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那一刻,我想短暫忘記關於你的一切
我知道那個讓我媽打胎的人,第一反應是去殺了他,構思了幾種方法。但最後都沒有真的去行動。
作者:姬六五
1
初中三年,我每天早晨五點半就得起床,在一片漆黑中收拾停當,穿過院子到廚房弄早飯吃。然後,還要把前晚準備好的菜放進一個鋁製飯盒,往另一個鋁製飯盒裡抓一把米,再把兩個飯盒用塑料袋裝好繫緊,放在自行車的車筐里。
出門時,春秋時節會遇到滿天朝霞,冬天則往往什麼都看不清,卡車遠光燈的光線迎面照來,總是讓眼前一片黑暗。
半個多小時到學校,第一件事是拿著裝米的飯盒去食堂前的露天水龍頭前淘米,加好水,去班級指定的大鐵櫃,把自己的飯盒和別人的緊挨在一起碼好——就像初中生幹什麼都會三五成群一樣——即使這樣,水還是會在搬運過程中從松垮的飯盒蓋那裡晃蕩出去,煮出來的飯總是夾生的。有的時候,飯盒蓋子會被磕到一邊,中午衝到食堂找到飯盒,卻發現裡面空空如也。
晚上放學總是在天黑之後,下午第四節課被無限延長,直到老師覺得時間可以了,才宣布下課。
好在,每天家裡都會有豐盛的晚飯等著我,這是父母對我的支持和鼓勵——這就是我初中時期標準的一天。身在農村,就讀於一所成立不久的初級中學,參加中考、然後「農轉非」,是我唯一出路。
那時候的早出晚歸,讓我和父母的接觸非常少,早晨我離家時他們才起床,晚上回家吃飯時他們往往已經先吃過了。晚飯後幾乎沒有休息時間,匆匆坐到書桌前寫一份份試卷、一本本習題集,忙到零點。中途父母會過來探望我一兩下,有時候會催促我睡覺。一天之中和父母接觸的時間,大約只有一節課那麼長。
也就是這段時間,父母決定再要一個小孩。
2
再要一個孩子是母親一直以來的期望。
母親是一個少有的目標明確、並且願意為此付出巨大努力的人。當年,她實現的第一個人生大目標是「轉正」。她曾經是一個代課教師,隨著對政策研究的增多,尤其是身邊開始出現科班出身的師範畢業生後,她敏感地意識到,代課教師最終會被時代淘汰,而想要轉正,只能通過去教師進修學校讀書、通過考試來實現。
大多數代課教師在這個「出路」面前完全退縮了,因為進修學校遠在縣城,去一趟單程要至少花三個小時,而且整個周末都要上課,沒有休息時間。馬不停蹄學幾年後,各個學科逐一考試,通過的人才有資格去辦理轉正。即便如此,能否真的辦成也是未知數,編製總是需要找人才能最終解決。
但母親不怕。爺爺奶奶和外公早已過世,外婆很多年一直負責照顧姨娘的兩個兒子。我整個小學階段,母親都在讀書——在更早的凌晨出門、更晚的夜裡回來。
到了十一二歲的時候,一次我放學回家後見她沒回家,知道她是去縣城讀書了,就一個人順著馬路往鎮上走,想著走到車站等她。天一點點變黑,而我卻還是一副無知無畏的樣子,走到一半,遠遠看到母親騎車過來了。她沒想到我會走這麼遠來找她,嚇得大叫一聲,差點從自行車上摔下來。
這樣過了五六年,母親終於解決了身份問題。然後,她就決定再要一個小孩。
讓我很多年都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麼母親會有這樣的想法和堅持。在計劃生育極為嚴格的農村,她和父親都有較為穩定的工作,理應像其他人一樣,自覺地在內心裡、腦子裡認定一胎是天經地義、無可選擇的。母親非常希望在她和父親的工作不受任何損害的前提下再生一個,在她看來,一切難題,大都可以通過「找人」和花錢來解決。
依照父親的性格,想必也曾氣急敗壞地勸阻過:每家都只生一個,你為什麼偏偏還要一個呢?
但打結婚以來,母親在父親面前一直有著一種不講理的固執,她的回答應該是:我不管別人,我就想再要一個,為什麼不能要?
