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年看中國之一:生於辛丑年的李白

中國文學,一線相傳,綿亘三千年以上。其體裁內容複雜多變,舉世莫匹。約略可分政治性的上層文學與社會性的下層文學兩類,而以前者為先,亦以前者佔優。﹙參見錢穆《中國文學論叢》﹚

李白、柳宗元、蘇軾都是牛年生人。

從生肖看,皆屬牛。從主流看,三人的文學作品當歸政治性上層文學。從體制看,先秦文學屬封建天下的文學,秦漢文學則歸專制天下的文學。漢代文學以上層政治性為主。這是因為武帝之後士人政府正式形成,讀書人皆仕於政府為政治服務,滯留社會底層而與政治絕緣者甚寡。漢末以來,士大夫飽經黨錮之禍,藉名門為庇護所,寒士無門第為依託,遂心態一變,社會私情勝過政治關切,社會性下層文學得以應運而興。

唐代文學最繁榮的是詩歌。陳子昂之後,詩歌創作步入鼎盛期。詩人輩出,流派竟起。李白就是在這一時期脫穎而出的優秀詩人。

詩歌的興盛促使有識之士改弦更張,恢復兩漢政治性上層文學的統治地位。初唐詩人陳子昂開其端。其詩云:「玄天幽且默,群議曷嗤嗤。聖人教猶在,世運久陵夷。一繩將何系,憂醉不能持。去去行采芝,勿為塵所欺。」力倡詩風改革,欲挽魏晉以下文人積習,主張做詩要有「興寄」和「風骨」,即要具有反映現實政治的內容和風格。他的代表作《登幽州台歌》、《薊丘覽古》、《感遇》等,抨擊時政,表達了自己的憂憤和感慨,一掃以往形式主義格調。尤以前者著稱:「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後世稱關注現實政治而格調較勁健的作品有「風骨」。

中國政治性文學始於周代。《詩經》乃第一部政治性文學作品。其初只稱《詩》,被儒家列為經典之一,故稱《詩經》。這部詩歌總集分為「風」、「雅」、「頌」三大類,共三百零五篇。其中後兩類乃王室文人所為,提供了西周上層統治者祀神祭祖、讚美業績的歷史資料,反映了關於周室興起、周初經濟制度及農業生產的具體情況。前一類雖源於民間詩歌,帶有社會性,但由周王室派專人從各地搜集而得,稱為「採風」,後經王室改制與編配,譜以樂調,傳唱於特定的場合,便轉為政治性。故詩之風雅頌,實皆出於西周王朝的政治需要,服務於周公制禮作樂。

《離騷》亦屬政治性上層文學。其為《楚辭》篇名,戰國楚屈原所作。全篇以自述身世、遭遇、心志為主。前半篇傾訴作者對楚國命運的關切,表達了要求革新政治的願望,抒發了絕不與邪惡勢力妥協的意志;後半篇通過神遊天上、追求理想,以及失敗後欲以身殉的陳述,反映了作者愛國念民的壯烈情懷。《楚辭》其他各篇,包括《天問》、《九章》,也無一不屬政治牲文學。以《九章》為例。除《橘頌》或為屈原早年作品外,其餘各篇皆反映作者遭讒及放逐後的生活狀態,表現其對楚國現狀的悲憤和改革政治的願景。

李白生於辛丑﹙701﹚年,屬牛。出生的第二年,即702年,辭職回鄉的陳子昂,被縣令誣陷入獄,憂憤而死,時年四十三歲。但他的「興寄」與「風骨」為李白所繼承。在陳子昂的心目中,詩歌既要有「興寄」即從現實生活激發出來的寄託和理念,又要有「風骨」,即蘊含著充實的思想內容的明朗剛健的風格。李白把這兩個方面完美地結合在一起,達到了「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的境界。

陳、李兩人所志所詠皆在政治性文學,皆欲挽魏晉以下文人積習,力圖恢復心存君國、志切道義的優良傳統,使文學作品與國計民生休戚相關。

李白十九歲就「以俠自任」,並萌生由布衣而直致卿相之信念。二十七歲就在一篇文章中表達了出將入相的抱負:「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願為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

