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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溺水

強がり隠した涙の痕に

気づかないそぶり 肌を重ねる 夜は

淺い眠り繰り返しながらも

隣の存在を確かめているんだ

rainy day oh rainy day

大人になりきれなくて

「在聽什麼歌?」

上原順手摘下高柳一側的耳機,放到自己耳朵里。

「沒什麼......普通的流行歌曲而已。」

繼續隨著音樂節奏規律地敲擊鍵盤,高柳隨口答了一句,玻璃鏡片映出一方灰白色的屏幕。

對於高柳而言,寫瀨之內那份報告並不是什麼沉重的任務。必要的時候,他會停下來翻看旁邊的紙質材料,用鉛筆簡單做出標記。這樣的情況很少,少到讓上原不由得懷疑高柳已經將那疊資料倒背如流,那偶爾的翻動僅僅是因自己不自信的確認。

「嗯......沒聽過。」聽了好一會,上原砸了咂嘴,把耳機塞了回去,「話說,還沒弄完么,已經是最後的下午了。」

「還差得遠呢。比起補完這份報告,改正千......改正瀨之內前輩完成的部分才是真正的苦差事,」高柳調整了一下耳機,十指依舊飛快,「錯字和病句累計如山啊。」

「喔,明明在國外呆了那麼久,還能正確使用日語——不過,你這是在做什麼無用功啊……」

上原彎下腰擠開高柳,接管鍵盤。

「誒?」

「……T、A、M、E……」

「不不不,給我等下,」高柳小小地愣了一下,迅速奪回了電腦的使用權,「為什麼又要改回來?我可是剛糾正完啊!」

上原嘆口氣。

「你是白痴嗎?那個公主能寫出一份一點錯誤都沒有的報告?」

「……」

「這不就是為別人抄答案,結果把自己名字寫上去了。」坐回沙發,上原看著困惑不解的高柳,「不要問這麼白痴的問題。對了,你記得把自己寫的部分改出錯來。」

「這算什麼……」

「加油吧。誰叫你管這閑事,也並不清閑吧?啊,說起來我忘了問了,面試怎麼樣?」

「嗯……一言難盡呢……」

高柳敲字的手稍微頓了頓。

「為什麼?」

「說什麼為什麼……」高柳回憶起柳原滿是要挾意味的笑容,用拇指的側面輕輕摩挲按鍵,「吶,前輩……我說不定惹上了一個不得了的棘手傢伙……」

「棘手?」

本來是與並不熟悉的前輩一同面試,結果自己慘淡落選。然後,再度通過在異國認識的和紗姐,與前輩有了莫名其妙的接點。最終,雖然沒被選上,但成功被前輩相中,並被坦白對自己存在多少算得上奇怪的興趣。

太難以說明了啊,這。在腦海里梳理了一遍前因後果,高柳打消了緩緩道來的念頭。

「嗯......簡單來說工作找到了,是個很棒的機會。但是……因為僱主的種種緣故,果然還是有點猶豫。」

高柳試著用儘可能避開細節的簡短話語說明情況。

「什麼?找到工作了?你?」上原似乎對此結果大吃一驚。

「那麼吃驚算什麼!我也沒有那麼糟糕吧!」高柳沒好氣地回了一句。他就那樣氣鼓鼓地對著屏幕煩惱了一會,下一句話的語氣又不由自主地軟弱下來,「嘛......雖然到了最後,算是僥倖......」

「果然。」上原露出早知如此的表情,旋即思索著喃喃自語,「……果然嗎,神埼那個老太婆是個正太控……」

「……」

失去繼續解釋的動力,高柳默默調高耳機的音量,繼續投入到委託中。

「怎麼了,老師?」

「突然有奇怪的感覺......」在距離不遠的某個酒吧內,神埼忽地皺了皺眉頭,「沒事,不用管這個。」

受到神埼邀約來到酒吧的柳原,正與這位曾經的師長聊著閑話。

「已經訓練兩天了,感覺如何?唱唱跳跳什麼的並不像看上去那麼輕鬆吧?」

「是的呢......」柳原苦笑著回答,「被田村先生毫不留情的訓斥了......」

「田村那傢伙,像個老媽子一樣呢。」

神埼隨口調侃自己曾經的下屬。

「怎麼那樣說……田村先生只是非常認真而已。」

「不過總是會嫌他多管閑事。」

「和老師您完全是兩個風格呢。田村先生能為我的事情這麼上心,我很感謝他。」柳原歪著頭,嘆了口氣,「但願我不會讓他失望啊……」

面對神埼,柳原反而變得輕鬆。大概是因為曾經一直接受她的訓導,加上自己有意無意在私下結交的緣故。柳原對這位導師懷著近似於面對可靠長輩的親近情感。

「自我感覺,還是差了一口氣嗎?」

「嗯……硬要說的話,確實是這樣。」

侍者在兩人身前的吧台上分別放下冰葡萄酒和現調雞尾酒。柳原沉吟著,輕輕用食指敲擊玻璃杯的杯底。在酒吧刻意迷離的燈光下,酒精中沉積出不同的色彩。

「明明心裡知道該怎麼做,也不是說身體素質不行。但是......總是無法表現出來。」輕輕抿了一口雞尾酒,柳原有些疲憊地垂下眼帘,「嗯......感覺就好像身體覆蓋著薄薄一層由海綿構築的外殼。雖然輕飄飄的,並不沉重,但很乾燥。無論我怎樣傳達自己的感情,都會在穿過這層海綿時被吸干水分,僅僅留下「啊,我想要表達悲傷」,像這樣令人尷尬的乾癟意圖。」

