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匪城1

zhuanlan.zhihu.com

1

說起來也搞笑，聽到消息時東東正踩人呢。

他跟兄弟們圍成一個圓，把那倒霉蛋圍在中間，溫宇東聚精會神，面容嚴肅，時不時嘴裡會隨著動作有節奏的發出「操」的聲音，「操」重讀，偶爾會輕飄飄跟出「你媽」這兩個字。

認真打好每一場架，這是溫宇東給自己定的新年目標。所以當鄰居二毛來喊他的時候，他頭都沒抬。

「東東，東東！」

東東不抬頭，掄圓了腿踢向地上那人抱著頭的手。

「東東，別打啦！」

「操你媽！」東東念叨著，高抬腿，向著地上那人的側腹踩去。

「東東，別打啦，你奶死啦！」

「操！」東東沒聽清，彷彿聽見了「奶奶」怎麼了，這老太太又生什麼事端？

東東踢了兩腳，退出圈子後氣喘吁吁，內心裡有一種沒發揮好的遺憾。

「怎麼著？你來幹嘛？」東東煩躁地問。

「趕緊回家吧，你奶死了！」

「操，你奶才死了！」東東抬起就是一腳。可二毛沒有像他想的那樣笑著躲開，而是站在那結實挨了一腳，神色凄惶。

「真死了？」東東摸了摸三毫米的腦袋，有點發愣。

2

溫宇東家裡沒別的親人了，奶奶是賣水果的。九月份天氣轉涼了，老太太在太陽底下坐著打盹，莫名其妙就摔倒了，碰到車子，無花果撒了一地。

溫宇東對腦溢血的理解也僅限於字面意思，大約是腦袋裡某根血管崩掉了。他無暇想那些，老實說這兩天他是懵的。來幫忙的街坊散去後他一個人呆在房間里，屋裡傢具沒有少，但卻是空的。

望著熟悉的家，溫宇東心裡突然升起一陣惶恐。以往他考慮人生時總是有邊界的，先是小學畢業，然後是初中畢業，目前是高中畢業，但奶奶的去世彷彿在他眼前撤去了什麼，一下子人生的曠野赤裸裸地擺在了他面前。

東東沒別的親人了，他突然想起去年語文課上學的那個《陳情表

》，裡面有一詞兒叫「門衰祚薄」。現在想這個詞兒，突然才真的體會到是什麼意思。

溫宇東突然坐了起來，爬到床頭的紅木櫃里，打開糖盒，拿開壓在上面的針線小盒，拿出一個疊得整齊的藍白手絹，數了數，裡面有三千塊錢。

溫宇東又翻遍了所有的口袋和屋子裡的每個角落，把所有的錢都攤在床上，反覆數了幾遍，一共是三千四百二十七塊九毛錢。

新年目標，也許應該改一改了。

3

七中是個破學校，混混就像新鮮的韭菜，一茬一茬的在每一屆茁壯成長。那時候人都比較搞笑，出來混一定要有個說法。就七中而言，高一有「六兄弟」，高二是「四大金剛」，高三就是溫宇東他們，自稱「七中五虎」。

「太傻嗶了，真的，高一這幫孫子太傻嗶了。」東東請五虎出來吃飯，飯桌上二虎劉冰拿著酒瓶子一頓白活。

「東東，就這兩天你不在。我們四個尋思去搶點錢，逮了兩個眼鏡兒，問有錢沒，這倆貨都說，『沒錢，也別打我，我有心臟病一打就躺下了。』這群傻逼，是不是培訓過？」

眾人笑，笑完了東東就問：「那打了沒最後？」

「那能不打么？冰子當時就說了，『心臟病沒事兒，主要是你得調整心態，為了健康千萬別動氣』，說完就是一耳光，眼鏡飛出去一丈遠。」三虎大飛接茬把話講完。

眾人吹著牛逼，吹了一會兒吹不動了，東東就端著酒杯，清了清嗓說：「哥兒幾個，我想問個問題。」

大伙兒都放下筷子瞧著他。

溫宇東接著說：「你們覺著我該怎麼辦？」

四個小老虎都很尷尬，二虎劉冰做出一個認真的表情說：「東東，你放心，有兄弟們在......」

「跟兄弟其實沒關係，我這兩天想清楚了。」東東頓了頓說：「就是錢的事兒。我得活下去。軍兒，你爸在國外修路，一年能往家郵不少錢吧？大飛，你家是雙職工，啥時候你不想混了，回去怎麼著也餓不死。可我不行。」