此後的作品中,李白往往以呂尚、張良、諸葛亮、謝安等人自比,都是他的政治理想的表現。李白對自己的才能頗為自負,抱著「不屈已不幹人」的心態,去結交達官權貴。

725年李白離別故鄉「仗劍去國,辭親遠遊」,開始了人生旅程的第一次漫遊。「漫」字本義放蕩、放縱,引申為隨便、姑且、暫且。

「漫醉人不嗔,漫眠人不喚,漫遊無遠近,漫樂無早晏。漫中漫亦忘,名利誰能算!」﹙元結《漫酬賈沔州》﹚

唐代士子通常視漫遊為仕路,即進身為官之路。比李白小十一歲的杜甫青年時代也曾踏上「壯遊」歷程。

李白經三峽出蜀之後,足跡南窮蒼梧,東涉溟海,還憩雲夢。留居安陸﹙今屬湖北﹚時,娶故相許圉師孫女為妻,並在此地定居十餘年。

婚後以安陸為中心,先後到今湖北襄陽、河南洛陽、山西太原等地漫遊。740年李白攜子女遷居山東後,追求功名、熱衷用世之心愈益迫切。是為第一次漫遊,終於741年,也就是唐玄宗開元二十九年。李白在漫遊中,廣泛結交地方官吏及隱士道人。

李白的詩歌創作在這一時期臻於成熟。他的詩歌承繼兩周的風騷、漢魏的樂府,敢於擺脫拘束,打破流行科場的排律格調,富於獨創性。清新激越的韻調,雄奇秀麗的風格,豪邁奔放的感情,馳騁天外的想像,明凈華美的語言,構成李白詩歌鮮明的藝術特色,超越了同代和前輩詩人。他筆下的詩句,如「孤帆遠影碧山盡,唯見長江天際游」、「夢繞邊城月,心飛故國樓。思歸若汾水,無日不悠悠」、「興酣落筆搖五嶽,詩成笑傲凌滄洲。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等,氣魄宏大、構思精巧、意境深遠,堪稱無與倫比的絕唱。

唐玄宗在位四十三年,先後建兩個年號,一個是開元﹙713-741年﹚,另一個是天寶﹙742-755年﹚。

玄宗即位之初,任用賢能,勵精圖治,革除前朝諸多積弊,朝廷風氣為之一變,國計民生得以充實,史稱「開元盛世」。《舊唐書·玄宗紀》曰:

「開元之有天下也,糾之以典刑,明之以禮樂,愛之以慈儉,律之以軌儀。」

所謂開元盛世政治上表現在:1.敦睦友與 玄宗對兄弟非常敦睦,恩禮優待,卻不授予實權,從而避免了宮廷骨肉殘殺之禍;2.任用賢相 玄宗對有才幹的宰相任用不疑,開元初相繼任用以姚祟、宋璟為宰相,兩人「協心輔佐,使賦役寬平,刑罰清省,百姓富庶」。姚宋之後,所用張說、韓休、張九齡等皆一時之選,張說以文學著稱,韓休以正直著稱,張九齡以識鑒著稱;3.革新吏治 玄宗即位後,努力整頓吏治,革除積弊,如制定京官與地方官交流任用的制度,大規模裁汰冗員,重視地方官員的典選,不合格者解職放歸。限制科舉取士,規定明經進士科每年及第者不得超百人;4.整理財經 加強戶籍管理,擴大徵稅對象,實行納資代役制;5.尊揚儒術,優禮儒臣,又大規模搜羅遺書,並加以整理編訂成書,一時文風大盛。