而父親一定在覺得此事不可理喻的同時,最終還是決定妥協,滿足妻子的願望——他就是一個這樣的男人,真的很稀罕。
很快,他們就開始了漫長的找人辦事的歷程。
3
初中的白天不難打發,青春期的時候總有很多樂趣。大雪封門導致的停課,去縣城參加個競賽,只要能在該上課的時間離開校園,都算是一種極大的樂趣。
因為母親想要二胎,我也享受過一次這樣的樂趣。
那天,父親的臉突然出現在教室玻璃窗外,然後把我帶到了鎮上的醫院做體檢。通過父親和一位熟識的醫生的談話,以及父母在家裡的隻言片語,我知道我來這裡的目的:父母當時準備應對計劃生育的辦法是,把第一個小孩說成是殘疾。帶我來體檢,就是為了和醫生、醫院一道證明我是有身體缺陷的,已經殘疾到了父母必須再生一個才算「有後」的地步。
那是我生平第一體檢,主要是在耳鼻喉科和眼科。當時我的眼睛已經近視了,所以說我殘疾我沒有意見。我的期待也很簡單,就是結束之後能夠在鎮上吃一頓小籠包。
體檢過程非常粗暴:
「能不能聽見?——哦,你聽不見……」
「能不能看見?你看不見……」
「深呼吸,不行嗎?」
體檢結果我沒看到,但沒多久,母親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我和父母之間雖然沒有什麼交流,但每天都能看到。看到母親懷孕的感覺很奇特,甚至有幾分害羞,不敢直視。多年後我老婆跟我抱怨說:「你多好啊,居然看過你媽媽懷孕,我都沒有見過我媽媽懷孕的樣子。」
這句話很適合作為一個文章的標題,只是,我真的記不得母親懷孕的樣子了。那種「多一個小孩會分走父母的關愛」之類的想法,我也完全沒有。我知道我和母親的第二個小孩之間相距太遠,那時已經啟動的叛逆,讓我總是想和父母疏遠一些,最好能遠走高飛。
除此以外,我再也沒有其他什麼想法了。
1992年春天的一天,母親在消失幾天後回到家裡,肚子癟了,臉色蒼白,行動不便,神情恍惚。她一直在搖頭,嘆氣,嘴裡在無聲地嘮叨。
我問怎麼了,父親的回答簡單粗暴:「小孩別管這些事,做作業去。」
這樣的對話、這樣的父子關係在當年的農村比比皆是,我很長時間都不清楚母親究竟遭遇了什麼,對她、對這個家有什麼影響,甚至也不關心——當然,他們也不打算讓我關心,我的不關心就是對等的了。
而且我一直覺得,他們堅決想再要一個小孩,或許和我「變壞了」有關,父母可能覺得我今後沒有任何希望了,我的不理不睬也算是一種反駁。
4
這次「意外」,並沒有讓母親就此打消要小孩的念頭,而是讓她決定從頭再來,調養身體再度懷孕,然後找更為關鍵的人疏通關係。
這些艱難乃至驚心動魄的事,就在我一天天的讀書中,同時發生著。我毫不知情,直到有一天,才赫然發現,母親的肚子又大了。
到了1993年的9月1日,初三開學第一天,妹妹出生了。
之前我的整個暑假都在補課,完全沒有新學期到來的興奮感。放學回家,我發現父母的房間里多了一個搖籃,一個嬰兒就躺在那裡。我仔細看了看,毫無感覺——真的毫無感覺——我甚至沒意識到,自己從此多了一個妹妹,只覺得小孩的哭聲很煩人,我還有作業要做呢。
給妹妹取名字時,母親咬牙切齒地說,就用一個「仇」字吧。父親非常生氣,斥責說母親胡鬧:「你給她取這個名字,她長大了怎麼辦!」按照他的意思,妹妹的名字中不應該看出任何仇恨。
我有時候忍不住想,如果妹妹的名字真的是「仇」字,那麼,她的人生里是不是要輔以一次次的拔刀揮刀,像古龍筆下執念於報仇的傅紅雪那樣。
那時我成績班級前五,年級勉強前三十名。參考以往,我考重點中學的概率在兩可之間,務必努力再努力。每天晚上,我就在妹妹不受控制的哭聲中做著試卷,有一次實在是被吵煩了,我衝出房間,幾步邁過正中間的堂屋,推開父母的房間門大喊:「吵死人了你們知不知道,你們早不生晚不生,非要在我中考的時候生!」
吼出來之後,大家都沉默了,包括我。
母親可能被我的話嚇壞了,那一刻,她大概想了很多很多。和很多模糊以及從未弄清楚的事實相反,這句話、以及當時那個情景,我至今記得一清二楚,也深感恐懼。我不記得之後父母說了什麼,但從那天往後,我再也沒有這樣說過話。
我一天天翻著「距離中考還有多少天」這樣的日曆,妹妹一天天長大,我們還是沒有什麼交集——我見到父母的時間一天不過一小時,何況總是在睡覺的妹妹呢。
1994年9月,我離開家去縣城讀書。父母終於對我說起了1992年發生在母親身上的事,大概是他們覺得我長大了,也沒有了中考的壓力。現在我還是不清楚一些細節和場景,但大體上事情的經過就是,在父親做了大量的工作後,村支書堅決不同意母親生二胎,放話說,必須打胎,不然兩個人全部回家種田。
父母的工作在生二胎上是可以被拿來威脅的,我至今不清楚、但也不打算去詢問母親的是:一是父親找了那麼多人,難道沒有找這個在村裡擁有的最高權力的村支書?二是,讓懷孕五六個月的大齡婦女打胎,是極為危險的,這等於是徹底翻臉,村支書為什麼會這樣有恃無恐?還有,村支書為什麼從一開始不表態,非要等到母親懷孕四五個月後才堅決反對?