也就是說,終究沒法唱出暴風雨般的歌聲。對比兩次的現場,柳原不由得感到一種被掏成空腔般的落寞。

「啊,老師能理解我的意思吧。突然提起海綿什麼的,是不是有點奇怪呢......」

神埼微微點頭。

「我理解。這倒不是什麼嚴重的問題......但是,在考試的時候完全看不出來。」

「雖然這麼說可能讓您失望......不過,那果然是超常發揮。」

自嘲地笑笑,柳原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苦澀的液體順著食道滾落,帶來輕微的灼燒痛感。

「那麼,再來一杯?」

「可以嗎?」

「不用太拘束。」

「那就拜託了。這次要度數低一點的。」

侍者答應一聲,將空玻璃杯放在柳原的吧台前。隨後,侍者優雅地律動右手,加入色彩繽紛的各式液體或粉末,同時用左手的玻璃棒輕輕挑動杯中的液體,讓層層的色彩或融合、或涇渭分明地劃開。

柳原這才注意到,眼前的侍者似乎十分年輕。約莫與自己差不多的年齡,甚至還要小些,手法卻絲毫不見生疏的特徵。她沉浸在自己調酒的過程中,行雲流水般的手法,彷彿正在空中描繪畫作。

「果然……我還差的遠呢。」

柳原支起側頰,瞳中流動著行將消散的絮狀色彩。

「啊,發現錯字。」

「……那是我故意的啊。」

被上原突然的大喊大叫嚇得略一停滯,高柳回過神來,煩躁地嘖了一聲。

「這可不行。快點改回來。」上原不依不饒地說。

「折騰人也請適可而止。分明是你叫我故意留些錯誤的吧?」高柳停下手頭的工作,忍無可忍地下達了驅逐宣言,「可以請前輩出去一會嗎?約會也好排練也好幫我買點菜回來更好,總而言之麻煩前輩您不要繼續給我添亂了。」

「我可是一片好心啊。」

長長嘆了口氣,上原伸手摘下高柳的耳機,嚴肅地看著對方的眼睛。

「你給我聽好了高柳。寫錯了,和寫對了再故意改錯是兩碼事。」

「哈?」

今日第二次,高柳被邏輯崩壞衝擊。

「就算要扮演錯誤的角色,也要時時刻刻提醒自己本來正確的樣子。」上原循循善誘地解釋,「很簡單的道理吧?否則,作為演員遲早會退步。」

「這算什麼......」

「算我對你的表演指導。我說,你想成為優秀的演員吧?」

在最後,上原故意拋出了殺手鐧。

「......」

望著對方閃動著認真光芒的雙眸,高柳呆了一會兒,沉默地轉向電腦。

游標在屏幕上不停歇地閃動著。先刪掉兩個位元組,輸入正確的語法,再連敲三下刪除鍵。最後,重又恢復錯誤的原狀。

認真做完這一切,莫名感覺自己失去了什麼的高柳靠在椅背上,出神地看著熒幕。

「.......感覺好白痴......」高柳發自內心地感慨。

上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是呢。」

「......前輩果然是在故意折騰我吧!!」

「柳原,你去過大海嗎?」注視著侍者的演出,神埼輕鬆地向柳原拋出問題。

「高二暑假的時候,和朋友去過一次沖繩。」

稍微有些意外,柳原略一思忖,回答道。

「有潛水嗎?」

「嗯。」回憶起被碧藍包裹的感觸,柳原輕輕點了點頭,「還有印象呢......沖繩的珊瑚礁和魚群。色彩斑斕。」

「有沒有往更深的地方去?」

「更深的地方?」

柳原不禁抬起頭。

「對,更深的地方。也就是海底。」用食指在空中划了個圈,神埼合上眼,慢慢描述自己所想,「上邊看不到光,下邊看不到珊瑚,也聽不到聲音。在一個活物都看不到的陰暗海底,張開四肢後,視野的縱深只剩下五厘米左右的黑暗,連自己的存在都無處可尋。」

「......沒去過呢。聽著有點恐怖啊,這樣寂寞的地方。」

在腦海勾勒深海的場景,柳原由衷地回應。

「有時間去一趟吧。」收回手,神埼小口小口地啜飲,「的確很寂寞,但,正是因為什麼都沒有......才能真真切切地意識到,名為「自己」的這一概念有著什麼,正以某種方式存在著。」

「某種方式?」

「嗯,「某種方式」。」神埼點點頭,「包括你所說的那層海綿在內的「某種方式」。」

「......我不是很明白。」

「這就是了。」

神埼唇上釀出一絲笑意。

「如果無法傳達自己的感情的話,那並不全是你的問題。」

「欸......?」

「海綿,從來都是兩層的。」

看到神埼向自己這邊伸出手,柳原下意識閉上眼向後躲避,旋即意識到神埼僅僅是將食指輕輕點在自己的額頭。

「你一層,我一層。」保持著這個姿勢,神埼用另一隻手撐起臉頰,眼角的皺紋蕩漾出淺淺笑意。

「讓自己不被它影響的辦法,就是放任自己浸入危機四伏的大海中。僅此而已還不夠,還要將對方拽入與自己同樣的深海。為此,你需要清晰的了解自己有什麼。」

然後,逐漸在食指上增加力氣,神埼的雙眸中清晰地映出柳原的面孔。

「唯有這樣,才能讓自己僅有的那些事物……在他人的海洋中,洶湧澎湃。」

「啊啊,真是凄美,又一次的輪迴。這個設定竟然是原本就有的啊。人類少年與非人之鬼......感覺上與普通的民間傳說有點不同。」

一邊對照著原版傳說一邊翻看《雨月山之鬼》的劇本,上原忍不住感慨。

第一幕和第二幕是帶著懸疑氣質的志怪傳說,通過融入輪迴的要素,讓兩幕間建立了銜尾蛇般的結構。

「嗯。很不一樣。在眾多民俗傳說中,這也是極為異色的存在。改編只是放大了這一點。」

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高柳隨口回答。

「異色?」

「沒有一般傳說中懲惡揚善的價值判斷,人與鬼之間的關係徹底服務於love story的部分,衝突的重點完全轉移到情感......換句話說,是無對無錯的徹底愛情悲劇。」