經濟上表現在:1.米價低廉 開元十三年,「米斗至十三文,青齊谷斗至五文。自後天下無貴物,兩京米斗不至二十文」;2.商業繁茂 東至宋﹙今河南商丘南﹚汴﹙今河南開封﹚,西至岐州﹙今陜西鳳翔﹚,「夾路列店肆待客,酒饌豐溢。每店皆有驢賃客乘,倏忽數十里,謂之驛驢」;3.行旅安全 南詣荊襄﹙今湖北江陵、襄樊﹚,北至太原、范陽﹙今北京﹚,西至蜀川﹙今四川成都﹚、涼州﹙今甘肅武威﹚,「皆有店肆,以供商旅,遠適數千里,不持寸刃」;4.戶口劇增 開元二十年,全國戶口比之唐初增加一倍半以上。

總之,政局穩定,經濟繁榮,朝野上下呈現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舊史記載雖不免溢美之詞,但民間安定康樂的情形確系事實。杜甫也形容道:「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九州道路無豺狼,遠行不勞吉日出。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天寶元年﹙742年﹚,玄宗下詔求賢:「前資官及白身人有儒學博通、文辭英秀及軍謀武藝者,所在具以名薦京。」經道士吳筠推薦,李白被玄宗徵召赴長安。「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四十二歲的李白按捺不住心頭的喜悅,告別家人,奉詔進京。

初到長安,太子賓客賀知章一見李白即賞之曰:「此天上謫詩人也!」賀知章的獎譽,使李白在京師名動一時。玄宗在含元殿召見李白,極盡禮遇,命供奉翰林,「掌四方表疏批答、應和文章」。其後屢從玄宗遊興慶宮、白蓮池、沉香亭、終南山等地。期間曾奉詔起草《和蕃書》、《出師詔》等重要文書。

到長安不久,李白即與賀知章、李琎、李適之、崔宗之、蘇晉、張旭、焦遂等結成「飲中八仙」。後杜甫作《飲中八仙歌》。其中涉及賀知章兩句頗傳神:「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寫李白有四句:「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長安」句見於《新唐書·李白傳》:李白初至長安,玄宗召見,「賜食,親為調羹。有詔供奉翰林,白猶與酒徒醉於市。」「天子」句則儘力描述李白酒後狂放縱情,並不把皇帝放在眼裡。據記載,玄宗泛舟白蓮池,召李白寫序。時李已醉,高力士遂扶李自上船見玄宗。這兩句詩形容李白在皇帝和權臣面前,沒有半點媚態,可謂「戲萬乘若僚友,視儔列如草芥」。因而遭到高力士與駙馬張垍等人的讒毀,日漸不為玄宗所信任。用他自已的詩句說:「群沙穢明珠,眾草凌孤芳」,「白璧竟何辜?青蠅遂成冤。」在這種情況下,李白只能與知友賀知章、崔宗之等飲酒吟詩,以排遣心中的憤懣。

杜甫後來在長安懷念李白道:「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仰慕之情溢於言表。杜甫在詩中讚揚李白的思緒情趣非尋常人可比。

杜甫

一旦認清玄宗無意重用自己,並擔憂在讒言中遭遇不測,李白就主動要求離開朝廷,玄宗也以李白「非廊廟器」為由,答應了他的請求。

李白的文學創作活動以兩年供奉翰林為轉折點。前期的詩作鮮見政治內含。後期詩作,由於政治理想的破滅並具有與最高統治集團打交道的經歷,李白離開長安之後,陸續寫出了一系列政治抒情詩,對宮廷腐敗作了大膽的揭露,並預言李唐帝國大難將臨。天寶年間,唯有李白的詩作具有這種政治敏感性。

如《梁甫吟》:「智者可卷愚者豪,世人見我輕鴻毛。」意思是說,政治黑暗,有才智的人受欺壓,而愚蠢的人們卻得意放肆,因而世俗之人視我如鴻毛;「風雲感會起屠釣,大人峴屼當安之。」《梁甫吟》最後兩句的意思是:有才能有抱負的人應安於困厄,以待時機。

又如《將進酒》:「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詩句反映了詩人複雜而矛盾的心理狀態,流露出政治上不得志的鬱悶情緒。李白既不願同流合汚,又不願獨善其身。這種進退兩難的處境使他的遭際呈現與眾不同的特徵。

