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不冤，有情皆孽

01-10

我不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人，至少，不是一個願意表達感情的人。我也沒想到，聽到金庸大俠去世的消息後，我會哭得像條狗一樣。

幾乎每一個名人的離世，都會給我一些衝擊，總體是感慨無常，惜命養生，但從來沒有誰的離世像金大俠一樣，會讓我如此難過。生命中有些人，遙若天邊之星，彷彿永遠不可觸及，但他其實總在那裡，星光點點，一路陪伴。不到星落人去兩不知的傷心時，哪裡會知道，他在我心竟有這等份量？

那些年課桌上有洞的少年，桌肚裡幾個沒放金庸？恍恍惚惚的少年時代，小小的縣城剛有遊戲機房，有租借錄像帶的地方，那裡居然還能借書，角角分分可以借本書看，最受歡迎的，就是金庸和古龍。悶到發瘋的中學時代，幸好我們還有書中的江湖。

已經記不得因為看武俠「閑」書被家長咆哮了多少次，因為小時候悶悶的個性，我愛金庸又遠勝古龍。我常常想，金大俠寫得這樣好，語文書里絕大部分課文都比不上，要是拿來當課本，我一定不會再開小差。

大學讀的是文學專業，現代文學課上我常常無名火起，老師總把金庸歸為「通俗文學作家」，憑空低人一等。有一次忍不住了，去跟老師理論，「請問老師，現在這些聽起來更高級的所謂『純文學作家』里，到底有幾個人能比得上金庸呢？」老師十分不悅，可竟也無言以對。

我終於給偶像出了一次頭，儘管他永遠也不會知道。

待我漸漸老去，青絲夾雜了華髮，金庸書里的江湖，漸漸變得跟小時候不一樣。中國傳統文學，即使悲劇，最終也愛團圓結局，金庸不一樣，他的悲劇，是徹骨的悲愴。半生過去，讀了很多小說，中西武俠小說里，最讓我痛徹心扉的兩位悲劇人物，西方是阿納金，中國是北喬峰。

小時候看到喬峰自盡雁門關，真想罵金庸，為什麼把這麼好的人寫死了？！多想勸喬峰一句：「幹嘛不當你的南院大王？」多想跑到小鏡湖青石橋邊大喊一聲：「那是阿朱，你不要殺！」

人到中年，慢慢琢磨出滋味來，原來金大俠功力如此了得！他以「非人」的「天龍八部」，來演繹人世的悲歡離合。魯迅看得明白，所謂悲劇，是把美好的東西打碎給人看，金庸覺得這人間太悲了，凡人演不好這齣戲，就讓「天龍八部」下凡演繹。於是「帝釋天」喬峰，一定要壯烈悲涼地死在我們眼前。

陳世驤懂金庸，他送了大俠八個字，「無人不冤，有情皆孽。」要經歷過塵世的風霜雨雪才會明白，金庸的江湖，並不熱鬧。

他的父親冤死，他的長子自殺，他辜負過的前妻死生不復相見。他平靜儒雅的面相下，有深入骨髓的悲涼。金庸的小說里，太多離別，太多遺憾，情到深處，字字血淚，只是被窩裡打著手電筒追劇的少年們，當時並不能體會。

當我以為我懂金庸時，其實我並不懂，當我恍然有一點懂時，人生處處別離時。謹以此語無倫次的拙劣小文，作為小粉最後的致敬，送別我摯愛的大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