將剛錄入完成的一段內容複述下來,高柳不加停頓地敲擊鍵盤。

「真是奇妙……當然,最異色的部分還是這裡吧?民俗傳說,竟然還會牽扯上外星人這種sf標配的設置。」

這麼說著的上原一口氣翻過講述前世的第三幕,來到終幕。

據說,鬼的正身是宇宙間的遊獵民族,原版的傳說中也留下了這樣不太可靠的記錄。這讓上原有些驚訝。

「但是,意外的能自圓其說吧?」高柳的話語中帶上了些許笑意。他暫且停下手上的工作,轉過轉椅,等待上原的感想。

「......確實如此。原版的傳說是這樣的么……」

然後,果不其然,在合上書的那一刻輕聲慨嘆。

「看完了?」

「嗯。誌異與SF根本是不搭界的事,為最後展開鋪下的伏筆也少得可憐,但......」

「莫名其妙的外星人,莫名其妙的前往宇宙。我第一次看的時候,也覺得這算什麼,明明一直都不是這樣的風格。」一遍說著,高柳隨手摘下眼鏡,仰靠在椅背上,按壓鼻樑兩側鏡框留下的痕迹,「但是,真是浪漫。很難想像,在荒野的怪談傳說中竟然藏著這樣的故事。」

「是呢......無法想像,但如此耀眼。」

上原嘆了口氣,輕輕放下劇本和傳說的資料。

傳說的結局,是面對選擇的二選一。

為愛捨棄人類的身份,彼此扶持,在永遠失去意義的宇宙慢慢變質,直到徹底失去自身存在的意義;抑或是互相吞噬,讓戀情於夢幻般的瞬間化作糜爛的紅塵,在愛意的頂峰,作為人類重歸於虛無。

換言之,即為安樂死與永生。

「虛無的世界、與化作虛無嗎......」

「永恆的愛與極致的愛......相比之下,果然還是一次次輪迴的愛最為溫柔吧。」

時間在風鈴晃動間流淌,劇本被拂得紛亂,一頁頁泛黃的紙翻過。蘊著如深海般沉鬱的悲傷,念白化作汽泡,將浸入文本的讀者緩緩地、溫柔地包裹其中。

「輪迴......無盡的死亡,也算得上是溫柔么。」

「......嗯。」高柳輕輕頷首,「對我而言,這很幸福啊......只要,永遠都不會結束的話。」

夕日的陽光,在房間內渲出溫暖的顏色。

「......那麼,最後的結局究竟是什麼?」

過了好一會,上原繼而問道。

「沒有結局,結局就是選擇——或者說,傳說的結局是這樣的。畢竟,如果這個傳說是真的,做出選擇的人早就消失了。」

「也是......」

「但是劇本不能寫成爛尾作呢。」

高柳戴上眼鏡,拿起劇本,念誦故事的尾聲。

這一段落,原本是鬼的獨白。

當黎明之時,啟明星被染成酒紅色

曾有一束光孤獨地前往遠方

那便是過去的我吶

——好啦,客官大人

您聽了這麼長的故事,對小女子我,現在作何感想呢

哎呀......客官大人

您......這是在害怕我么

真叫人傷心吶

已經無需恐懼了喲。小女子我呀,是不會吃掉客官大人您的

要問為什麼、嗎

因為,客官大人啊,我呢,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滿足了呀

小女子我得到了,在太空中無盡流浪的我們的——

「究極之愛」呀......

「這是千晶姐補上的結局。如果是前輩的話,應該能感受到吧,千晶姐念誦出這些台詞的情景。」

似乎是被勾動了回憶,高柳輕輕垂下眼帘,把劇本重又交給上原,站起身。

「我用下衛生間。」

「根本沒法忘記啊......」在高柳走後,上原低聲自語。

——與「鬼」真正的初次見面,讓所有在場的觀眾,浸入到那位「客官大人」的心境。

因為,獨自綻放的鬼,終於在落幕之時展露危險的尖牙。

黑髮散落,鮮紅的布巾鋪在榻榻米上。釀著誘人心碎的緋色的一雙豎瞳流轉星點淚光。紅唇白齒間摩挲出的芬芳,在精心布置的舞台上渲出妖異奢靡的光彩。

「您......這是在害怕我嗎

真叫人傷心吶」

這麼輕輕說著的鬼,溫柔地用雙手撫過「客官大人」的面頰,話語卻彷彿是從無數光年外遙遠星空的迴音。

——怎麼可能不害怕呢。

上原沉默地回憶著,忽然注意到手邊染上一縷夕日輝光的頁角。

——因為,即使台下的觀眾不害怕鬼......也會對披著鬼皮囊的「她」心懷恐懼吧?

「那麼......瀨之內那個外星人所看到的,究竟是什麼樣的結局......」

溫柔的音樂聲響起。旋即停止。

高柳放在桌邊的手機響起鈴聲。

「還有一件事,老師。」

「是想問高柳那孩子?」神埼的冰葡萄酒逐漸見底,臉頰也蒙上淡淡一層紅暈,「我從田村那裡聽說了,你打算在特典里用他的事。」

「老師您不會生氣吧。」柳原枕著右臂,口齒有些含糊地發問。

「不會。說得很清楚了吧?那些事都由你自己決定,不要指望我像田村那樣。」神埼嗤然一笑,「而且,倒不如說正合我意。」

「誒......?」

雖然是出乎柳原意料的話語,但,終究沒能讓已經疲憊不堪的精神再度振作。

「當然不可能心甘情願放走的吧?畢竟是能唱出那樣歌聲的傢伙。」

「可是老師也拿他沒辦法。」柳原小聲說,「畢竟那傢伙,一心只想成為演員。」

「那就讓他做演員好了。」注視著自己杯底微微搖晃的冰葡萄酒,社長的笑容越發飄渺,「只要騙他簽約,最後有的是辦法「合理合法」地讓那孩子受我擺布。」

「……等一下。」吃力地轉動已經不太清晰的大腦,柳原遲緩地思考,「既然這樣,為什麼老師要對高柳他說那種話?如果您乾脆同意讓他作為演員簽約......不不,在那之前,「合理合法」的意思是......」

