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內鬥親歷記(上)
我們典當行的註冊地址在通州區,所以我們每年會有一兩個月的時間集體去通州辦公。
儘管現在的通州已經是所謂的「北京城市副中心」,但發展不如城區是肯定的。在通州感覺最不方便就是吃飯,別說下館子,就是用美團、餓了么也叫不到什麼合適的 —— 直到我們行附近開了一家燉菜館之後。
那家燉菜館做的菜相當不錯,燉牛肉、燉吊子、燉丸子、燉各種青菜,佐之一兩碗白米飯,完全能夠滿足全行上下十幾個人的需求。不知不覺,我們連續在燉菜館吃了將近一個月的午飯。
接下來說三個要點:
要點①:我們在通州辦公期間,午飯飯費由公司支付(不是員工各買各的),同時不再發放本月的飯補。
要點②:該燉菜館不開發票,只開收據。
要點③:本行的員工小鄭(以下簡稱鄭)承擔了每天中午開車去燉菜館訂餐取餐的任務,憑收據回行里報銷。
年中的一天,我被董事長屈某(以下簡稱屈)派去河南鄭州參加一個股權質押的研討會。出發之前的某一天,屈問了我一個問題:
你覺得最近的午飯有沒有問題?
您說的問題指的是?
價格。我感覺價格越來越貴。
訂餐都是由鄭負責的,我只負責吃。不過這年頭吃飯漲價貌似也沒什麼問題吧?貿易戰都把人腦子打成狗腦子了,三里屯騎個東歐大洋馬還漲價呢,人肉都貴了,豬肉牛肉能不貴?
看鄭最近的報銷憑據,餐費一直在呈階梯式遞增 —— 但是幅度不大。你覺得有沒有可能是鄭謊報了餐費?
您想多了,鄭這個人的人品我還是信得過的。鄭她家的條件不錯,還真不至於每天貪這麼點兒,要貪也得幾千幾萬地貪吧?
臨出屈辦公室的時候,屈在背後問我:你確定鄭這個人沒問題?
我確定。
我回頭說這三個字的時候與屈對視了一下,屈的眼神里露出了一絲狡詐。
我這個人過去是不屑於去觀察別人的眼神的,因為我覺得大丈夫不拘小節,凡是天天研究別人的一個眼神或者一句話的人純屬有病,純屬吃飽了撐的。一天到晚忙得連上廁所都恨不得百米衝刺,還有功夫觀察你的眼神?然而隨著閱歷的增加,我發現細節真的是決定成敗的關鍵因素 —— 福爾摩斯破案經常就是從眼神入手的。屈的眼神中的那一絲狡詐被我捕捉到了,這預示著將要有事發生。
我到了鄭州之後的第一天晚上,鄭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屈認為鄭「貪污」了餐費,把她叫到辦公室辱罵了半個小時,還逼她寫檢查承認錯誤。
我安撫了鄭一番,立馬給屈打電話。我問屈,你有確鑿的證據證明是鄭乾的嗎?沒有。沒有證據你憑什麼罵?因為我覺得就是她乾的。我對屈說,鄭是我面試後招進來的,人品絕無問題。我回北京之後會對餐費的事進行調查,如果確實是鄭乾的,我絕不護短並承擔相應責任。但在我回去之前,請你不要再罵她了,OK?屈表示同意。
與屈通完電話之後我又打給了鄭,讓她暫時隱忍,等我回去為她做主。
結果第二天,鄭哭著打電話給我,說自己又被罵了。第三天也是一樣。我原本應該在第三天回北京的,但因為臨時約了參觀三門峽的虢國博物館,故而又耽誤了一天 —— 等我準備回北京的時候,鄭已經不接我的電話了。
我已經身經百戰了,見得多了,這個時候我也看出來了:屈已經不是針對鄭了,而是針對我。說得再深一點:針對的是我和我爹。
很簡單:我和我爹在行里勢力太大。典當行成立之前,我爹出錢最多,出力最大,上下打點也多是由我爹出面。典當行成立之後,我爹又把他的股份全部轉給了我,同時又保留了監理的職務,在董事會裡佔了一席之地。而董事長屈與其他董事、股東基本上都是在單打獨鬥(其中還有幾個是我和我爹的盟友)。屈雖與我爹有戰友之誼,但為人剛愎自用,七八年下來與我和我爹一直都有矛盾。在此之前,屈就曾多次試圖打壓我和我爹,均未能得手。我判斷這一次屈應該是趁著我不在北京的機會欺壓屬於我派系的鄭,如果鄭不堪受辱而辭職,則能對我派系構成一定程度的打擊;就算鄭扛了下來沒辭職,也能起到噁心我派系的作用。
我給鄭發了一條微信消息:我已經在回北京的路上了。這幾天委屈你了。
消息中原本還有「這件事就算是你做的你都不要承認」這段文字,但我在發送的前夕刪掉了。
我回北京後休息了一晚,次日就到了行里。鄭不在。會計告訴我,鄭連續被屈罵了四天。尤其是第四天(應該是我去三門峽的那天),屈在開罵之前,先讓鄭幹了一大堆使喚丫頭的工作(打掃衛生、沏茶倒水、收發郵件和傳真之類),幹完再罵(這件事鄭沒有說,因為第四天鄭已經失聯了。但是以我對屈的了解,這種事他是絕對下得了手的)。
拜託,欺負人不要這麼過分好不好?我這麼一個挺能欺負人的人都看不下去了好不好?給人家留條活路,OK?
