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自閉症男孩談戀愛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編者按

自閉症人士能夠戀愛結婚嗎?

很多家長說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但是從內心上仍然渴望著自己的孩子可以與異性交往,我們的老家長娘閏媽就曾經親自為兒子安排約會(點擊閱讀娘閏的作文又來了!我真實的第一次約會日記(看過的人已被笑翻))。

今天我們要帶來的就是一個自閉症人士的情感故事,這位叫程芮雪的普通女孩用文字記錄下了她與自閉症男孩陸珏(化名)十幾年間產生的交集,在她痛苦、失意的年少歲月里,不通「人情」的陸珏成為了她心底里最溫暖的存在。

她在寫下他們的故事之後說:「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就是和很多人一樣,在人生歷程中發生了一些不可預知的意外後,仍能砥礪前行~

我不是個樂觀的人,說這樣的話似乎也有心虛,但無論如何希望看到這個故事的人能夠得到一點溫暖和慰藉,並且能夠屏除偏見,重新認識自閉症這個群體,他們不是精神病,他們就像是低頻的收音機,用心聆聽才能聽到平時聽不到的聲音。

下面,我們呈現的是故事的第一篇——

我愛你,自閉症男孩

(上)

文/程芮雪

北京大學碩士、市場管理工程師

我變成了啞巴,那個自閉症男孩一直陪我練習發聲。三千多天後,從不開口的他,卻對我說出了「告白」。

本文授權轉載自微信公眾號真實故事計劃(ID:zhenshigushi1)。

失 語

六歲那年,作為適齡兒童準備入學的那一年,我和媽媽坐大巴車從老家回城裡,遭遇車禍。

第二天,我在媽媽懷裡醒來,面前是已經變成一堆廢鐵的大巴車,和一片血肉模糊的人。

我只是腦袋撞上車窗玻璃,看起來「毫髮無損」,只是媽媽跟我講話,我聽不到。大家以為我只是腦震蕩。

聽力恢復後,我卻發現自己好像說不了話了。經過核磁共振拍片等體檢,所有報告證明,腦袋裡凝結的血塊壓迫了我的語言神經。

醫生告訴媽媽:「這孩子以後可能講不了話了,聽力無損已是萬幸。」

恐懼爬滿了我的全身。媽媽很早就教我識字,我記憶力好,再長的外國人名也能記下來,看電影看到好玩處,就跟樓里的小朋友講。因為語言天賦高,能言善辯,大人們誇我是「天才」,我也很受其他小朋友追捧。

而車禍後,我竟然失語了。

為了發聲,我用力抓著床單,扯著嗓子,頭都抻了起來,整個人在病床上一直抖動。我能感覺到脖子上青筋暴起,眼淚漲得眼眶生疼。幾個護士姐姐摁著我,醫生安慰我「沒事」,讓我冷靜。

我在醫院整日躺著,盯著天花板發獃。媽媽每天強忍住眼淚,變著法子哄我,

「雪,你看看媽媽,媽媽給你帶了你最愛吃的糖炒栗子」。

最後,她只得找錄像廳老闆借來DVD機和光碟,連上病房的電視。那之前,她常常因為這跟老闆吵架。

我不但喪失了說話的能力,也喪失了睡覺的能力。白天看電影,夜裡就盯著走廊的廊燈發獃。

要上學了,卻沒有正常小學願意錄取我。我到哪裡都通不過人家的各種「測試」。我能完成寫字測試,卻總在發聲和跟讀那一關,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灰頭土臉地跟媽媽回家,她替我找了好幾家學校,最後一次,她從教務處出來,褲子膝蓋處有灰塵。我盯著那塊灰,告訴她,我不想上學了。

初 遇

父母覺得我總歸要「上學」的,留我一個人在家,他們更怕我做出什麼事兒來。於是,商量著把我送到聾啞學校。

陸珏和我同一天到校,這個漂亮的男孩馬上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他的眼睫毛竟然比我還長?

和其他孩子不一樣,陸珏的眼睛直盯著地面,嘴巴微張,緊攥著他媽媽的手,寸步不離,看起來有些不安。

教導主任正在和他媽媽說話:「不是我不收下他,這兒的學生聽不見、講不了話,跟您孩子的的自閉症不一樣。」

很多年後,我才明白主任口中的「自閉症」意味著什麼。在當時的年代,我的「失語症」,陸珏的「自閉症」,被大多數人歸為「精神病」。

當時的我以為陸珏和我一樣,只是說不了話,便一直盯著他。他的衣服沒有一絲褶皺,書包是我特別想要、但爸媽不給買的牌子。書包一側口袋插著畫筆,筆的

毛刷已經被浸染了太多顏色,筆桿卻十分潔凈。

他衣著整齊,腳下的白球鞋卻有磨損的臟舊痕迹。後來我知道,那是因為他走路姿勢不對,鞋子磨損得比較快。

教導主任起初拒絕我們兩個孩子入學。經不住兩家家長的軟磨硬泡,還有陸珏媽媽給學校捐的幾十套繪畫材料加持,才終於答應。

劇照 | 《海洋天堂》

異 類

我所在的聾啞學校有兩棟教學樓,一個大大的操場,只不過那年的操場鋪的還是煤渣,不是塑膠跑道。

要不是門口赫然寫著「聾啞學校」,它看起來和正常學校沒什麼分別。但就是「聾啞學校」這四個字,像一根刺一樣扎在我心裡,將我從「正常人」世界裡硬生生拉出來。

陸珏比我大一歲,我們被分配到同一個班級。老師很是和藹可親,用手語向同學介紹我們,好幾個學生邊看老師的手語,邊扭頭看我們倆。

這種感覺很不好,我覺得自己像是被展示的動物園裡的動物。

陸珏比那天在教導處的時候還要緊張,依舊低著頭,嘴唇微張,眉頭緊皺,不停地搓著手。窗外,兩位媽媽站在一起,一臉焦慮。

我們一左一右,站在老師兩邊。老師本想用手語和我交流,突然意識到我沒學過手語,也聽得見,輕聲細語地指引我去坐一個靠窗的位置。轉身面對陸珏,「你跟著她,你們倆坐一起。」