「第二個問題......嘛,等柳原醒過來後,一下就能明白吧。」

「......這是。」柳原眼神逐漸迷離,「什麼、意思......」

「至於第一個問題的答案,是秘密。」徹底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神埼的話語中浮現出某種特殊的情感。

輕輕順著柳原略帶捲曲的頭髮,過了一會,神埼伸手確認到了柳原安穩的呼吸。打開手機,神埼掠過未讀郵件的提醒,直接撥出了某個號碼。

「「冬之物語」......嗎。」

回憶起什麼,在電話接通前,神埼輕輕嘆了口氣。

「現在有時間嗎?高柳?」

電話那頭傳來的,是一個有些低沉的女聲。

「抱歉......高柳他在衛生間。」上原微微愣住了,「請問您是?」

「喔,是上原你啊。」聽到上原的聲音,對方的話語中帶上了一絲笑意。

「......神埼老師。有何貴幹。」

然後,根據那份熟悉的笑意,上原得出了結論。

「別生氣。」神埼輕笑著說,「話說在前頭,你讓我說的那些話我可一字不落地轉述了,也並沒有直接錄用他。」

「......反正你總有辦法對吧?」

「笨蛋徒弟最大的問題還是不長記性。」

「把高柳介紹過去,我可是期待老師您能遵守承諾呢。」上原毫不留情地反擊,「是我要求太高了嗎?」

「這可不是對老師的口氣,虧我待你這麼好啊......還送了你那瓶冰葡萄酒。」

似乎是感到懊悔,神埼惋惜地長嘆一聲。

「多虧您出色的新下屬,那瓶冰葡萄酒已經漂亮的灌入下水道了哦。」

「噗,那是發生了什麼啊。」

聽到這話,神埼開心地大笑。

隨後,她切換語聲,低聲細語。

「不考慮下么?回來我這裡繼續和我學習的話,把高柳交給你調理也沒什麼。」

「沒可能。直接給我把高柳還回來。」

上原斬釘截鐵的回復。

「現在還在做劇團嗎?那個叫瀨之內的女孩真的把你迷得神魂顛倒啊......」

「不懂得瀨之內魅力的你才是可悲。」

「我可不是說那個......」神埼又一次輕聲笑了,「我有去看過喲,你們的演出。」

「偉大吧。」

毫不掩飾地,上原使用誇張的形容詞稱耀著自己的劇團。

「虧你說的出來,沒有自知之明嗎。」聽到這話,比起嘲笑,對方的口吻更像是難以置信,「那女孩的魅力根本不需要我來理解。倒是你,你不會真的覺得,就現在自己那點三腳貓的舞台設計,能讓那女孩展現全部的光輝吧?」

被同樣絲毫不掩飾惡意的刻薄話語,擊中唯一的痛處。

上原咬著牙,過了好一會才勉強開口。

「......多管閑事。」

「嘛,總之,今天我不是為了你打這個電話,不提這些。」切換了話題,神埼轉而說道,「幫我轉告高柳,讓他來我這裡,地址我待會發給他。」

「哈,潛規則嗎。」

「變成骯髒大人的思想了誒。明明以前和我學習的時候還很可愛來著。」

「真是倒人胃口的話。」上原抬起頭,看到剛從衛生間走出來,滿臉不明所以的高柳,「要說什麼你自己去說,他出來了。」

「誰?」

遠遠地,高柳用口型問。

「神埼。」

「欸?」

高柳不禁大吃一驚,趕忙接過手機。

「神埼老師......?」

「喔,總算出來啦,高柳。」

「啊啊,我在我在。請問,您找我有什麼事嗎?」

「稍微有事要拜託你啊。」

收斂起先前的笑意,神埼在那邊似乎很是傷腦筋地長嘆一聲。

「柳原她醉倒了......但我接下來還有個企劃會議,也沒個可靠的人幫忙。真是沒辦法,能不能請你幫我把她送回去呢?」

聽到這話,高柳不禁獃滯地張大嘴巴。

「......哈?」

突然接到電話。

春希的臉上,浮現出很不自然的神情。

瀨之內托著腮,靜靜端詳著春希多少稱得上手忙腳亂的神態。並沒有完全弄清楚狀況,但聽起來,不是和泉千晶應該出場的時間。

所以,她站起身,乖乖地穿上自己的大衣。

「啊.......」

輕輕敲擊對方的肩膀,得到了意想之中的回應。

「再見啦。」

拿出溫柔的演技,和泉千晶一邊讓面頰上浮現柔和的笑容,一邊「掰掰」的揮著手。

「你不用這樣,我已經拒絕了。」

春希一愣,旋即捂住話筒,對千晶小聲說。

「對於現在的春希來說,我覺得不拒絕比較好。」

同樣小聲回答,千晶轉過身,慢慢朝著門口走去。

「吶......和泉。」

「你周圍的人真的很有趣呢,春希。」

打開門,寒冷的夜風迎面吹來。

冬日的夜空,似乎較其它的季節要輕盈許多。和泉千晶微微眯起眼,眺望遙遠的星。

「真的好有趣,這種單純又複雜的關係......總會讓我心跳個不停。真的讓我學到了很多,幾乎就沉迷其中了呢。」

「誒?你說了什麼?」

「我是說,我果然還是喜歡春希呢。」

轉過身,輕輕把雙手搭在身後。背對著夜色下的東京,和泉千晶再度展露溫柔的微笑。

「哎......你,果然把我當成傻瓜了啊。」

一隻手撐著門,北原春希無奈地嘆了口氣。

「不是的,我喜歡那種......會照顧人的人喔。」

然後,閃耀著星空一般,千晶的眸子中兀地流轉出某種動人的情感。

往前踏出一步,貼近到能從對方的瞳中看出自己神情的距離,用暖和的雙手捧住春希的面頰,千晶柔聲細語。

「雖然嘴上啰嗦,總是抱怨不停,可是,卻絕對不會拋下我不管。」

似乎是感到難堪,春希不由得露出慌亂的神情。

——哎呀......