再如《遠別離》:「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表達了李白對當時權奸得勢、政治混亂的深切憂慮。全篇借娥皇、女英追舜不及、淚染湘竹的傳說,言遠別離之苦,又借堯幽囚、舜野死之事例,著人君失權之戒。作者意謂無借人國柄,借人國柄則失其權,失其權則雖聖哲不能保其社稷、妻兒,其禍有必至之勢。

天寶三年,李白由長安經商州東下,開啟人生又一次漫遊。其足跡遍至現在的山東、山西、河南、河北、湖南、湖北、江蘇、浙江、安徽諸省,期間盤桓梁、宋﹙今河南開封、商丘一帶﹚最久。天寶十一年,李白走馬抵幽州,深入安祿山巢穴,打探虛實。「十月到幽州,戈鋌若羅星。君王一棄北海,掃地借長鯨。呼吸走百川,燕然可摧傾。心知不得語,卻欲棲蓬瀛。彎弧懼天狼,挾矢不敢張。」詩人形容長戈短矛如星雲羅布,意在警示安祿山圖謀造反,而玄宗卻把廣大國土拱手相讓,使其像巨鯨那樣,呼吸之間百川沸騰,連山脈亦可摧毀。那安祿山就是天狼星,我欲彎弓射殺,惜力所不逮,情亦有所忌憚,安祿山當時還是朝廷寵兒。

從幽州歸來後,李白一直處於報國心切又苦於有力無處使的焦慮狀態之中。但由於李白遠離政治中樞,有話無處講,講了玄宗也聽不到,自然幫不上忙,替皇上分憂。

天寶十四年﹙755年﹚,坐鎮幽州的平盧、范陽、河東三鎮節度使安祿山起兵反唐,攻陷洛陽。次年稱帝,國號燕,進入長安。同時使其部將史思明占河北十三郡。史稱「安史之亂」或「天寶之亂」。此亂實為玄宗政治之亂,始於開元末年,而以張九齡罷相、李林甫專權為政治興衰之契機。

安祿山

李林甫老奸巨滑,城府深密,人稱「口蜜腹劍」。為了把持朝政,他召諸諫臣說:「現在明君在上,群臣當聽從聖旨,不必多言」。從此正氣吞聲,朝廷風氣又為之一變。外廷之事玄宗任重李林甫,內廷事則倚重宦官高力士。四方進奏文表都由他裁決。玄宗說,力士當上﹙值班﹚,我寢則穩。朝廷文武官員皆厚結高方能謀得高位。高雖為人謹慎忠誠,玄宗一朝並無大過失,但唐朝末年宦官專權用事之禍,實由唐玄宗重用高力士開其端,故天寶之亂實肇始於開元之末。

安史之亂爆發後,李白創作了許多詩篇,名篇有《猛虎行》、《永王東巡歌》、《萬憤詞》、《贈張相鎬》、《聞李太尉大舉秦兵出征東南》等。這些作品不僅描繪了九士橫潰、生民塗炭的悲慘景象,而且憤怒抨擊統治者的昏庸無能。

此時盛唐詩壇已歸於沉寂,用詩歌反映這場浩劫的首推李白與杜甫。

戰亂初起時,李白即詩云:「沙塵接幽州,烽火連朔方。殺氣毒劍戟,嚴風裂衣棠。奔鯨夾黃河,鑿齒屯洛陽。」﹙《北上行》﹚「奔鯨」指從逆諸將縱橫於汲、鄴諸郡。「鑿齒」則指安祿山僭號稱帝。

