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英聊紅樓:小姐薄命,丫環有福

高英聊紅樓:小姐薄命,丫環有福

文/高英

曹雪芹

所著《紅樓夢》一書中,「丫環」一詞被寫作「丫鬟」,因為二者可以通用,所以在正文中遵照原著的原貌也寫作「丫鬟」,特此說明。

《紅樓夢》中的甄士隱不但發揮了開篇作用,而且只出現在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之中,還隱喻了命運無常、世態炎涼的人間萬象,給世人以莫把他鄉作故鄉、只為他人作嫁衣裳而失卻自我本真、沉迷於各種虛榮乃至虛妄境地的警醒力量。

甄士隱本是姑蘇城的鄉宦人家,衣食無憂,樂善好施的他「稟性淡泊,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其妻封氏,「情性嫻淑,深明禮義」。已是本地望族的甄士隱能夠如此生活真是令人羨慕,儘管他沒有兒子,這在封建社會屬於缺點。人生本就沒有完美的時候,何必求全責備?

好在甄士隱雖年過半百沒有兒子,但家有一幼女膝下承歡,也是莫大的慰藉。甄家小姐乳名英蓮,按照作者喜好用名字的諧音暗示人物命運的習慣,讀出來就是「應憐」,再加上她的父姓,就是「真應憐」,大意為真是應該憐惜或者可憐之意。如果說英蓮幼時在家被父母寵愛自是對她備加憐惜,等她出事後就成了真是應該可憐了。

假如沒有意外,英蓮的一生就大概如此度過:在父母的呵護下長大成人,然後找個門戶相當的人家嫁了,生兒育女,安享晚年。可是,命運無常,有些人在懵懵懂懂間好好的生活就被顛覆,從此走向不幸的拐點。

英蓮的不幸,直接與三個人相關:第一個人自然是甄府家人霍起,第二個人當為受過甄家恩惠的賈雨村,第三個人則是賈寶玉的姨表兄即薛寶釵的親哥哥浪蕩子薛蟠。

英蓮命運的第一個拐點就是五六歲時在元宵夜其父甄士隱「命家人霍起抱了英蓮去看社火花燈」,結果霍起因要解手就隨手把孩子放在一家人的門檻上,回來找不到英蓮,這霍起居然溜之大吉,逃往他鄉。霍起真的是「禍起」,不僅給甄士隱夫婦帶來晚年失去唯一的孩子的沉痛打擊,而且導致了英蓮一生的不幸,最終落個紅顏薄命的慘淡結局。

年幼無知的英蓮究竟是自己走失還是被人偷走了?根據《紅樓夢》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亂判葫蘆案》中那個門子即原先葫蘆廟中小沙彌的講述,是被拐子偷走——這類拐子專偷幼女,養大後根據女孩們的姿色程度去賣錢。所謂拐子,就是我們今天深惡痛絕的人販子。拐子以營利為目的,本是喪盡天良,不講信用也是家常便飯,於是,在七八年後,拐子把英蓮帶到南京賣給了本地一個鄉紳之子馮淵後又悄悄賣給了金陵一霸薛蟠。相比之下,勢單力薄的馮淵必然「逢冤」,為爭英蓮被惡霸薛蟠帶家人打死,從此英蓮就歸了薛蟠。

在這裡,英蓮的命運出現了兩次可以好轉的機遇。一次是讓慣於搞同性戀的馮淵相中,對英蓮一見鍾情,要選好日子來迎娶為妾,還立志不再娶第二個,假如跟了他,英蓮就多半會受寵愛,能夠過上相對幸福的生活,可惜馮淵被薛家打死成了薄命郎;另一次是遇上賈雨村來判此案,即使賈雨村顧忌王家勢力考慮到自己重入仕途是仰仗了薛蟠的姨父賈政的扶持有所枉法,也可以讓人命在身的薛蟠在賠償馮家之外,把英蓮送還給其母,使得母女團聚——畢竟自古拐帶人口違法,把被拐賣的人解救還鄉是正常之理。