「如果能對每個人都平等的給予溫柔,而唯獨我的時候能多分一些,那就太棒了呢。」

看清春希瞳中自己的神情後,瀨之內不由得小小吃了一驚。

——我現在應該拿出,和泉千晶的演技才對呀......

「不要...開玩笑了。」

——為什麼,我會為他害羞的樣子,感到高興呢......

「你覺得是在開玩笑嗎?」

「.......」

應該是在開玩笑呢,我這人。

「.......不過我還真是在開玩笑。」

「我說你啊......!」

即使不是開玩笑,也只能是在開玩笑......嗎。

「那麼,再見啦。」

再度輕輕揮了揮手,轉過身,瀨之內卻沒能很快趕走自己的笑容。

心臟稍微加快了些。臉頰也略略發燙。

會不會藏不住呢......

雖然並不是沒有這樣的擔心,但瀨之內僅僅是不安了一瞬,便把這份心情丟到九天雲霄之外。

因為,沒關係的。就算不去抑制住這份情感也沒關係的。瀨之內想。

——畢竟,對於自己(瀨之內晶)而言,就算是貨真價實的情感,也可以輕鬆地轉化成作為演技養料的偽物吧?

面容隱沒於樓道拐角的陰影中。

腳步輕快,瀨之內晶沿著樓梯,放任自己一步步向下沉沒。

「最後還是要我來救火......唉。」

目送高柳離去,上原接管電腦,長嘆一口氣。他想了想,隨手取來筆,在劇本的背面寫下歪歪扭扭的字跡。

人類與鬼的love story。

用筆頂住下頜,上原沉吟許久,劃掉了「鬼」與「love story」。

「明明是人類與鬼的love story......為什麼,最後舞台上只有鬼的演出呢。」

輕輕念叨著,上原在字跡上方用雙箭頭連接「人類」與「鬼」兩個單詞。

「唔……」

然後閉上眼,去想像著,一點點捨棄人類的形狀,逐漸在輪迴中成為鬼的那個少年——

「沒有人類存在的理由,究竟......」

——做不到。

察覺到違和感的瞬間,上原睜開眼,下意識看向先前高柳所在的那片虛空。

——因為,做不到。

「和「那傢伙」演戀愛對手戲,真的有可能嗎......」

「所以說,為什麼讓我來啊?!」

高柳扶著膝蓋,氣喘吁吁地發問。

「你看,沒有比你更合適的人了吧?」

「......哈?」

「我認識的人里和柳原她熟悉的只有你一個。」神埼不在意地說著,慢慢收拾好隨身物品,站起身,「而且,柳原現在對你很重要,你沒法丟下她不管吧。」

然而意外的,神埼穿了身休閑松垮的運動服,半點看不出參加會議的正式感,更像是要去進行夜間跑步的樣子。

「.......某種意義上倒是沒錯。」

只好無視這一點,高柳嘆了口氣,順從地接下任務。

「那麼拜託了。」

沒有表現出任何其它的想法,似乎僅僅是交接「照顧柳原」這項工作一般,神埼輕輕點了點頭,便披上大衣向酒吧外走去。

目送神埼離去,高柳將目光投向癱倒在桌子上的柳原。

「......不不不可不可以稍等一下?!」

然後,高柳不禁慌亂地叫住作為年長者的神埼。

「?」

「我......不是很清楚要怎麼做......」

面對神埼疑惑的視線,高柳只能為難地低下頭。

「把她送回去啊。」神埼輕輕歪了歪腦袋,「不會動什麼歪腦筋吧。我可是很相信你的,那種人畜無害的感覺。」

「當然沒有。」高柳否認,隨後小聲解釋,「但是,我沒有照顧醉酒的人的經驗啊......」

「不用擔心會發生什麼鬧劇。與其說是醉了,倒不如說是累到睡著了。」轉過身,神埼把手放在外衣口袋裡,遠遠看了眼熟睡的柳原,「畢竟高強度練習了整整兩天,幾乎沒有睡覺啊。」

「兩天嗎......」

再度看向柳原熟睡的面孔,高柳稍微有些吃驚。

也就是說,在接下企劃的第二天,就開始馬不停蹄地練習了么。

「很拚命喲。」似乎察覺到高柳所想,神埼淡淡地補充,「和你不同,那孩子的機會是她自己爭取來的。拼上自己的性命爭取。」

「......」

對比起神埼對自己的評價,高柳只能沉默不語地目送神埼離去。

「拼上性命嗎......」

神埼走後,高柳在柳原旁邊的位置上就坐。

柳原正趴在木製的桌面上,交叉雙臂,用右側的胳膊枕著頭部。已經陷入平穩的深度睡眠中,讓高柳實在不忍打擾她。

就在這裡等一會吧,高柳想。

相比平日,今天柳原的妝容似乎更為艷麗一些,能清楚辨認出淡色的眼影和與柳原相稱的唇色。琥珀色的耳墜垂落,透出精巧的人工質感。

但,同時也十分自然。呼吸平穩,長長的眼睫毛隨著呼吸規律性地微微顫動。似乎是夢見了什麼,小巧的鼻子微微皺著。散開的黑髮如滿溢出來的墨,順著多少顯得單薄的軀體滑落。

——只憑藉自己的能力,我到底......能做到什麼呢......

高柳收回有些失禮的目光,一邊等待柳原醒來,一邊緩緩思考。

——如果還是什麼都做不到的話,又打算撇清責任遠遠逃開,讓別人獨自留在舞台上嗎......