我走下講台,向窗邊走去。可陸珏並沒有跟上來。

老師安撫他不要害怕,「剛來都會有個適應的過程。你跟那個女孩一起,有什麼問題就找老師。」

陸珏站在原地無動於衷。他突然渾身顫抖,一直搓著的手握成拳狀,眼神遊離晃動,張著的嘴大口吸氣,好像快要窒息了。

老師牽住他的手,想要領他過去。陸珏猛地掙開,「啊、啊、啊」不停地喊叫起來,他蹲下身子,整個人蜷縮著,不住地搖頭晃腦。動作間,還把老師抓傷了。

陸珏的媽媽忙衝進教室,用雙手捂住陸珏的耳朵,輕拍他的後背,抱著他對他說:「沒事的,沒事的……」

在場的我們震驚又無措。我一直站在過道,連窗戶邊都沒摸著。

安靜的陸珏突然爆發,讓我隱隱意識到:他與我,與這群聾啞孩子,有更大的不同。

試 探

慢慢的,我適應了聾啞學校的一切。

聾啞學校有手語課、文化課、繪畫課,還有體操舞蹈課。教室門窗上方有一盞長方形的燈,綠燈亮起代表下課,黃燈亮起代表上課。

由於深受錄像廳老闆的「熏陶」,我最喜歡放映活動和聲樂課。放映活動很簡單,大家一起看動畫片和兒童電影,老師在一旁用手語解讀,屏幕上有字幕。

聲樂課最「不可思議」。部分孩子戴上助聽器,圍在鋼琴周圍,帶助聽器的一側耳朵貼在共鳴盤的箱體外,老師開始演奏。

當悠揚的琴聲響起,我突然覺得,自己來的地方似乎沒那麼糟糕。

一周後,陸珏又背著他的小書包出現了。阿姨和班主任老師聊了聊,交待了什麼,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陸珏對周圍的一切熟視無睹,從書包里掏出一副夾著畫紙的畫板、一盒彩色畫

筆。整隻手握在畫筆的尾部,直挺挺地立著筆,在畫板上塗鴉著亂七八糟的線條。

或許隱約知道,我倆和學校其他聾啞孩子的不同,我很想了解這個「同類」。

雖然除了他叫陸珏,可能喜歡畫畫,我對他一無所知。手語課,老師讓同桌互相對練,鑒於陸珏上次的發作,我小心翼翼地對他「打招呼」,還做了自我介紹。

然而我的期待還是落空了。陸珏對我這個新同桌毫無興趣,從不正眼看我。在聾啞學校的日子,他總是低著頭,很少抬眼看人。

我總是偷偷觀察他在幹什麼,心想:跟這個呆瓜溝通不用學手語,得學外星語才行。觀察陸珏,變成我沉悶生活里的樂趣。

被陸珏多次「無視」後,我決定冒險刺激一下他,看看他有什麼反應。

破 壞

進入聾啞學校兩月有餘,已是深秋時節。

我對媽媽說學校要學習新體操,活動身體防寒,需要在課堂上放廣播。媽媽答應我,支援我一台巨大的磁帶收音機,那是她嫁妝「四大件」中的其中一件。

早課之後,我抬出這件秘密武器,把音樂音量放到最大聲。一向清靜的教室被「聒噪」打破,瀰漫起電吉他和架子鼓的聲音。

我抓起了一個同學的手放到喇叭位置,那裡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聲音的震動。我自己就很喜歡這樣把手放在喇叭箱的位置,好像吉他的電流在我手指縫通過。

全班同學不明所以地望著我。被我抓手的小男生立馬掙脫我的手,還向老師舉報了我。

陸珏那天遲到了。他和媽媽一臉驚恐地站在門口。陸珏媽媽忙用手捂住兒子的的耳朵。陸珏一時沒反應過來,但還是嚇了一跳,平時微張的嘴張得老大,像一隻鼓起嘴的蛤蟆。阿姨忙把陸珏拖走。

我噗嗤一下笑出來。

我成了老師重點觀察對象。「你以為其他同學跟你一樣能聽見嗎?」老師震怒,「再說你放的那是什麼玩意兒?」

我放的是METALLICA的《Enter Sandman》,磁帶也是媽媽找錄像廳老闆借的。他騙我說,美國孩子聽這歌催眠,以前我晚上睡不著的時候常聽。

「值日一周,不對,兩周!」老師盛怒不減。我學著電影里的人,打了個「OK」的的手勢,假裝悻悻而去。

劇照 | 《海洋天堂》

失 控

不久後發生的事,讓我進一步了解我和陸珏在聾啞學校的尷尬位置。

學校定期會有志願者服務的活動,當地電視台的叔叔阿姨也會過來跟拍。

「這幫孩子真是可惜了啊。」「一個個看著挺正常的。」攝像機紅燈沒亮前,我聽到了這樣的對話。

旁邊的大哥哥叫我,我假裝沒反應。他們又說:「都忘記他們聽不到了。」

我心裡暗想:不好意思,你跟前的這個是這裡唯一能聽到的。又想到陸珏,對了,還有一個,聽到也跟沒聽到一樣。

那時候,我敏感的自尊心,厭煩別人對自己的特別對待。

班主任怕陸珏在活動中失態,本想把他拉走,不過攝像機已開,一切準備就緒,

也就算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大部分同學和志願者已經「打成一片」。我的眼神一直遊離在陸珏身上。他今天似乎表現不錯,一直很安靜。

和陸珏互動的志願者,並未意識到陸珏的「不同」,她依舊用手語和陸珏打招呼,試圖想要和他一起畫畫。她剛拿起陸珏畫筆盒裡的畫筆,就被陸珏一把抽回,小心放回畫筆盒。

志願者有些尷尬,但沒有放棄,因為她也知道我們這群小孩比較「敏感」。可能是想拉近兩人關係,她用雙臂親密地將陸珏牢牢環在懷裡。

一向安靜的陸珏,猛地跳起來衝倒老師,平時不離身的畫筆也摔到地上。他渾身發抖,大喊大叫,眼神飄忽不定。

而後,他奔到隔壁畫室,把自己隔在畫板立架之中,雙臂鎖住自己的身體。旁邊柜子上的顏料漆被震落下,濺在他身上,陸珏開始舔自己手上的顏料,像是嘗到什麼好吃的味道,他慢慢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好噁心。」志願者女孩皺緊眉頭,找來老師。