可惜,這兩次轉機稍縱即逝,馮淵被薛蟠打死,賈雨村聽了門子的讒言,為了自己的仕途順暢,不但枉法縱容了薛蟠,而且毫不憐惜舊日恩人家的獨女英蓮。如果沒有當年英蓮之父甄士隱資助困頓的賈雨村進京趕考,就沒有賈雨村的仕途,賈雨村此舉屬於完全昧了良心,當真豬狗不如。

或許正因為如此,作者才給賈雨村安個真實姓名叫「賈化」(雨村為別號),一個滿嘴「假話」之人,何談天地良心?!這也提醒世人,不要像甄士隱那樣去幫助有才無德之人,助人為樂也要把對象區分,只有去幫助德才兼備的人才是真正行善。否則,幫了有才無德之人,這樣的人一旦得勢,就會只顧自己的私慾不惜危害社會和他人。現實中的諸多貪官污吏,多半有才無德。賈雨村的胡亂判案,並非小說家言隨意虛構,而是折射出了封建社會官場的黑暗。

此後英蓮就跟隨薛蟠進京入了賈府,後來薛寶釵為她改名為「香菱」。香菱在《紅樓夢》一書中的地位頗高,位列書中所寫太虛幻境中的《金陵十二釵》副冊,比被賈寶玉讚賞的貼身大丫鬟晴雯的地位要高,晴雯位於《金陵十二釵》又副冊。這大約是作者憐惜香菱本為鄉宦人家的小姐卻陰差陽錯地淪為丫鬟服侍渾人薛蟠而最終被毆打致死的不幸命運,是以不把她做普通丫鬟看待,在書中前八十回的回目中好幾次特意提到了香菱,例如第四回中的「薄命女偏逢薄命郎」、第四十八回中的「慕雅女雅集苦吟詩」、第六十二回中的的「呆香菱情解石榴裙」、第八十回中的「美香菱屈受貪夫棒」。可以從中看到,作者把香菱視為「薄命女」、「慕雅女」、「呆香菱」、「美香菱」,既哀嘆著香菱不幸的人生遭際,又憐惜著香菱的才華暗藏和美貌純情。

另外在《金陵十二釵》副冊中,關於香菱的判詞是「根並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由此可見作者對香菱自幼被拐帶離鄉、長大被賣給薛蟠這樣的混賬東西、後來成為薛蟠之妾,最終因薛蟠正妻夏金桂對其妒忌從而唆使薛蟠將其打死的悲慘命運寄予了無限同情。

香菱即甄英蓮這樣好好的一位善良美麗的鄉宦人家的小姐卻落了個紅顏薄命的結局,的確既讓人惋惜又令人嘆息。回顧香菱短暫而悲慘的一生,與天災無關,皆是人禍所致。想當初元宵夜觀燈,先是其父甄士隱考慮不周——不該只讓一個男家丁帶自家女兒出去,後是這男家丁霍起過於大意——去解手不把孩子託付給可靠的熟人照管導致被拐子偷走,再後來偏偏遇見知恩不圖報的判案官員賈雨村縱容薛蟠佔了英蓮,最後因薛蟠懼內而把英蓮毆打致死。

與甄家小姐英蓮悲慘命運截然相反的是甄士隱家的丫鬟嬌杏,顧名思義,嬌杏之意為「僥倖」。古時候丫鬟算是一種職業,屬於窮苦人家女孩的一條謀生之路,用為人奴僕的方式換得溫飽有靠。嬌杏不過是鄉宦人家的一個丫鬟,自是出身於窮困人家。甄士隱為人善良,甄夫人性情嫻淑,必然待下人不薄,能在這樣的人家為丫鬟已經是嬌杏的福氣,沒想到還有更大的福氣等著她。

無論是英蓮的悲劇還是嬌杏的喜劇居然都與賈雨村有關:賈雨村知恩不圖報的做法害得英蓮最終屈死於薛蟠棒下,賈雨村的一時自作多情卻成全了嬌杏衣食無憂的生活優越。

在賈雨村當初因一人流落他鄉生活困窘之時,寄居在蘇州閶門葫蘆廟裡賣字作文為生,並不嫌貧愛富的甄士隱惜其才學,「常與他交接」,賈雨村在得了甄士隱的資助進京趕考前經常出入甄家。有一天,邀了賈雨村到家中書房敘談的甄士隱因有客人來到而離開書房,留下賈雨村一個人「翻弄書籍解悶」,「忽聽得窗外有女子咳聲,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來是個丫鬟,在那裡擷花,生得儀容不俗,眉目清秀,雖無十分姿色,卻亦有動人之處。雨村不覺看的呆了」。一個「看的呆了」說明賈雨村已經被這丫鬟的美貌迷倒,全然忘了禮教約束,竟然一直盯著那丫鬟看下去。