「我這兩天一直在想，大學我肯定是考不上，考上了也沒人供。就這麼出去混，那以後肯定是吃喝都靠著你們。咱處了也兩三年了，你們說，我東東是蹭吃蹭喝的人么？」

「今兒這頓飯，其實就是散夥兒飯。學我肯定是不念了，你們好好混，哪天得空了，就來我家跟前買點水果，也照顧照顧咱生意。」

東東故意說得輕鬆一點，可大伙兒的氣氛卻跟前兩天奶奶出殯時一樣沉重。

4

溫宇東水果賣得很一般，沒有奶奶好，但也差不到哪裡去。

有個姑娘總來他這買水果，有時是三個蘋果，有時是一袋香蕉。東東還在青春期的尾巴上，買水果的姑娘不止一個，他單單注意這一個姑娘，說明其一定有著非常特別的地方，通俗說就是漂亮。

那天姑娘在旁邊挑水果，東東捧著本《故事會》抬眼偷瞄。

「喲！這不是七中五虎么！」三個半大小子走了過來，順手拿起個蘋果拋起來又接住。

「買不買？不買別碰！」東東心裡吃了一驚，嘴上還硬著，抽空瞄了一眼姑娘，心裡莫名緊張。

「操，賣水果的還這麼囂張？」

「愛買不買，不買一邊呆著去！」東東梗著脖子，偷眼看了一下姑娘，姑娘放下水果瞪大眼睛望著他。

「買你xxxxx！」那小子罵了一句，一蘋果砸向東東。東東躲閃不及，鼻子被砸得酸疼。正待還手，這三個小子便從腰間抽出棍子一樣的東西，噼里啪啦砸了下來。

故意找茬的。東東抱著頭蹲下去，腦子裡這麼想著。

水果砸了，這一車怎麼也得五百多。零錢在口袋裡，東東本能想去摸一下，手上又挨了一腳，誒，打完再說吧。

五六分鐘後這些三人打膩了，東東慢慢站起來，身子是僵的，不好轉頭。他全身挪了一小圈，沒看見那姑娘。

「知道為什麼打你嗎？」帶頭那小子問道。

「不知道。」東東低著頭，被打怕了。

「七中五虎前兩天來我們四中打人，趁我們12G人不齊？今天來打你就是讓你給他們帶個話，四中是我們的地兒，來盤事兒，得先問問爺爺們！」

「哥，我不混了已經。」東東低著頭說。

那小子抬手在頭上又是一巴掌。

「你怎麼這麼慫？什麼玩意兒就你麻痹五虎了。其他幾個是不是都你這德行？」

「你為什麼不找他們啊？」東東覺得委屈。

「放心，他們也跑不了。你把話給我帶到，周六下午兩點，河灘壩上見，你也得來。」

「哥，我就不用去了吧。」

「少他媽廢話，不來試試。」那小子狠狠指了指溫宇東，指頭使勁戳在空氣里。

小子們走了，東東蹲在地上，一顆顆撿沒爛或沒爛透的水果。

沒爛的還能賣，沒爛透的自己吃。

12G。東東清楚的很。

臨樊市中學不多，每個學校都有混混。但要知道任何一座城裡，都均勻的分布著：混混極多爛透了的學校，全體師生都憋著勁兒考大學的學校，以及混得不怎樣升學率也不怎麼樣的存在感極低的學校。

四中爛透了，七中也一樣。在這兩個學校混那相當於玩遊戲打的是地獄模式，而在這兩個學校混出名堂之後，也差不多就可以制霸臨樊的所有高中了。

四中的扛把子原先是黃仙兒，不是組合，就黃仙兒一人。黃仙兒本名不清楚，東東跟他吃過一次飯，確實有點神叨，跟黃仙兒這名字挺搭的。

黃仙兒能扛起四中倒不是本人有多大能耐，主要是靠了他哥的面子。黃仙兒他哥是黃皓，毒蠍幫二當家，這二年毒蠍幫老大聽說修佛了，毒蠍幫的事兒也都交給黃皓處理，所以說黃皓是毒蠍幫實際幫主也不為過。