「這樣的孩子有什麼心理問題吧,聾啞的孩子也沒見過這樣的……」大家吵起來了,陸珏被蓋棺定論為「精神病患者」。

老師過來驅散人群,陸珏媽媽也趕來學校,她臉上堆著笑意,小心地向每個在場的每個人道歉,甚至是等著看熱鬧的旁觀者。

為了讓他平靜下來,一向溫柔的阿姨,粗暴地從畫板之間揪出陸珏。陸珏在媽媽懷抱中渾身顫抖,五官扭曲起來,眼神驚惶。他掙扎著想要衝出媽媽的懷抱。

「不要怪媽媽狠毒啊。」陸珏媽媽哭了。她輕撫著他的後腦勺,為他整理衣衫。陸珏抽搐的身體慢慢停下來,呼吸也漸漸平穩。他又變回了那個安靜男孩兒。

在陸珏媽媽的再三請求下,學校終於准許陸珏繼續留在學校,不過不再寄宿,而是一周內定期回家休養。我媽也動搖過,不確定家裡全封閉的環境是不是對我更好,可媽媽們終究還是無法放棄對我們「社會化」的期望。

失語後,曾經對我讚賞有加的大人,不止一次當著我的面說出那三個字——「精神病」。

想到這些,我夜裡再一次失眠,爬到學校樓頂天台,卻在那裡意外發現了陸珏。他抬著頭,仰望著茫茫夜空。

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認真觀察平靜的他,他依舊沒有理會我。

我決定了,我要做陸珏的朋友。

解 救

當眾發作過後不久,陸珏平靜的生活再一次被打破。

繪畫課下課,幾個同學把陸珏圍起來,在他的白紙上胡亂作畫,還把他畫好的畫塗花了。

班上語言能力最好的男孩,他還戴著助聽器,拿起油筆把陸珏畫成了大臉貓。陸珏眼神驚恐,他想要搶回來自己的畫冊,卻被其他人固定在了椅子上。

有人拿起涮筆的筆筒,裡面是用過的廢棄顏料水。我知道他們要做什麼,可我猶豫著,不想與全班同學為敵。

男孩壞笑著接過筆筒: 「看看你的白衣服能有多好看。」陸珏拚命掙扎,開始大聲哭泣。

一股憤怒突然湧進我心裡:那時候我已經意識到,聾啞學校的所有小孩,包括我和陸珏,都是有「殘缺」的。我以為在這兒,他們不會像正常小孩那樣欺負比自己弱的人。沒想到,一切如舊。

惡霸男孩揚起筆筒潑向陸珏的瞬間,我衝上去擋在了陸珏前面,我身上濺到了顏料,但我並不在意,迅速搶過來剩下半桶水的筆筒,「回敬」給小惡霸。

而後,我整理了一下衣衫,彎腰去撿陸珏散落在地的畫,我幫他捋好卷了的邊角,重新疊好。陸珏卻跪在地上,用衣服袖口費力地擦拭這臟污了的地面。

「停下來。」我沖他打手語。可是他依舊不依不撓地擦著地。

我一把將他拎起來,甩在一邊。我想罵他沒出息,陸珏一直站在一旁,不停揉搓著衣角,身體抽動著,低頭啜泣。

我只好抄起桌子上的抹布,抹去他臉上的油彩和鼻涕,再拿墩布用力地清理現場痕迹。我不想讓老師再抓住自己和陸珏的什麼把柄。

可我還是被舉報了,被罰站在教導處門口,遠遠看見陸珏怯怯地站在對面。他抬頭瞄了我一眼。

印象中,這好像是他第一次「正眼」看我,雖然很快又低下了頭。

陪 伴

在聾啞學校,我成了最「乖張」、也最「優秀」的學生。但我從來沒有為這份「優秀」驕傲過,因為我知道,我只是比別人多了一項功能罷了。

我可以和同學用手語交流,可無法跟他們分享我看到、聽到的一切。我坐在窗邊,對著外面的世界發獃。

旁邊街道人的熙攘聲、車輛的轟鳴聲、飛鳥的碎語聲、風的呼嘯聲,這些我本來不以為意的聲音,在聾啞學校里,都被放大,成了彌足珍貴的存在,也成了我孤獨的源頭。

漸漸的,我覺得聲樂老師彈的曲子很幼稚,放映室里放的動畫片和電影越來越無聊,繪畫課上也只能欣賞陸珏的「抽象主義」。

劇照 | 《海洋天堂》

我甚至不需要用視線追逐老師的手語演示,只要專註解讀她的唇語,我就能明白她在講什麼。有時我希望老師能跟我說說話,索性惹是生非,寧願被老師批評。

周末,終於可以回家和發小們「歡度時光」。可是我發現他們似乎已經忘了我的存在。我沒法像以前一樣給他們講電影故事,更沒法參與到他們的任何遊戲里。

我不甘心,把他們都找出來聚齊,拚命想要發聲說點什麼,然而我卻面部抽搐,嘴巴痙攣。

他們的確像以前一樣圍在我周圍,只不過這次,他們模仿我說話時臉部抽搐的樣子,叫我「小怪物」,像往常一樣,沖我扔了小石子。

照我以前的脾氣,我肯定掄起袖子把他們胖揍一頓。那天我沒有,我靜靜站在原地,任由石子在身上灑落。

我回到聾啞學校,心境卻不復從前。老師發現,我終於「學乖」,不再惹是生非,甚至對陸珏也沒有任何「怨言」。

我在心裡暗下決心,要在這兒靜心練習發聲。我想證明推翻醫生對我的「宣判」,我也想讓那些嘲笑我的人看到,我從前比他們優秀,以後也會這樣。

我給自己制定了「張嘴說話」的計劃,每天課間或者中午,找一個沒人的地方,至少累積練習說話一小時。自從我「學乖」之後,我便成了班長,掌握著教室、畫室、練功房和放映室的鑰匙。

午休時分,我選擇在最偏僻的畫室進行:我會先做一個深呼吸,隨後瘋狂撬開自己的嘴,摳著喉嚨,扯著嗓子吐氣發聲。

有時候,我能感到胃液的倒流和氣管的灼燒,我會吐掉之前吃的所有東西。像跑完馬拉松一樣大口喘著粗氣,

每次「發聲練習」結束,我癱坐在地上,頭髮浸滿汗珠,一個人靜靜發獃。這些扭曲與掙扎,很少能換來滿意的結果。我不甘心,自殘似的捶著地板,直到手背被砸得通紅,崩潰地哭了出來。

哭完,我站起彎腰扶著牆,看見旁邊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和那個熟悉的小書包。

陸珏就躲在一堆畫板里,抽動著他的身體,不知道是不是被我嚇的。我不希望別人看到自己這副樣子,可一想到陸珏從來都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不關注別人,我也就不再理會。