微微攥起拳頭,高柳甩了甩頭,將軟弱的想法趕出腦海。

「那個,先生......」

耳畔傳來了輕輕的喚聲。

「......怎麼了?」

從思緒中回過神,高柳望向一臉歉意的侍者。

「那個,真的非常抱歉......」年輕的侍者似乎不好意思與高柳對視,稍稍偏過頭,「我們這裡不為未成年人提供服務......」

「......」

「有晚飯嗎?」

「......真夠單刀直入的。」

電話那頭的上原嘆息一聲,旋即傳來開啟冰箱的聲音。

「沒有。」

「誒?你們兩個連晚飯都不吃的嗎?」

瀨之內不死心地追問。

「高柳他臨時有事出去了。」上原把自己扔到沙發上,「我待會估計找個地方湊活一下,要蹭飯就別來找我了。話說回來,你不是說過沒有特殊情況不要聯繫嗎。」

「沒飯吃就屬於特殊情況。」

「真夠普通的特殊情況。所以說發生了什麼?正主來了?」

過街天橋上,瀨之內靠著欄杆遙望車流,頭髮被夜風吹得紛亂。回憶起春希瞳中的自己,瀨之內抓緊了胸口的衣服。

究竟算是發生了什麼......還是說僅僅算是玩笑一場呢......

「什麼也沒發生。」過了一會,瀨之內語氣輕鬆地做出決定,「不提這個,高柳不會沒把論文寫完就跑掉了吧。」

「能不能別那麼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上原的話語中帶上煩躁,「已經基本完成了。」

「嗯嗯,真是感謝。」

渾不在意地應付一句,瀨之內旋即被上原訓斥。

「絲毫感受不到感謝兩個字的重量,到底是多沒禮貌的傢伙。」

「那都是團長你慣出來的喲。」瀨之內依舊是一副怎樣都好的語氣。

「你這傢伙啊......」

上原再度無可奈何地嘆息一聲,隨後,電話那頭陷入無言的沉默。

「......我說。」

「?」

屏幕發出的光芒蒼白地刻畫出室內的黑暗,上原眺望大樓間露出的一角星空,過了許久才發問。

「公主......你在watos感覺如何?」

「誒?」

瀨之內歪了歪頭。

「問題奇怪嗎?」

「倒也不是奇怪。但沒想到會突然被問這種事。」瀨之內躊躇半晌,「怎麼說呢......很開心哦。團長你為我創造出這樣一個容身之處,我很感謝你。」

「什麼都不用考慮,只用研究自己的演技,非常輕鬆,就像真正的公主一樣。如果沒有團長的話,我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難得少有的,瀨之內的話語中沒有摻雜太多謊言。

「除此之外呢。」

「什麼意思?」

除此之外?瀨之內的聲音夾雜著些許困惑。

「......當我沒說好了。」

躺在沙發上,突然感到疲憊湧上心頭,上原慢慢合上雙眼。

「好了,晚飯你打算怎麼解決?」

「打給老媽問問看咯。」暫且放下疑問,瀨之內將視線轉向天橋下的行人。

「實在不行,我可以請你一頓。僅限今晚。」

「心領了,如果不行的話......」話說到一半,瀨之內語氣突然一變,「喂等下,先老實告訴我,高柳到底幹什麼去了?」

「工作吧,大概。」上原隨口回答。

「工作.......是指什麼?」

手機單調地響著掛機的提示音,注視著天橋下艱難背負某位女性前行的高柳,瀨之內愣在原地,表情瞬間變得無比豐富。

「......高柳?」

「啊,柳原前輩,你醒了?」

高柳有些吃力地偏過頭,看著背在背上的柳原。

「身體好僵硬。」還犯著迷糊的柳原小聲嘀咕。

「哈?」

「完全感受不到海綿那種軟乎乎的感覺。」

似乎並沒有對被高柳背著這件事感到憤怒或疑惑,柳原放鬆地垂下雙臂,將自己的重量完全託付給身下的高柳。

「不要用抱枕的標準來要求我啊。」高柳無奈地搖了搖頭。又走過幾個路燈的距離,他停下腳步,再度開口問道,「我說前輩,是這裡沒錯?」

「這裡是......哪裡?」

「之前告訴我的地址......前輩該不會是喝醉了吧。」

「完全沒有哦。」

明顯是醉了。高柳在內心默默吐槽一句。

「稍微睜開眼看一下啦。眼前的公寓樓。」

很標準的四五層高的老式公寓,在昏黃的燈光下,更顯得古舊。牆皮開始脫落,過廊里的燈也壞掉了一小部分,未能及時維修。遙遙觀察一遍,幾乎可以想見其中並不寬敞的空間。

這樣的樓房在小區中還有幾棟。不過對於高柳而言,首先要確認的倒不是柳原住在哪一棟,而是柳原是不是真的住在這個小區里,畢竟,柳原給銀座系的穿著與眼前這裡實在不大相符。

「不要。」

然而,面對高柳的問題,柳原僅僅是慵懶地打了個哈欠。隨後,她稍微蜷起身子,用側頰蹭起高柳的肩膀。

「等下前輩,很癢的啊......」感受到後頸被柳原髮絲划過的觸感,高柳強忍著說,「快點看一下是不是這棟樓,要抱枕什麼的等回家了就都有啦。」

「唔......不是。」將眼睛眯成一條,柳原吐出白色的熱氣,「再往裡面一棟。」

「啊......在那之前,先把前輩放下來可以嗎?」

「你想說明什麼?」

飄忽的聲線中莫名帶上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沒有那個意思。我的眼鏡起霧了。」

得到來之不易的休息時間,高柳小小地跺腳,向攏著的雙手哈氣。從高柳的那些動作中感到某種不安定感,靠著路邊的電燈桿,柳原下意識往大衣里縮了縮。厚厚的羽絨中,殘留著一些不屬於自己的體溫。