我去找屈聊這個事,屈堅持自己的觀點:雖然沒有證據,但我就是認為是鄭乾的——因為她訂餐取餐,只有她才能與店家勾結,利用收據向行里多要錢。
既然如此,只能由我親自去證明鄭的清白了。很簡單:第一,我相信鄭的人品。第二,我如果不為鄭出頭,以後誰還願意跟著我混?第三,打狗也要看主人,我的人就這麼被你三番五次地辱罵,我難道還會覺得很高興?第四,如果這一次我不說話,那麼這種事以後還會發生第二次第三次第N次。今天針對鄭,明天就會針對我,後天就會針對我爹。一個不能維護員工的領導不配當領導。幾個月前四川達州自殺的醫生不就是間接被醫院領導給逼死的嗎?
但是,如果要為鄭出頭,必須要有充足的證據來證明不是她乾的才行 —— 僅僅憑著一腔熱血與屈硬肛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而且萬一真是鄭乾的,那我就丟人現眼了——這也正是我曾經想對鄭說「即使是你乾的你也不要承認」的主要原因。我本想把這事告訴我爹的,但最終還是沒說。三十多歲的人了,還得把年過花甲的親爹請出來震場子,沒意思。
我去了燉菜館,偷拍了一下菜單。憑藉偷拍的照片,我找會計要來收據一筆一筆地核對,連餐盒錢都考慮了。結果出乎意料:沒有問題。
雖然沒有問題,但我和屈的感覺是一樣的:餐費貌似確實呈階梯式遞增。可是吧,菜單上你又看不出來。
卧槽,我被難住了。
下班後,我老人家悶悶不樂地去超市買東西。我在超市裡的非自營水果攤前,我無意中聽到了這麼一段話:
老闆啊,你這裡的水果怎麼老漲價啊?不會是在殺熟吧?
等等,「殺熟」?
於是我的腦子裡突然有了一個設想。但是這個設想是否正確,必須要試驗一下才行。
第二天中午,我親自去燉菜館吃飯,順手把菜單給偷了出來。偷拍多費勁啊,直接拿不就省事了?人家的菜單就是一張紙而已啊~
晚上,我請來我的一個朋友,讓他去燉菜館吃飯,吃完偷菜單。這件事不能讓行里的人來干,必須得由「第三方」人士出手才行(行里的人燉菜館老闆基本上都認識)。我千叮嚀萬囑咐:千萬別提我們行,要不然這個試驗就不靈了。
我朋友不辱使命,成功地偷出了菜單。經過對比,並結合幾天前偷拍的照片,我得出了結論:我們行被「殺熟」了。我基本上可以確定:每次行里的人去吃飯或訂餐的時候,老闆總會給我們一個價格略貴的「vip菜單」。當然,貴得不能太離譜,要不然就被我們發現了。但是我和屈都對錢比較敏感,因此還是被我們看出了端倪——反倒是鄭為人比較單純,大大咧咧,對這個沒什麼感覺。
第二天,我拿著兩張菜單和列印出的照片,來找燉菜館老闆論理。我說:因為你的行為導致我的同事被冤枉被辱罵,這口氣我是咽不下去的。現在經過我的調查,已經發現了你在菜單上動手腳的伎倆。你有什麼想說的?
事實俱在,老闆慫了,連連求饒。
我的同事因為你蒙受了不白之冤,因此我要求你寫一份情況說明,詳細寫明你是如何在菜單上動手腳的。作為「回報」,我不會去工商、安監舉報你。而且沒準哪天我懷念你店裡的味道了,還會重新在你這裡訂餐(說實話,燉菜館的燉菜真的很好吃,就這麼放棄了我還真捨不得)。是戰是和,你自己選吧。
(題外話:我的衣兜里揣著錄音筆。)
老闆自然選和。
自知理虧的老闆寫了情況說明,還幽默地將題目設為「悔過書」,並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我反覆檢查了兩遍,確定悔過書里沒有文字遊戲,這才放心地離開。為了安撫老闆,我還打包了一份燉丸子和兩份米飯,拿回辦公室自己吃。說實話,我對老闆反而沒有恨,我恨的反而是屈。
我回到行里安心地吃完了飯,理直氣壯地去找屈。如果說原來我還擔心鄭真的有至少30%的可能性多貪了飯費,那麼現在我徹底放心了。
我把兩份菜單、偷拍照片、悔過書和錄音音頻拍在了屈的桌上,屈全部看過聽過之後,一言不發。
沒關係,你不說話,我也不說話。我就不擠兌您老人家了,您老人家的臉已經被我打腫了。
半晌之後,屈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來:
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屈趁著我去河南、無法關照鄭的那幾天,巧妙地策划了一場「時間差」之戰,令我完敗。但是屈低估了我的毅力和智商,想不到我竟能發現真相(我覺得屈也沒料到燉菜館老闆這麼缺德),令他難堪。從這一點來說,我又是完勝。
到家之後,我正式向兩個人通報了此事。一個是我爹,一個是鄭。鄭表示感謝我為她做的一切,但她被傷透了自尊,已經不可能再在行里工作了。我爹說,你已經打腫了屈的臉,就不要再「乘勝追擊」了。屈自己理虧,同時也領教了你的厲害,想必也不會對你採取什麼報復措施。以後你在行里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同時也不要對屈有什麼敵對情緒。時間長了,這件事就會被人淡忘。總之,這件事並沒有打破行里的勢力平衡,反過來還損失了屈自己的威望。
我說沒問題,我以後對屈繼續不卑不亢便是。
然而,這只是第一回合。至於第二回合的戰鬥,以後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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