我沒想到,後來無數個瘋狂練習的中午,都是陸珏陪著我,我也真的學會了「說話」。


我愛你,自閉症男孩

(下)

文/程芮雪

北京大學碩士、市場管理工程師

本文授權轉載自微信公眾號真實故事計劃(ID:zhenshigushi1)

我把陸珏的畫揉成一團,狠狠摔在地上。 我決定狠下心,離開他,去過「正常人」的生活。

同 行

平時練習完,我會用掃帚和簸箕清理滿地狼藉。那天,我卻受不了失敗的打擊,不管不顧地衝到操場。

中午,烈日當頭。我衣服上都是穢物的殘渣,丸子頭也披散下來,我在跑道上邊跑邊流淚,鼻涕四濺,直到呼吸急促到不能自已。

奔跑過程中,我看見陸珏一個人乖乖坐在看台上,背著小書包,懷裡還有他最珍貴的畫板。

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跟上我的。我又羞又惱,不想被別人看到自己現在髒兮兮的狼狽樣子。

跑到筋疲力竭,我栽倒在地,閉著眼睛橫躺在跑道上。身體呈「大」字,任由滾燙的地面貼合著身體。

休息了一會,我開始在烈日下,沿著跑道走路。陸珏也從看台走下來,踮著腳尖,步履踉蹌地跟在我身後。

我們之間始終保持著十幾米的距離,一前一後,在赤日炎炎下走了一個多小時。

因為跟著我,他也錯過了午飯時間,我心裡過意不去,掏出一塊錢去小賣部給他買了一包麥麗素。這是我幫鄰居倒垃圾賺的小費,也是我去錄像廳看電影的經費。

看報的大爺扶了下眼鏡,瞅我一眼。那不是他第一次看見我這副德性。

我向陸珏走去,仔細打量著他磨損的鞋子邊緣。因為奇特的走路和運動方式,陸珏的鞋子總是磨破。

我把麥麗素塞到他手裡,轉身去上課。心裡想:他又要磨破一雙鞋子了吧。

劇照 | 《星空》

朗讀者

母親給我買了兒童讀物《小王子》,我幾乎愛不釋手,這成為我練習說話的主要教材。

第二天大課間隙,我去手語教室繼續練習,裡面只有陸珏一個人。

我直接坐到他對面。「我得面對你,你也得面對我。」我這樣想。

「我的花生命是短暫的,她只有四根刺可以保護自己,抵禦世界,我卻將它獨自留在我的星球上了!」

我發聲只能用微弱的氣聲,常常梗著脖子,神情扭曲,但自我感覺良好,覺得自己已經邁出了萬里之行的第一步,勝利就在前方。

我直勾勾地盯著陸珏,而他直勾勾地盯著畫板,默不作聲地擺弄著手裡的畫筆,在紙上劃拉著。這讓我放心,陸珏不會在意我此刻醜陋的樣子。

陸珏是我的第一個聽眾,我每日為他「朗讀」《小王子》。他愛畫畫,不過那時候,他的畫線條粗獷,調色也天馬行空,除了我總是誇讚他,其他人都對此不屑一顧。

我們兩個不被世俗接受的小孩,慢慢地接受了彼此。

枯燥的「張嘴大業」之外,我還是靠電影來釋放壓力。每次放映活動我都會提前幫老師擺放儀器,整理光碟。私下時,我便利用自己的特權,一個人、或拉著陸珏去放映室看電影。

我抱著一種天真的決心,想幫助陸珏慢慢習慣人聲人語,幫助他能理解人的情緒,能和人做基本的交流。

我也曾和所有人一樣,懷疑陸珏是不是一個「智障」,懷疑他能不能理解那些更複雜的情緒。後來,我放下懷疑,不再把正常人世界裡的「理所應當」強加在他身上。

第一次給陸珏放的電影,是《天堂電影院》。我已經在錄像廳看過了。電影放映中,我的注意力完全在陸珏身上。

電影放到關鍵情節,我直接衝上講台,根據自己的理解,親身示範人物的各種表情,解釋其中的含義。好好的電影放送,變成了我不怎麼準確的「PPT教學」。

陸珏被滑稽的我搞得一頭霧水,他一臉茫然,嘴裡發著「呃、呃、呃」的混沌聲,腦袋在我和屏幕之間來回切換,不知道是該看我,還是看屏幕。

過程中,我慢慢明白,陸珏一次只能有一個關注點,不像普通人能夠做到「一心兩用、三心二意」。把握住他的特點後,我便開始「自言自語」,坐在他旁邊,像同聲傳譯一樣,繼續解讀電影。

我不再強求,想著他能接收到多少信息就接收多少。

看電影的過程中,我一邊「說話」,一邊扭頭,想要從我和他中間的桌子上掏出一片浪味仙,突然,陸珏跟我對視了。

我突然有點不好意思。或許,他已經在關注我傳達的信息了?

在此之前,我們相處的時候,他總是低著頭。我心裡暗暗開心,或許陸珏終於對我敞開了心門。

互贈禮物

陸珏十二歲生日前夕,我受《天堂電影院》的啟發,想給陸珏一份「絕無僅有」的禮物—一份笑臉合集。

錄像廳老闆被我軟磨硬泡,收下五毛錢,才肯幫我把五十多部電影中經典的主人公微笑的畫面剪輯到一起。

《美國往事》、《美麗人生》、《肖申克的救贖》、《阿甘正傳》、《死亡詩社》、《海上鋼琴師》、《小鞋子》、《天使愛美麗》、《千與千尋》......還有《天堂電影院》。

大功告成時,我拋開所有的忌諱,甚至忘記喧鬧的人群可能會讓陸珏「發作」,拉著他奔向錄像廳。進入明亮的大放映廳,我把他結結實實地摁在木製排椅上,向老闆示意一下,我的「大片」開始緩緩浮現在幕布上。

三十分鐘里,我們一起欣賞了別人的劫後餘生、坦然赴死、奔向自由、夢想成功、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麗畫面,又或是他們享受地品嘗一塊甜點,在溫和的海風中嬉戲時候的溫柔神情......