學校里打打鬧鬧，終究是瞎混。而學校里所謂的大混混們，也都以能跟真正混社會的扯上關係為榮。

臨樊的黑道主要分為東關和西關。西關在這指西城外，都是村裡的，能打敢打，整天械鬥得很厲害。在學校里，如果聽說誰是西關的，或者只是認識西關的人，那這個人起碼一定不在被欺負的名單之上。

而東關相比之下路子沒那麼野。臨樊的東城經濟相對好一點，酒吧夜店洗浴中心都比較多，近十年來毒蠍幫左衝右突，基本上把東城的勢力都整合到了一起，所以在東東這幫孩子印象里，東關就等於毒蠍幫。

至於這12G，他們在初中的時候就闖出了名頭。往屆來說，學校里的混混生態一般都是低年級巴結高年級，高年級巴結社會關係，孩子們一茬一茬的來，慢慢的江湖地位也漲了上去。可12G不行，這幫孩子家裡各個都有權有勢，十二人在初中就拜了把子，初一開始就橫衝直撞，誰也不服，自己頭夠鐵，打過硬仗，家裡也真能擦乾淨屁股。今年升高中的時候，這群小子也約好了似得一起升到四中，沒想到這麼快就跟五虎碰上了。

東東回想著這一切，他太熟了，那才是他曾經活過的地方。

5

「大軍呢？」溫宇東臉上抹著紅藥水，紅下面遮著青色。也沒包紮，樣子有些滑稽。

「我曹，這幫孫子下手真他娘黑。」二虎劉冰嘖嘖道。

「大軍呢？」溫宇東有些煩躁。

「噢，大軍他爸回來了，今天不過來了。」大軍就是七中五虎的老大，全名叫李文軍，他爹在國外修鐵路，上次回來是一年前。

「事兒就是這麼個事兒，我回去賣水果了。」

「你還賣你麻痹水果啊。」劉冰笑盈盈地，口氣卻是冷冷的。

溫宇東愣了一下，站在原地心裡五味陳雜，深吸一口氣又繼續往前走。

「問你話呢，你還賣你麻痹的水果啊！」劉冰又大聲喊了一句，路上的行人都往這邊看過來。

溫宇東站在原地沒有轉身，側過頭道：「我本來以為還能做兄弟。」

「就是兄弟，我才得提醒你呀。」劉冰小跑著繞到溫宇東面前，笑盈盈的。

「你看呀，就說眼前這事兒，你跟我們去河灘壩不去？去，你算怎麼回事？不去，人記不得這茬算你運氣好，人想起來了，再砸你一頓水果攤，你受得了受不了？」

「再者說，你也是混了有七八年了，知道你是五虎的人也不算少。你是不混了，我們哥兒四個還混呢，人找不到我們，你水果攤可一直在！」

溫宇東只覺得心煩意亂，心裡一會兒是桔子香蕉的行市價格，一會兒前兩天挨打的場景又在自己腦袋裡跳出來。

「再者說，男子漢大丈夫，你真的甘心就賣一輩子水果？賣水果的，誰想欺負你誰就欺負你！你活得有個什麼勁！」劉冰語氣激烈起來。

「別說啦！」溫宇東厲聲打斷劉冰的說辭，「我想得清楚，這次我跟你們去。去完了之後，我還回來干我的水果攤。」

說完後便轉身離開了。

東東一直是很倔的。他回到家裡坐在奶奶的照片前面，心裡不是滋味。

執意要做水果攤，「要吃飯」只是對外的一個說辭，東東這些天心裡越來越強烈地覺得，奶奶是被自己氣死的。

奶奶生前的時候一直不想讓自己在外面惹是生非，但東東只覺得快活，老太太的話只當做耳旁風。直到老太太不在了，他才真的很想做一個奶奶眼裡的乖孩子。

「奶，真的誒。我不是賣水果的料，我拿著水果刀就想扎人去。」奶奶在照片里笑得很慈祥，東東故作調皮道。

沒有回應。東東多想那老太太邁著小碎步，罵著「你呀你呀，真的是作孽呀！」然後走到他跟前揪他的耳朵。

奶奶呀，我不會躲了。

東東鼻子酸酸的，把衣服脫下來蒙在自己腦袋上，眼淚就流了下來。

他縈繞在汗臭里，滿腦子都是「我不適合賣水果」的聲音。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