避難東南時,李白繼續不斷地疾呼:「洛陽三月飛胡沙,洛陽城中人怨嗟。天津流水波赤血,白骨相撐如亂麻。」﹙《扶風豪士歌》﹚「旌旗繽紛兩河道,戰鼓驚山欲傾倒。秦人半作燕地囚,胡馬翻銜洛陽草。一輸一失關下兵,朝降夕叛幽薊城。巨鰲未斬海水動,魚龍奔走安得寧。」﹙《猛虎行》﹚作者之所以憂心如焚,誠如他自己所說的「腸斷非關隴頭水,淚下不為雍門琴」,而是為了山河破碎生民塗炭,亦為了自己的懷才不遇,報國無門,以致「有策不敢犯龍鱗,竄身南國避胡塵」。﹙同上﹚

天寶十五年﹙756年﹚六月,潼關陷落,玄宗逃離長安,奔往四川。行至馬嵬驛,軍士嘩變,殺楊國忠,玄宗被迫縊殺其從妹楊貴妃。馬嵬父老遮道挽留,玄宗乃令太子李亨留後,宣慰百姓。「至尊既不肯留,某等願率子弟從殿下東破賊,若殿下與至尊皆入蜀,使中原百姓誰為之主?」一時有幾千人將李亨圍住。李亨既不能隨玄宗西行,又不敢東還長安,於是李亨子李倓、俶與宦官李輔國等共勸太子前往朔方節度使所在的靈武﹙今甘肅靈武西南﹚。

同年七月十五日,玄宗在逃往成都途中,聽從房琯建議,向諸子下達制詔:以太子亨充天下兵馬元帥,領朔方、河東、河西、河北、平盧節度都使,南取長安、洛陽;以永王璘充山南東道、嶺南、黔中、江南西道節度都使;以盛王琦充廣陵大都督,領江南東路及淮南、河南等路節度都使……應需士馬、甲仗、糧賜等,並於當路自供。

誰知三天前,即七月十二日,李亨即皇帝位於靈武,是為肅宗,尊玄宗為上皇天帝。直到八月十二日玄宗在成都才聞知。同月十八日,玄宗派宰相崔渙、韋見素、房琯送傳國璽及冊命給肅宗,以示追認。

李璘系玄宗第十六子,雖「聰敏好學」,但因長居深宮,「遇事不通曉」。他在跟隨玄宗入蜀途中接受分置制詔,並不知道三哥李亨已擅自稱帝。當李璘九月間到達江陵後,目睹其所領四道節度都使所轄的租賦財貨屯積於此,加上盛王琦等「皆不出閣,惟璘赴鎮」,不免使他萌生非份之想。再加上兒子與謀臣的攛掇:「今天下大亂,惟南方完富,璘握四道兵,封疆千里,宜據金陵,保有江表,如東晉故事。」頭腦難免發熱,遂大肆招士聚賢,補署郎官、御史,「募士得數萬」。

肅宗似乎一眼就看出小弟「有窺江左意」,便於十一月間下詔讓李璘「歸覲於蜀」侍奉太上皇。李璘非但不從,還「引舟師東下」,直趨金陵。消息傳到成都,玄宗將璘「廢為庶人」。與此同時,肅宗接受高適的建議,調兵遣將,將李璘的軍隊置於腹背受敵的絕境。而李璘對此卻全然不知。

肅宗至德元年﹙756年﹚十二月底,李璘讓水軍船隊暫泊於尋陽江頭,派韋子春上廬山徵辟李白入幕。時永王幕中已擁有薛鏐、李台卿、劉巨鱗等一批謀士,只缺一位名滿天下的大名人。

李白一直苦於沒有機會建功立業,但他自視甚高,以為自己是一個名動四方的天縱之才,遂仿效諸葛亮,要三請方出。日後他在詩中寫道:「王命祟重,大總元戎。辟書三至,人輕禮重。嚴期迫切,難以固辭。扶力一行,前觀進退。」

至德二年初,李白隨韋下山入永王幕。永王旗下一眾吏員皆恭賀李璘喜得下凡太白金星。李白,號太白,人稱謫仙。李白亦如沐春風,以魯仲連自居:「齊心戴朝恩,不惜微軀捐。所冀旄頭滅,功成追魯連。」魯連即魯仲連,戰國齊人,「好奇偉俶儻之畫策,而不肯仕宦任職」。