陸珏看得很專註,微張著嘴,眼睛好像在放光。他咧了咧嘴角。

我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最接近「笑容」的表情。

劇照 | 《星空》

一個月後,陸珏把一本人物像畫冊遞給我。他依舊低著頭,不說話。

我們時常在一起畫畫。這本我以前從沒見到的畫冊,畫中每個人物的表情都有微妙不同:欣喜若狂或嬌羞竊喜,號啕大哭或只是眼眶濕潤。

我一頁一頁翻閱著這本畫冊,手時不時跟著他的畫筆划出不同的線條,淚珠滾滾地流下,浸染了他的畫,我感到抱歉,可是我停不下來。

這些畫作告訴我,他理解了那天我的「自言自語」。

對於說不出話的我,有什麼比對方理解了我的發聲,更為珍貴?

離開

在聾啞學校的最後一年,我開始琢磨要去正常學校的事情。

陸珏媽和我媽一起去諮詢了幾個初中學校,有學校表示可以考慮我,但陸珏始終無人肯接收。兩位母親一直保持著緊密聯繫,我們也經常去彼此家裡串門。

陸珏媽媽大學畢業,後來又去了國外留學。陸珏生病之前,她和陸珏爸爸一起經營幾家公司,自己擔任公司的室內設計師。陸珏生病後,她放棄了事業,專心做起全職媽媽,把全部精力放在陸珏身上。可效果並不好,醫生說,過度的關注可能會起反作用,讓孩子倍感壓力。

阿姨就又投身工作,但始終不不會太忙。她悉心照顧著陸珏的衣食起居,陸珏在學校出了事,她總是第一時間趕過來。

印象中,阿姨總是半跪著跟陸珏說話,為了和他的視線保持平視,試圖讓他理解理解,要和別人用眼神交流。她還總是從背後抱著陸珏,手把手地教他畫畫,那時候除了她和我,沒有人肯定陸珏的畫。

儘管她在陸珏面前從來都是輕聲細語,面帶微笑,可好幾次,我都看到阿姨在我面前崩潰大哭。

被初中學校拒收的同時,陸珏在學校又一次受到欺負。又看到阿姨落淚,我走過去安慰她:

「阿姨,陸珏才不是別人口中的精神病。他在畫畫上很有天賦,堅持下去,肯定比普通人優秀得多。」

我是在安慰和鼓勵阿姨,也是安慰和鼓勵自己。

那時候,我的發聲練習也有了進步。七年來,我嘔吐了無數次,舌頭無數次被咬出血,老天終於有了回應—我勉強可以開口講話了。

我很開心,但是回家後,發現同齡人都在準備小升初考試,想到與他們日漸拉大的差距,我內心感到焦慮與恐懼。

在聾啞學校我感受到了小確幸,可我知道,這彌補不了我的「大不幸」。和陸珏的友誼,不足以抗衡我多年 「苦心經營」的逃離。

我知道,是時候離開了。有意或者無意,我疏遠了陸珏。

我日夜不休地練習自我介紹,開始準備人生第一個正常學校的教務主任的審查。結果,教務主任拿著體檢表,一項項跟我媽媽解釋,這個孩子這點不達標,那點也不達標。

我像一具行屍走肉,跟著媽媽輾轉幾個學校去面試。最後,是媽媽紅著眼眶從一家重點學校的教務處出來。六年後,她的膝蓋上又一次黏上灰塵。

媽媽對我說:"以後在這兒好好學習,好好表現。」我終於被一所「正常」學校錄取了。

我開始收拾東西,辦理轉校手續,還特意避開陸珏。回到家後,我有了自己人生

里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暑假。

我不再強迫自己每天練發聲,我在家睡了一個月,睡醒就吃東西,去錄像廳看電影,然後接著睡。沒人打擾我,我自己也非常享受這最後的清靜時光。

劇照 | 《星空》

決裂

暑假裡,我常常會想起陸珏,他只有我一個玩伴。我心裡似乎也清楚,我的疏遠會對他造成怎樣的影響。但我狠心沒有聯繫他。

快開學了,阿姨帶著陸珏出現在我家門口,看得出她面有難色。我媽跟她寒暄了幾句,我瞥見陸珏怯生生地站在她身後,手裡拿著一捲紙。

「小雪,陸珏好長時間沒見著你了……陸珏還是那樣,成天一個人玩兒。就是他畫了好些畫,估計是給你的,要不你看看?」

陸珏媽媽一如既往的客氣溫柔。

幾個月過去,陸珏見到我,生疏了很多。他一直躲在阿姨身後,阿姨把他手中的紙交給我。

「不用了。」我面無表情地講出來。

我媽驚愕地看著我,圓場似地說:「我們家雪就是不跟陸珏客氣,畢竟一塊兒長大的,這畫我們就留著了。你看你們還大老遠跑一趟,快進來坐……」

「我說不用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哪兒來的冷酷和堅決。

「你這孩子怎麼回事……」媽媽著急了,她第一次以嗔怪的語氣跟我說話。

「不用就是不用。」我絲毫沒有動搖。

媽媽不管了,一把接過阿姨手裡的畫遞給我:「你看看,你不是最喜歡陸珏的畫了嘛。」

「我,現,在,不,喜,歡。」我逐字說出這句話,吐出的每個字都無比用力。並把陸珏的畫揉成一團,當著陸珏和阿姨的面,狠狠摔在地上。

陸珏一直躲在阿姨身後,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卻一直逼近他,篤定地說:「你根本就什麼都不懂。」

然後頭也不回地走過他,逃出家門。

身後傳來媽媽的道歉聲,還有阿姨的啜泣聲。我告訴自己,不要回頭,不要想像當時陸珏的任何錶情和動作,不要好奇他有沒有生氣或傷心。

我提醒自己,現在必須和正常的小孩交流,而不是一個人自說自話。陸珏已經是我生命里的「過去式」了。

我躲在一個幽暗曲折的牆角,那是我的常駐地,安靜得可以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我像往常一樣蹲坐在那裡,憋著氣,咬著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畫在牆上的「正」字。

那是我的失敗記錄。一天沒有完成發聲練習的目標,就畫一筆,慢慢的,整面牆都被我的正字填滿。

最後,我松出一口氣,眼淚奔涌而出,心裡念著:

再見,陸珏。抱歉,陸珏。

我終於過上了夢寐以求的生活,嚮往已久的「正常世界」終於向我打開了大門。這裡有正常的同學,正常的課程,正常的交際,正常的一切。不同的是,我變成了最不正常的那個人。

那時,同學稱我為「石雕」,因為我早上到學校,會一直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到晚上十點。不論誰見我,都在一動不動地埋頭學習。

別人三天才能做完的作業,我一天就做完,每次數學考試,百分之八十的習題我都練過手。我始終記得媽媽膝蓋上的灰塵,我需要用漂亮的成績單,證明我存在於這所學校的合理性。那時候,我的成績一直穩居學校年級前十名。