那個丫鬟就是嬌杏。這嬌杏和賈雨村還真是有緣,她後來察覺到書房窗內有人,見賈雨村「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腮」,雖轉身迴避,但想起平時主人甄士隱常念叨願意周濟「必非久困之人」的賈雨村,便猜想窗內之人就是賈雨村,嬌杏出於好奇心,違反禮教約束「不免又回頭兩次」,「雨村見他回了頭,便自為這女子心中有意於他,便狂喜不盡,自為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雄,風塵中之知己也」。

就這樣,因著偶然看到對方,嬌杏一再回首竟然種下情緣,從此被賈雨村惦記上了。賈雨村自負有才,滿懷私慾,既然覺得自己被甄士隱這樣的富人資助理所應當,就必然以為肯定會有女子主動愛慕自己,於是他做起了才子佳人的美夢,「便時刻放在心上」,中秋夜還為此口佔五言一律云:「未卜三生願,頻添一段愁。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

後來甄士隱因連遭失女、失火重創,只留下兩個丫鬟伴著自己與妻子投奔岳父家時,這兩個丫鬟里其中一個就是嬌杏。後來,中了進士做了官的賈雨村娶了正妻卻不忘嬌杏(那時候甄士隱已經出家),賈雨村讓公差傳喚了甄士隱的岳父了解完甄家情況,就送了兩封銀子、四匹錦緞答謝甄夫人的同時捎帶著要走了嬌杏為妾。

嬌杏即使為妾,生活也是勝過跟著已經潦倒的甄夫人,何況她運氣好,為賈雨村生了兒子不說,還在賈雨村的嫡妻染病身亡後被扶作了正室夫人。嬌杏由供人使喚的丫鬟到成為知府夫人,前後才不過一年半的時間,屬於灰姑娘的逆襲,對於一個封建社會的底層弱女子來說,實在幸運至極。作者不由感慨道:「偶因一著錯,便為人上人。」要不是當初嬌杏出於好奇心違反禮教一再回頭去看賈雨村,哪能有做成知府夫人的機遇?由此可見,一個人要想撞桃花運,就可以多看異性幾眼;反之,要避桃花運,可別沒事兒盯著異性看。

甄士隱家裡兩個女孩截然相反的命運令人感慨萬千:甄家小姐英蓮何其不幸,甄家丫鬟嬌杏何其幸運!這兩個女孩,一個因偶然紅顏薄命,一個因僥倖逆襲成功。無論幸與不幸,都與她們的容貌有關。假如英蓮丑,就不會被拐子盯上;假如嬌杏丑,就不會被賈化相中。

在女性沒有獨立人權的封建男權社會,相貌成為了女性依附男性的砝碼,美貌既會抬高一個女孩的身價又容易激發強權男性的霸佔慾望,是以美女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社會裡既多了機遇又多了風險。

無論嬌杏還是英蓮,她們的人生表面上看是無常的命運力量使然,實則是封建社會男人可以妻妾成群的社會制度以及女性沒有獨立的政治經濟地位所致——幸與不幸,女性只能依賴所遇到的男人對待她們的態度如何而定,並無與男人平等的人生自主權。

時至今日,再去冷眼旁觀英蓮與嬌杏的人生,不由讓人感嘆今天的女性不再是男人的附屬品,能夠上學、工作,可以憑藉自己的才學或勤勞吃飯,擁有獨立的政治經濟地位和同男人平起平坐的話語權,可以自主把握自己的生活,這才是真正的幸福,這才是真正的幸運! 希望女性朋友們珍惜得之不易的權利,在這個本來可以不靠臉吃飯的時代里自尊自愛、自強不息……

高英寫於2018年12月19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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