此時的李白又有了當年奉詔進京時「我輩豈是蓬蒿人」的良好感覺。

至德二年二月,永王兵敗被殺,李白也以「附逆」入獄。作於正月的《永王東巡歌十一首》是李白附逆的鐵證。「永王正月東出師,天子遙分龍虎旗。」第一首就洩露天機,第九首則授人以柄:「祖龍浮海不成橋,漢武尋陽空射蛟。我王樓艦輕秦漢,卻似文皇欲渡遼。」文皇,即唐太宗。將永王比作秦皇、漢武、唐宗,固然凸顯李白輔佐明君、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也觸犯了李唐王朝之大忌。

六朝以來,宮廷內爭奪皇位、骨肉相殘之風愈演愈烈。直到隋唐之際,此風猶未泯滅。雖以唐太宗之賢明,仍不免有玄武門之變。李世民率武士埋伏在玄武門下,待太子建成入朝時射殺之。李淵聞訊只得以世民為太子。現如今肅宗擅自在西陲靈武稱帝,不免顧忌遠在江、淮的皇弟不臣不服。誰不願做皇帝?也難免猜忌李璘重演玄武門之變。

《永王東巡歌》最後兩句是:「南風一掃胡塵靜,西入長安到日邊」,到時候誰能擔保進入長安的不是永王?

然而,十一首《永王東巡歌》不能作為李白謀反的證據。永王以東巡名義沿長江而下時,「軍容甚盛,然猶未露割據之謀」。李白當時亦並未覺察永王是在與朝廷對決。雖然政府軍對永王形成合圍之勢,卻末與永王軍隊正面交鋒。李白將永王視若玄宗在江、準的代表。李白雖有代永王謀劃南北分治的構想,但他心目中的對立面並非肅宗,而是安、史。因此他在逃亡途中仍稱永王為「天人」,其軍隊為「王師」,對諸將不戰而逃大惑不解。

對李白的構想,今人有一番議論似可圓通:「當時帝王將相皆無遠識,僅能與安、史相持於數百里之間,卒之屈身厚幣以假外援,方得收復兩京,而河南、北糜爛如故。終於不得不置幽燕於化外,兵禍連結數百年無寧日。當時玄宗號令不出劍門,肅宗崎嶇邊塞,忠於唐室之諸將皆力不足以敵安、史,則身處江南如李白者,安得不思抒奇計以濟時艱。」﹙瞿蛻園 朱金城《李白集校注》上冊﹚

至德二年﹙757年﹚二月後,李白關押在尋陽監獄,幸得妻宗氏及崔渙、御史中丞宋若思等人鼎力營救,始免死罪,改判長流夜郎。宋不僅營救李白出獄,且將其留在幕中,還與崔渙一道上表為李開脫罪責,並薦舉李白為官。

此時的李白儘管是戴罪之身,仍為宋若思代寫給皇帝的上表,繼續執著地建言建都金陵,再現永嘉南渡之盛舉,以圖與安、史形成南北對峙的局面,最終泛海北上,一統天下。也就是效仿唐太宗泛海渡遼的戰術,用舟師從海路北上直搗幽燕—安、史的巢穴。金陵乃北伐起始點。

李白對金陵似乎情有獨鍾。所作以金陵為題或題目含金陵的詩篇多達二十六七。

如《登金陵鳳凰台》:「鳳凰台上鳳鳯游,鳳去台空江自流。吳營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鷺洲。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鳳凰台在金陵城內。宋元嘉十六年有三鳥翔集,音聲諧和,眾鳥群附,時人謂之鳳凰。起台于山,謂之鳳凰台。古今題詠,唯李白為絕唱。最後兩句顯指長安城邪臣蔽賢君,令詩人憂愁。