可上課背誦課文時,我仍然無法順利通過。失語症依舊會不時地拜訪,我表情抽搐、雙手發抖,臉在發燙,整個人擰巴在了一起,手蜷縮著完全松不開。

「你坐下吧。」老師很是善解人意。每次公開課,他們也會「善意」地問我:「你說話困難,要不,就別上公開課了吧」。

我本以為自己已經做好準備,準備好面對所有突如其來和理所應當的尷尬。

可當同桌的男孩開心地模仿我說話的怪模樣,周圍的人被逗得哈哈大笑時,我彷彿回到了以前,夥伴們把我圈起來,朝我扔小石子的時刻。

好不容易挨到畢業。畢業典禮那天,我卻被選為學生代表發言。教導主任不放心,特意找我確認,能不能上台。我猶豫了幾秒,回答:「好。」

其實答應的那一刻,我就後悔了。

提前一個星期,我便開始失眠,我一遍遍背誦著演講稿,好不容易睡著,媽媽說我夢裡都在神神叨叨。

演講那天,不出意外地,我完全僵在台上,臉憋得通紅,臉部肌肉痙攣得更加嚴重,嘴唇上下打著仗,手顫抖著扶著話筒。

我不敢抬頭,眼睛一直盯著講台上早已滾瓜爛熟的稿子,可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道如何才能把紙上的字傳達給別人。

台下由一片寂靜開始變得「熙熙攘攘」。我沒有抬頭,也能想像得別人詫異和戲謔的眼光。

我抿著嘴,眼淚在眼眶裡打轉。班主任走上台,拍拍我,輕聲對我說:「沒事兒啊,咱下去吧。」

彷彿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我跟著老師走下台。

我一直期待,自己能在這個「萬眾矚目」的時刻證明自己,卻又一次被命運結結實實地扇了一個耳光。

我開始想,是不是不管我怎麼努力,我這輩子都無法克服失語症的不期而至?要時刻準備著迎接這樣的難堪時刻?要一輩子背負這樣的陰影和厄運?

我回到家,不哭,也不鬧。漸漸的,我開始不吃飯,不洗臉,整個人形容枯槁。

沒想到,是陸鈺帶著他遲來的告白,將我從痛苦中解救出來。

陸珏帶我去山上看星星。漫天星光下,我身體前傾,側過身子吻了他。

重 逢

初三暑假的末尾,陸珏又一次敲開我家的門,手裡是一些皺巴巴的畫卷。

阿姨站在門外,陸珏主動走進來。我知道阿姨和媽媽從來沒斷過聯繫,她們幾乎成為了「戰友」。至於他,我已經三年沒見過了。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瞟他一眼,他長高了不少,臉也長開了,變得很清俊,眼神有了光彩,但整個人還是很瘦削。我莫名感到欣慰。

兩位媽媽很是善解人意,寒暄了幾句,一起出去買菜了。

我們大概僵持了兩分鐘。他不能開口,我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他慢慢走近我,距離我大概二十公分的距離時,把手裡的畫卷輕輕遞過來。我有點不知所措。

這些年來,我從不敢和他靠這麼近。就連帶他走路,經常也只是拎個衣袖,我怕觸及他的底線,怕他感到不安。

我慢慢打開畫卷,是三年前被我揉爛的畫。畫的中央是一株帶著四根刺的玫瑰花。

那些年,我為他「朗讀」《小王子》的時候,告訴他小王子是那樣深深愛著他的玫瑰。

陸珏用雙手捂住我的耳朵。世界瞬間安靜下來,安靜得彷彿時間靜止了。而後他放下手,擁抱了我。

隨即,他在我的後背輕輕拍了拍,我知道他在告訴我:「沒關係。」

最後,他挺了挺身子,嘴比平時張得更大了,雙手在空氣里比劃著。他終於用模糊的發聲很洪亮地講出一個詞——告白。

作者圖 | 陸珏為我畫的玫瑰花

守 候

十年來,我第一次聽見陸珏「說話」。

不知怎麼回事,我心裡築就的堅固圍城一下子倒塌了。我抬起頭側眼望著陸珏,他第一次正式回應我的注視,又或者,他一直在注視著我,只不過我沒有在意。

我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趴在陸珏肩上泣不成聲。哭到喘氣,他不斷輕拍我的後背,用他的方式告訴我「沒關係」。

喜歡就要講出來,要看著那個人,要擁抱那個人,在那個人遇到困境的時候,要像騎士一樣出現——這是我灌輸給陸珏的關於「告白」的含義。

我一直嚮往著電影里守候女主的男主們,想像如此不堪的自己,也是可以被愛的。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真的成了電影女主角。即便我用刺扎過他,也被他的刺扎了許久。

終於,我能夠確認,自己乾涸枯燥的生活里不只有忍耐和等待,還有甜蜜和守候。

前 進

我如願考上重點高中的重點班,混跡在「正常人」中。而陸珏,阿姨替他選擇了藝術學校。

他一直作為美術練習生進行著自己的創作。他的話始終很少,好在我們倆早就不需要言語來溝通了。

我不知道他自己有沒有「創作」的概念,我想對他來說,這是一種本能,一種表達的本能。

他每周都會送我一幅畫,或是我的畫像,或是我們一起畫畫的場景。有時我在他畫室外等他,觀望他,等再久都沒有關係。偶爾他看到我,會把我拉到他身邊。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看著他,他沒有回頭看我。我能感受到他想第一時間讓我看到他的「表達」,對我的表達,對美好的表達,對這個世界的表達。

有時我們會一起作畫,我彷彿跟著他進入一個迷人的世界,一個純粹的天堂。

我把這理解為是一種「線條接龍」,譬如他畫了雪人,我就在雪人頭頂上畫個太陽,然後他再給他的雪人添把彩虹傘。像猜謎語一樣,你不知道對方腦洞有多大,能拋出什麼東西給你。

有時我會被他難住,覺得他在故意刁難我,我只能回以「報復」,胡亂添上荒謬的幾筆,破壞他的構圖。我看著自己的「傑作」,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則有點無奈,甚至哭笑不得。漸漸的,陸珏有了屬於他自己的笑容,儘管這種笑容羞澀靦腆,看起來憨憨的,但是,我覺得很美。