沒有喝很多酒,所以並沒有頭痛欲裂的感覺,只是微微感到沉重。記憶還連貫著,但像是被用鋼砂磨過的玻璃封住,僅能回憶起有些遙遠的交談聲。

熟悉的小區,熟悉的昏黃燈光,熟悉的車流聲,熟悉的冬夜涼意。

用食指輕輕敲擊側額,柳原仰起頭,意識一點點清晰。

「所以......高柳為什麼在這裡?」

然後,後知後覺地發現怪異之處的柳原看向高柳。

「是神埼社長讓我來的。」高柳簡短地回答。

短暫交流後,理解了現在的狀況,柳原哈地嘆了口氣。

「直接拒絕就好了啊,那個社長......而且我說,既然是有錢人家的公子,不能叫個計程車嗎?」

「......抱歉。」

似乎是真的沒想到這一點,高柳臉上浮現羞愧的神情。

「就算在意路費的事,一般對方改天也會主動付給你啊。你背著我走了多久?從酒吧一直到這個小區里?」

「嗯......」

「真不敢相信,你是笨蛋嗎。」柳原半氣半笑。

默默接受對方的說教,高柳稍稍低下了頭。

自己是真的在面對不解世事的小孩子么。看著像是在等待訓斥的高柳,柳原忍不住想。

「也並沒有很重......」

「笨蛋。」

剛說出口,高柳的話語就被柳原直接打斷。

路燈的燈光不穩定地閃動,沉默在兩人中持續了一段時間。最終,柳原直起身子,拍了拍衣服的下擺。

「算了,送到這裡就可以了。」

面對這張臉,終究還是沒法發火。

「前輩已經沒問題了嗎?」

「拜你所賜,現在頭腦清醒的很。」略一停頓,柳原抬起眼,「要上去坐坐么。」

「不用......我就不打擾了。」高柳搖了搖頭,然後輕輕欠身道別,「那,先告辭了。」

「嗯......」

眼看高柳向來時的方向踏出腳步,柳原猶豫地抬了抬手,最終又放下。

意識仍像蒙著薄薄一層霧氣,能感覺到重力在頭腔內滾動。儘管很冷,但,尚還沒冷到能催生出移動的意願。

但是,總感覺還應該說些什麼。

莫名的煩躁,柳原下意識咂了下嘴。

「......今天的事,多謝你了。」

「誒?」

這算什麼反應。

「然後,記得工作的事......再忘掉之前的事。」

輕輕偏過頭,避開對方的視線。直到這時,混沌的大腦才模糊地發出害羞的信號。柳原退後半步,轉過身,將稍微染上茜色的雙頰藏在黑暗當中。

「嗯。」

「最後,積累生活常識。」聽著高柳乖孩子般的語聲,柳原輕輕吸了口氣,又慢慢吐出,「別干今天這種傻事了。」

「謝謝。」

高柳乖巧地輕聲道謝。

「柳原前輩,也請保重身體。」

「還有還有......下次,不許讓別人當作把你笨蛋。」

「......什麼意思?」

「不要指望我什麼都教給你。笨蛋。」

——明明有著我無論怎麼努力都沒法得到的事物,卻是這麼一個笨蛋......

「痛!」

結束的話語,終究還是帶著未能徹底平復的怒氣。沒有控制力道,柳原重重彈了高柳的額頭。

然後,鬆開冰冷的電燈桿,柳原轉向公寓的方向,輕微搖晃著走去。

「不要犯傻么……」

感受遙遠的夜風吹拂,高柳捂著頭怔怔地楞了一會。然後他慢慢放下手,長出一口白氣。

「抱歉。」高柳輕聲說。

細微的呢喃旋即被風帶走,再無痕迹可循。

「嘿咻。」

然後,突然被人在雙肩上「啪」地拍了一下。似乎早知如此,高柳沒有驚訝,僅僅是偏過頭,看向來人。

「……瀨之內前輩。」

「捉到啦。」瀨之內猛地一把摟住高柳,眸子里滿是狡猾的笑意。

從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出來,不遠處是位於東京城區的某個小公園。在他們進入的這一角,擺放著鞦韆、滑梯、飲水處、幾張散亂放置的長椅和壞掉的路燈。遠處是人們熟知的東京,高樓大廈整棟整棟的燃著光。其中最靚麗的火柱,東京天空樹,正如其名字一般直直插入天空。

幸好還很遠,所以在這邊,這所被老舊住宅區包圍的公園裡,還可以看到星空。

瀨之內跟著高柳在其中一張長椅上坐下,把購物袋放在夾在兩人之間的地面上。在坐下的一瞬間,聽到了流浪的小動物從長椅下逃脫的聲響。瀨之內回過頭,發現黑影已經竄入林中,只得意猶未盡地收回視線。

「千......瀨之內前輩。」

「繼續叫我千晶姐也可以哦。我無所謂。」

大快朵頤還散著熱氣的飯糰,瀨之內含糊不清地提了一句。

「……變化好快,三年。」

高柳低聲說。

「有么?」

「畢竟,千晶姐連名字都換了呢。」

短暫地瞥了一眼瀨之內,高柳將眼神移回到手中的櫻桃汽水上。

「這其實根本算不上變化吧,名字什麼的無所謂。」

「無所謂......我覺得這姑且算一件人生大事。」

「沒改過名字的人才會這麼說。改名之後自己就改變了什麼的,只是最開始幾天才有的幻覺而已。如果多改幾次,甚至對自己原來的名字都會變得無所謂了。」咽下飯糰,一邊將包裝紙團起來塞進包里,瀨之內一邊用餘光偷偷掃過高柳的臉,「不過,高柳你的變化才是大啊......」