又如《登梅崗望金陵》:「鐘山抱金陵,霸氣昔騰發。天開帝王居,海色照宮闕。群峰如逐鹿,奔走相馳突。江水九道來,雲端遙明沒。時遷大運去,龍虎勢休歇。」

諸葛亮對孫權說,「鐘山龍蟠」。此後便以虎踞龍蟠刻劃金陵氣勢,並稱其為「帝王居」。當下雖時遷運去,但虎踞龍蟠之勢不可休歇。

再如《登金陵冶城西北謝安墩》:「晉室昔橫潰,永嘉遂南奔。沙塵何茫茫,龍虎鬥朝昏。胡馬風漢草,天驕蹙中原。哲匠感頹運,雲鵬忽飛翻。組練照楚國,旌旗連海門。西秦百萬眾,戈甲如雲屯。投鞭可填江,一掃不足論。皇運有返正,丒虜無遺魂。」

據李白自注,謝安墩即晉太傅謝安與右軍王羲之同登,超然有高世之志。據《世說》記載,登墩時王謂謝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目不暇給。今四郊多壘,宜人人自效,而虛談廢務,浮文妨要,恐非當今所宜。」謝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豈清言致患耶?」

皇運句意謂要像當年謝安那樣,不動聲色就擊潰符堅百萬大軍,解危難於亂世,救生民於水火。

同年十月,李白從宋若思幕中告病離職,即返安徽宿松療養,等待附逆案的最終判決。《贈張相縞二首》表達了李白渴望建功立業而後功成身退的心結。其一曰:「卧病宿松山,蒼茫空四鄰。風雲激壯志,枯槁驚常倫。」其二曰:「撫劍夜吟嘯,雄心日千里。誓欲斬鯨鯢,澄清洛陽水。」

十一月底,終於等來了維持原判的結果。次年三月,前往夜郎途中接到大赦令:「天下現禁囚徒,死罪從流,流罪已下一切放免。」李白欣喜若狂,即調轉船頭東下江陵,作《早發白帝城》:「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將詩人遇赦後喜悅奔放之情推向極致。這首詩在中國婦孺皆知,殊不知當歸政治性上層文學。

同年秋,李白作一長詩,憶舊遊敍生平。詩末寫道:「傳聞赦書至,卻放夜郎回。暖氣變寒谷,炎煙生死灰。君登鳳池去,忽棄賈生才。桀犬尚呔堯,匈奴笑千秋。中夜四五嘆,常為大國憂。旌斾夾兩山,黃河當中游。連雞不得進,飲馬空夷猶。安得羿善射,一箭落旄頭。」

李白在漫遊和飄泊中度過一生。年近花甲,猶壯志不已。此時政府軍潰敗相州,史思明又陷汴州,入洛陽。神州大地繼續陷於戰亂之中。李白憂心如焚,渴求朝廷讓他盡賈誼之才。

760年春,李白從零陵折返岳陽,旋赴江夏。秋復往尋陽,重遊廬山。秋冬之交寓居豫章﹙今江西南昌﹚。次年暮春,前往金陵,作《登金陵鳳凰台》。

761年秋冬之交,李白從金陵出發作最後一次皖南遊。李白在其生命的最後十年,每每盤桓於皖南的秀山麗水間。在這塊土地上留下了許多清曠秀逸的詩篇。

是年歲末,李白赴當塗,投靠時任縣令的族叔李陽冰,在此地養病。次年暮春往橫望山,與吳筠告別。二十年前正是吳筠在玄宗面前舉薦李白,才使他奉詔進京,出人頭地。

同年秋歸當途,病益重。十一月卒於當途。去世前作《臨終歌》: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餘風激兮萬世,游扶桑兮掛石袂。後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

遙想當年西狩獲麟,孔子聞之而出涕。而今大鵬折翅中天,時無孔子,遂無人為之出涕,喻己生不逢時。李白嘗作《大鵬賦》以自喻,臨終作歌復借大鵬以寓其志。

郭沫若贊臨終前的李白

「照樣自比為大鵬,自負之心至死不變」。﹙《李白與杜甫》﹚

明代散文家朱孝孺盛讚李白曰:

「其人雖亡神不死。聲名流落天地間,千載高風有誰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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