在陸珏沒有深入過的現實世界,我的學業很重,升學壓力很大,尤其是我始終無法完全像別人那樣流利地講話。

高中時,有一次課堂發言,我的失語症再次爆發,我努力地想要講話,卻感到眩暈和難受。我衝出了教室,在走廊上止不住嘔吐,全身痙攣。

在他們眼裡,我依舊是一個「怪人」,再優秀的成績單,都擋不住他們樂此不疲地模仿我說不出話時,嘴歪眼斜的模樣。

一次,我把陸珏的畫帶去學校,那時我常常幫老師出板報,畫畫功底也不錯。同桌誤以為是我畫的,偷偷拿去,幫我報名了一個青少年繪畫比賽,代表整個學校去參加。

我原本有機會澄清事實,卻鬼使神差地答應。我太想讓那些嘲笑自己的同學,對我刮目相看了。

正式比賽那天,在考場上,我思量再三,我不能去這樣占陸珏的便宜,我交了白卷中途退場。學校給了我記過處分,我也因此失去了那年的自主招生名額。

平日最喜歡的老師生氣地要我「退學」。我也沒作任何解釋,沒有講出同學,也沒有講出陸珏的事情。

我回去向陸珏一家道歉,他們也都原諒了我。

是陸珏的純粹,凈化了總是悲觀陰暗的我。

看 星 星

高三那年,我們生日前夕,陸珏媽媽邀請我跟他們全家去野營。

那時我複習準備模擬考已經有一個月了,黑眼圈和羅鍋背已經不能再明顯,我還沒開口答應,阿姨一把拉住我,親切地跟我說:「去吧去吧,你們倆生日離得近,一起過。你也該好好放鬆一下了。」

就這樣,我跟陸珏一家出發了。我有點興奮,一直囿於電視框和投影布的我,好像從來沒有見識過真正廣闊的天地。我一直張著嘴,感慨自然的美妙和神奇,我不知道自己家的周邊竟然可以看到那麼美的星空。

小時候,陸珏的父親常帶他去郊區野外看星星。我們縣郊地帶有一片山區,開過一段顛簸的山路,我們開始向一個開闊高地進發,星星暫時被周圍的群山擋住,周圍一片幽黑,突然陸珏用手捂住我的眼睛,慢吞吞講出一句:「手、可、摘、星、辰。」

作者圖 | 觀星不久後,陸珏送我的生日禮物

我心裡一驚,原來陸珏媽媽持之以恆的詩詞教育,並沒有白費。小時候我還笑話阿姨,一直試圖讓陸珏跟星星對話,還舉著他的手讓他「摘星」。

一分鐘後,我真的感受到了什麼是「手可摘星辰」。陸珏鬆開了手,車已經開出山區,一片星辰向我撲來,我從來不知道,能與天上的世界那麼近。

我把腦袋伸出窗外,身體努力地前傾,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摘星」。我做了當年我覺得陸珏做的「蠢事」。

我完全啞言了,第一次喪失表達的慾望,好像神經里緊繃的弦終於鬆開了一下。我只想安安靜靜地欣賞自然的美。

我們四個人一起吃了蛋糕,我知道那是我們那個小地方能吃到的最好的蛋糕。糖炒栗子以外的甜食,我都不愛吃,但這次我卻把眼前的蛋糕吃了個精光。阿姨看起來很開心,大概是因為我們倆也是真的很開心。

初 吻

吃完蛋糕,陸珏把我拉到一邊。他似乎對那一片很熟悉,即便腳下的路模糊不清,跟著他走也沒有摔跤。

陸珏一直背著他的小書包,我要幫他拿,他卻一直揪著不放。走到一塊兒大石頭邊上,他彎下身蹭蹭石頭光滑的表面,示意我坐下。

他神秘兮兮地從書包里掏出一個紙袋子,看見袋子的瞬間我就知道是什麼了。是我最愛的糖炒栗子。不愛吃甜食的我,唯獨對糖炒栗子情有獨鍾,不可自拔。

我不由有點恍惚。這對我來說簡直就是偶像劇再現。最喜歡的食物,最美的風景,和最喜歡的人,在天地一寸間同框。

陸珏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栗子,嫻熟地剝乾淨殼,遞給我。他把栗子放在我手心那一刻,我張嘴就要遞進去,可是他握住了我的手。我們十指相扣,握得無比緊實。可憐的栗子大概被壓扁了。

我目瞪口呆,屏住呼吸。

那個瞬間,我卻想起過去,我曾經怎樣殘酷地傷害陸珏,灌輸給他那麼多悲觀的情緒。他能照單接收這樣的我嗎?

如果陸珏真的理解了我,那他看我,是不是就像在看一個自以為是的小丑?我分不清眼前的人,是那個需要我保護的孤單自閉的陸珏,還是眼前清朗溫暖的陸珏?

心裡的疑惑、驚慌、焦慮和欣喜交織著。我害怕這是真的,又害怕這不是真的。

一番思緒後,我決定不讓我的「複雜」來污染這份純粹。我做了一件女主角會做的事。

我把另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身體前傾,側著靠近他,吻了他。

他沒有推開我。讓時光停留在這一刻吧,我祈禱著。隨後我意識到了自己的厚臉皮,我乾脆一頭埋進陸珏懷裡。歪個頭擠出個眼縫,只見漫天星辰似乎比剛才更濃密了。

「如此閃耀的你們,就是陸珏給我的最好的禮物。」我看著星星這樣想。

回家前,我把為陸珏準備的生日禮物拿出來——一雙有我倆手繪頭像的白球鞋。

一年後,他穿著這雙白球鞋來參加了我的高中畢業典禮,也是高考前的誓師動員大會。

那時我還是不適應出現在這樣的場合。在這之前,我對著陸珏已經翻來覆去念了八百遍演講稿。

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在我講話時低著頭,而是目光如炬地看著我,依舊微張著嘴,即便我卡殼了,也還是擔當著最專註的聆聽者。

一開始這讓我很不習慣,甚至想要逃避。我在乎他的看法,我不想讓他看見我醜陋扭曲的樣子。

「你背過去,別看我。」我對他說。

他背轉身對著牆,在空中用手語比划了一句:「你很棒,辛苦了。」

我念不出來稿子,不是因為失語症再次突襲我,而是因為我哽咽了,眼淚一滴滴地落在了稿子上。這麼多年,第一次有人明確對我這樣說。

演講那天,我們手牽手進禮堂。他的白球鞋穿了近一年,也沒磨破,光潔如新。我在老師和同學的詫異中走上講台,平復一下緊張的心情,我嘴上終於蹦出了稿子上的字。

陸珏站在最後一排,對著我,用手語比劃著我的稿子。大概「陪練」的過程,他也爛熟於心了。

奇蹟般,我能脫稿演講了,雖然依舊磕磕絆絆。我看著台下烏烏泱泱的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

