成了他媽的火炬。

我和黃巧巧一路逃到山腳的一處溝壑,遠處仍有追兵。黃巧巧要我把火種熄滅,我一時非常猶豫,如果沒有火種,就無法建立部落,這是我們的希望;她說,如果不把火種滅掉,我們今天就要死掉。是懷著希望的not to be,還是沒有希望的to be。這是一個日他首領的problem。

這時候,黃巧巧突然一把奪過火炬,用力的踩滅。我驚疑不定,只聽頭頂一群人亂鬨哄的跑了過去。黃巧巧捂住了我的嘴巴,用大大的眼睛看著我。然後她鬆開手,親了我最後一口。她頹唐的放開我,露出了插在她腰上的一把刀。

她說:你不要生氣,我困了,想熄燈......我想睡覺。

十一

那一年我二十六歲,黃巧巧二十歲。在二十歲的最後一刻,黃巧巧對我說,其實她很遺憾,她曾經想讓我住進她的世界。可惜的是,直到最後,我既沒有成為過客,也沒有成為她的住客。反而是她路過了我的世界,就不得不匆匆奔赴另一個世界。

她最後問我,像她這樣玩笑似得過掉自己的一生,是不是很失敗呢。

我答不上來,就只好安慰她:別灰心,你還有得救。

我還說:我帶你走。

可是那天,黃巧巧即沒能好起來,也沒能被我帶走。最後,她要我給她再講講我的故事。於是我就給她講我的小兔子,我講我看天空的時候離你很近,我講我遊手好閒的時候離你很遠,我講那天我們相識,我講那像是一個虛構的夢,在原始的大地上,在我變成人的第六年,在我一生中最為浪蕩無恥的一年,一個剛成為人的女孩對我說,其實你很可愛……我講呀講呀,黃巧巧就睡著了。

再後來,天空被光亮劃破,我抱著黃巧巧站起來,眼望著天上划過的流火。流火墜落,大地顫抖,遠處燃起了巨大的火種,照亮了一整個天際。當時的我並不知道,另一個時代要來了。我以為,那是黃巧巧。在這個兇猛的社會上,她最後給我誕下的孩子。

—end

我是葉小白。

寫小說的壞青年,在流浪的大尾巴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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