一切都不得而知。
我知道那個村支書,第一反應是想去殺了他,構思了幾種方法,但最後都沒有真的去行動。
後來我想,這其實是勢利的選擇,我知道身在重點中學的我可能會有一個還不錯的前途,反之,如果我混跡於本鄉本鎮,專心做一個惡棍,或許真的會對那個人做點什麼,以強化自己的人生選擇。
於是,那個村支書在毫無覺察的情況下逃過一劫。
5
從讀高中開始,我再也沒有回家長住過。已經一歲的妹妹似乎在另外一個時空生長著,我們兄妹的交集僅在我偶爾回家的時候。
高中時每一個半月回家半天,跟妹妹在一起也就那麼幾小時。母親不想我們兄妹變得疏遠,一直致力於培養她對我的感情。比如,國慶節我軍訓完回家,妹妹已經可以含糊不清地喊「哥哥」了,想必是母親教了她無數次。
還好有寒暑假,記得高一那年寒假,大年初三,下雪了,那是妹妹第一次在雪地里玩,一點點大的小人,幾乎被雪淹沒;還有高三寒假結束前,我坐在家後面的山坡上抽煙,對高考滿心畏懼,妹妹就坐在我身旁陪著我。我說:「不許告訴爸爸媽媽。」她笑笑點頭。
再往後,時間加速,大學時我回家,妹妹已經會翻我的背包,看看有沒有禮物帶給她了。大學畢業後,手機也開始普及,接到妹妹的電話的頻率開始變得頻繁,有一次,她跟我的一個好朋友在打電話里聊了兩三個小時,我實在不知道一個二十多的男性和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怎麼能聊那麼久,他倆也一直對我保密。
有的時候,我會忘記家裡在妹妹出世之前曾還有過一個小孩,我相信,母親可能也會偶爾忘記那件事。不過往事會突然降臨,母親枕邊的藥味和沉重的呼吸,房間里薄弱又晃動的光線,還有很多,都會突然清晰一下。
妹妹到了很後來才知道,在她出生之前,媽媽還有一個小孩,被處理掉之後才有了她。好在妹妹是一個冷冰冰的人,沒有對此說過什麼,這反而讓我覺得很正確。
而到今年夏天,比我小十三歲的妹妹研究生畢業,出於對母親那種「女孩子就應該回去結婚生孩子、不要走遠」想法的強烈抵觸,她堅決留在廣州,不再回家。我堅決站在她一邊,讓她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至於母親那邊,我只是負責經常帶她的寶貝孫女兒回去糊弄一下。
6
還記得一些事情。
1994年年底,我照例回家拿生活費、衣服,以及一大飯盒要帶回學校吃的葷菜。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母親躺在床上起不來,妹妹是環伺在一邊還是自顧自玩,我記不得了。
母親起不了床是因為腰椎疼痛難忍,接近癱瘓。她做了一輩子老師,以往那種手寫的備課很折磨人,加上農活家務,腰頸椎早就很不好了。
但在那之前的兩年,已經36歲的她持續懷孕15個月左右,期間還經歷了一次人流,這需要多麼的偏執才能完成?
我習慣了母親疾病纏身,至今也是如此,只是那一次似乎最為嚴重。
可在我看來,更為嚴重的是,那時候的我,知道自己什麼都做不了,只是一個去了重點中學、成績中等偏下的學生,就連高考也遠在三年後,什麼都要由父母負擔。
那個冬天無比晦暗,每天都抬不起頭來,偶爾跟同學一起在晚自習後到校門口的一大片燈光下閑逛,也成了一種寄託。那裡有一個烤羊肉串的攤子,一個很大的舊書攤。一個十四五歲高中生的人生樂趣,猛然變成偶爾吃十串羊肉串,偶爾買一本舊雜誌。這個習慣一直持續到這些小攤子被驅逐。我至今還保留著那些雜誌,不是因為內容,而是因為它們似乎和母親之間存在著一種聯繫——能讓我短暫地忘記關於母親的一切,這就是他們兩者之間的聯繫。
或許,每個人和「時代」之間的聯繫,有的尚屬正常,更多的過於沉重慘烈。母親和她所處的時代之間的聯繫,是恢復高考、分田到戶、代課教師、轉正、二胎、拆遷。
就好像前幾年,她一度不斷地催促我們再要一個小孩,我只能說,別說這件事了,不管要不要,都不是你決定的,再說我馬上就走。
她非常傷心。
大概,看著自己的子女,生活在這樣一個劇變的時代,不像多年前的農村孩子那樣唯長輩意味是從,也是她和時代之間的一種聯繫吧。
編輯:沈燕妮
題圖: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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