「辛苦你了。」下場前,我這樣對自己說。

我的媽媽和班主任老師,眼睛通紅,而陸珏,給了我一個大大的微笑,一個真正的微笑。

他又比划了一次:「你很棒。」

我愛你,再見

我為高考忙得不可開交,而陸珏也要去英國學畫畫了。這是阿姨一手操辦的。我很尊敬她,我也覺得這對天賦異稟的陸珏來說,是最好的選擇。

阿姨在整理作品集的時候,來徵求過我的意見,其中不乏一些陸珏小時候的作品。我看著那一張張畫作上的簽名,不由得悵然若失。其實大部分是我的代簽名。

小時候,我想教他寫字,在他的每一幅畫作上,幫他簽名。時間長了,他會在後面模仿我的筆跡,就這樣,他學會了寫自己的名字。

「阿姨,其實我手裡有一幅陸珏小時候的畫。我覺得畫得很好,不過我想自己留下來做個紀念……您看可以嗎?」我醞釀半天,支支吾吾開了口。

阿姨停下動作,突然眼泛淚光,摸摸我的頭,對我說:「當然可以了。這些年謝謝你啊,你也辛苦了。」

和陸珏重逢時,阿姨就拜託我,希望我能幫助陸珏,不管在畫畫上還是社交上,她想等陸珏再好一些,送他出國念書。

現在,陸珏的情況已經好到能出國念書。我知道自己應該為陸珏全家開心才對,可我卻感到一陣悲涼,似乎心裡下起了瓢潑大雨,雨水不停地堆積,蔓延至嗓子眼卻終究沒有溢出。

我意識到我們剩下的時間有限,複習也變得心不在焉。我佯裝鎮定,像往常一樣和陸珏約會,有時候會看著他發獃。

他與平時沒什麼兩樣,我想他可能不明白「分別」的真正含義,或者他還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我像過去一樣,莫名其妙地生氣。

為什麼他可以這樣若無其事?而我只能獨自煎熬?走出畫室時,他又一次牽起我的手,我直接甩開了,破門而出。我不想再在他面前哭,最重要的是,我怕自己會挽留他。

我又一次陷入瘋狂的學習,斷絕了和所有人的聯繫,包括陸珏。直到阿姨再一次找上我家,她似乎比前一陣子憔悴了許多:「陸珏現在不吃不喝。又開始躲著不見人了。」她語氣很無奈。

「我跟他說說吧,我去勸勸他。」這一次我沒有逃避,主動請纓。

好一段時間沒見他,我的手有些發抖,握了握脖子上的星星吊墜,覺得有點冰涼刺手。那是觀星之旅不久後,他送我的禮物。

我來到他家,繞過一塊塊畫板,走近他慣常躲避的角落。他瞪了我一眼,只說出一個字:「走。」

我試圖接觸他,卻被他推倒在地。我知道如果這個時候走了,就會永遠失去他。我從地上起來,半跪著猛地把他抱住。

他掙扎了一會兒,捶我幾下,很疼。我沒有鬆開,開始啜泣。

「騙、人。」陸珏聲嘶力竭地喊了出來,但不再推開我。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一直重複著這句話。

其實我從來沒有想過與陸珏天長地久,甚至我一直在幫阿姨推進陸珏出國的進程。只是這一天真的來臨,我還是沒有做到淡定優雅,好聚好散。

「以後你要拿出更好的作品來見我,還有就是……不要忘了我……」一直與人保持清冷疏離關係的我,第一次感到被人遺忘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加油。」這是我能說出的最有正能量的話了。我像小時候那樣輕輕地拍拍他,告訴他:「一切會好起來的。」我何嘗不想留住他,何嘗不知道此次分別,再見不知何時。

尾 聲

高考完,我去陸珏家幫他打包行李,送他去機場。陸珏一路一直低著頭,就像我第一次見他那樣。

我拍拍他,對他笑笑,厚臉皮地為他唱了首野菊花樂隊的《你不要擔心》,唱有旋律和節奏的歌曲,對於我反而容易一些。

我很早之前自娛自樂寫了中文版的詞,以前為他唱過一次,這次,是真的應景了。所有我想說的,都在這首歌里了。

作者圖 | 自己填的歌詞

終於到了徹底離別的時刻。他們一家人辦完所有手續準備離開。阿姨擁抱我,我又擁抱了陸珏。

過安檢後,在五十米開外的距離,他用手語對我比了一句話——「我愛你」。這是我最後從他那裡接收到的信息。

我對他笑了笑,揮手告別。在他轉身後,我才用手語回答了他——「謝謝」。

陸珏一家移民後,我們就斷了聯繫。

他在國外學習畫畫。後來我在某個外網網站上看到過一個插畫師的作品,我一眼就認出右下方那個熟悉的簽名,來自陸珏。他雖然不是知名畫家,也算是有了自己的事業。

我考上了重點大學,後來又被保送到北大讀研,但人生依舊諸多不順,我做過記者、律師助理,現在在做市場管理工程師。一個曾經話都說不出的人,卻一直選擇靠嘴皮子謀生。也許是始終放不下自己的缺陷,想要證明什麼。

作者圖 | 研究生畢業時,和媽媽在北大前的留影

過程中,因為說話結巴,我被採訪對象奚落過,在律所差點輸了官司,談合作時丟過客戶。我也能想像,陸珏現在生活里的種種不便。但每次倒下,我內心都清晰地知道,爬起來吧,人生還要繼續。

前幾年回家,錄像廳早已不在,打聽了下,老闆關了過時的錄像廳,開了間書屋和咖啡館。我們吃了頓飯,喝了酒,談了電影。聊天中他告訴我,當年我總往錄像廳跑,他看我不會說話,又喜歡電影,專門留出一個單間隔廳給我,避免我跟其他看黃色錄像帶的大人一塊。

「不過那時,你媽經常來店裡找我吵架。」

我心裡觸動,那一刻,我發現自己還算幸運。

最後,老闆問我:「你看著不錯……那個孩子怎麼樣了?」

我沖他笑了笑:「都好。我們都好。」

我們已經戰勝過最強大的厄運。以後即便有不好的地方,也沒什麼跨不過去的吧。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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