「是指身高嗎?」

「不是......我說小高柳,剛才那個女的是誰呀?」

「沒什麼......」

面對挑起好奇弧度的眉毛,高柳避開了話題。

並不是因為很難解釋清楚,只是,關於想成為演員這件事,他現在還不想讓對方知道。

因為,還拿不出追上對方的自信。

「朋友?」

「大概算吧。」

高柳回憶了一下與柳原的過往,輕輕點了點頭。

「女朋友?」

「怎麼可能啊。」

「......該不會真是客戶吧?喂喂喂是女朋友什麼的更能讓人接受一點啊。」

瀨之內一副被嚇到的表情。

「才不是後面那種關係......而且,客戶是什麼。」

「客戶......因為像小高柳這種......會被特殊的人找上門來啊。高柳你很合適做那種工作呢。」

「哈?」

高柳頗為費解地看著一臉高深莫測的瀨之內。

「對正太控特攻牛郎之類的。」

「哈?」

neta與各種八杆子打不著的詞語混在一塊,讓高柳沒能很快理解。

「對正太控特攻牛郎之類的。」

公園裡,跑步的路人突然放慢了腳步。

「給我適可而止啊千晶姐!絕對是故意的吧!為什麼剛才那句話要突然喊出來啊!」

「嘿。不過啊,就算真是這樣,我也沒什麼資格指手畫腳呢。」

淺笑著應了一聲,瀨之內俯下身。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高柳看著瀨之內從腳邊的塑料袋又拿出櫻桃預調酒和便利店贈送的心形吸管,然後走到鞦韆那兒坐下。

對於高柳而言,在瀨之內身上看到這樣的少女感多少有些奇妙。

不過,並不討厭。

「還真是沒變......還是這麼愛捉弄我。」

收回視線,高柳拉開櫻桃汽水的拉環,小口啜飲。

「因為很有趣嘛。高柳的反應。」

「很有趣......」

高柳輕輕念了一遍。他幾乎能想像出這場相遇的緣由。說不定僅僅是因為瀨之內想看到自己被捉弄的反應,所以就臨時起意跟了一路吧。

因為無聊,因為有趣。啊,大概也有飯糰和櫻桃預調酒的緣故。

「也可以說很可愛呀。」

在鞦韆上晃蕩著雙腿,瀨之內不在意地笑笑。

高柳沉默半晌,打開瓶蓋,突然問起不相干的事,「千晶姐,那篇文章......究竟是給誰看的呢。」

「欸?」瀨之內抬起眼看向高柳,繼而回答,「讓你幫忙的那篇?我說過了。那是研討會的課題。」

「是研討會的課題沒錯。」高柳說,「不過,那不是給教授看的吧。」

「在說些什麼呢。既然是研討會的作業,肯定要給教授看啊。」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啦。」

為什麼要隱瞞呢。高柳注視著自己的腳尖。

「畢竟,如果是給教授看的話,千晶姐沒必要扮演「錯誤的角色」。」

然後,用認真的口吻,慢慢吐露心聲。

「給教授看的話,就算交上完全沒有錯誤的作業也是理所當然的,根本沒有改錯的必要。而且,千晶姐語文很好啊。設計台詞的時候,演劇部的腳本前輩也會徵求你的意見,最後那場話劇的腳本也是千晶姐擔任。到底為什麼......要故意寫成那種樣子呢。」

過了一會,大概猜到了問題的緣由,瀨之內嘆了口氣,攥緊掛住鞦韆的繩子。

「上原那傢伙,又多管閑事......」

「所以說......這份文章,究竟是給什麼人看的呢。」

在什麼人面前,千晶姐需要特地扮演錯誤的角色呢。

問題停滯在空中,星光靜靜灑落在兩人之間的空地上。吸著自己的預調酒,瀨之內又一次沉默。最終她放下撥弄吸管的手,把空了的玻璃瓶放在沙地上。

「是新的取材對象。」語調輕微變化,瀨之內在黑暗中稍稍偏過頭,「猜到了?」

「猜到了。」似乎鬆了口氣,高柳點點頭,「因為千晶姐......沒有變啊。」

——總算,真正的重逢。

逐漸將記憶中瀨能千晶的語調與耳畔的語調重合,高柳合上眼,因安心的熟悉感覺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

「那麼,是什麼樣的故事呢?這一次,千晶姐想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於是,高柳用熟稔的口吻問起瀨之內的取材。

「非常有趣哦。」遙望星空,瀨之內緬懷似地長嘆一聲,「真的,非常有趣。」

「真想親眼看看啊……」被情緒感染,高柳的語氣逐漸柔和,「這次的取材,比起以前的都要有趣么?」

「不一定是最有趣的那個......」瀨之內無聲地笑笑,「但是.....這一次,讓我體會到了新的事物啊……」

新的事物……那是什麼呢?

「……誒?」

在說出組織好的回應之前,下意識地,高柳發出疑問聲。

——剛才是,發生了什麼?

在口吻中察覺到那微妙違和感的一瞬,高柳愣住了。那其中蘊含的,並不是三年前高柳認識的瀨能千晶所具備的事物。

心臟突地被緊緊攥住。高柳慌亂地抬起頭,看向眼前的瀨之內。但在黑暗中,他一時只看清瀨之內的雙眸。那雙鏡子般的眼眸正直直注視著自己這一側的星空。

彷彿有水流過,深邃的黑色瞳仁上,一層層波光粼動。

——然後,水紋慢慢將光推開,讓海底深處照出星月的倒影。瀨之內伸出右手,先是抬起,又將手掌翻過來向下,似是要撫過面前流動的月光。

寒冷一點點從胃底翻騰上來,胸腔中的溫度一點點流逝。一時間高柳只聽見夜風吹過頭頂樹葉的縫隙,彷彿深山中悠遠的笛聲。

「我啊......戀愛了呢。」

苦澀著、動搖著、幸福著。

無從發覺,亦無可阻止。

宇宙間的孤舟,已然墜入戀的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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