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迪士尼等待世界末日
在迪士尼等待世界末日
8102年,華特迪士尼企業將會買下地球上每一寸土地(大洋洲除外),地球更名為迪士尼星球。
不久以後,建造兩架巨型太空電梯的計劃被提上日程。雖然計劃書上說太空電梯建好後能發揮這樣那樣的作用,但實際上這些都是吹牛。他們唯一的作用就讓大氣層外適當位置上的人感覺到他們正面對著一個巨大的米老鼠頭像。為此,每架太空電梯都是圓盤形的,直徑超過五千公里。
這是人類有史以來最龐大的工程,對建造材料的需求將極大提振本星系的工業生產水平。水星、金星和太平洋海底的鋼材鍛造工廠開足馬力生產,新的生產線也將在不久後投入使用。月球表面到處都是採集氦3星塵的自動機器人。星際航線的運輸量直線上升,短短三個月內就將超過原先的兩倍,未來有可能達到現在的一百倍之多。鐵礦、星際交通、地面交通、色情虛擬體驗等行業的股價一飛衝天。
最先建立起來的是左右定位點,也就是兩隻大耳朵的最高點。那裡將修建超大型星際船塢,作為外星球原料採購航線的終點。地面上與之對應的定位基地也同時修建,一個在亞洲大陸,另一個在北美洲。工程飛船停泊在定位點,開始在太空中搭建工作站。工作站投入使用後,第一批水星鋼材也將由飛船運達。工作站本身將一直處於擴建狀態,直到工程結束。它的一部分是船塢,一部分是員工生活區,當然,還有一部分是施工區。它的形狀幾乎無法描述,完全由功能需求決定。只有等整個大耳朵建好了,才可能有條件來根據人類的審美需求改造工作站,使之具有可供感官體驗的外形和塗裝。
隨後,從定位點開始,搭建外圍環體。外圍環體除了為圓環內部結構提供支撐之外,還將負擔主要的姿態調整功能——也就是說,環體上將布滿超大的反衝發動機和聚變電站。除此之外,環體內部還會修建四條主徑向軸,用來進一步支撐整體結構。太空電梯其實只是最後一步安裝的小工程而已。
與大耳朵相比,大氣層其實算不得很厚。因此,大耳朵的高層大部分都將安裝太陽能電板,用來搜集能量。大氣層內的部分——主要是平流層及以下部分——將保持高通過率的鏤空狀態,以減小建築結構對氣流和生態的影響。當然,從太空中很遠的地方看過去的話,是看不到平流層以下部分的空隙的。一對完整的、完美的米奇大耳朵,如果做不到這一點的話,那整個浩大的工程又有什麼意義呢?
整個建造工作持續了五十多年。公司並沒有一味地趕快進度,因為建造過程本身也是一項值得參觀的事情。從工程開始後的第二年,直至完工,針對建造工程的遊覽項目一直都很受大眾歡迎,營業收入甚至可以抵衝掉11%的工程投資。
工程結束的那天,幾百艘飛船停泊在最佳觀賞點,也就是赤道上方几千公里、距離兩隻耳朵一樣遠的地方,等待一場異常巨大的星際焰火秀。據說最大的煙花將長達一萬多公里,是由一系列觀賞型氫彈組成的爆炸陣列。此外,由1577艘飛船組成的投影艦隊將合力在兩隻耳朵上分別進行一場光影秀,背景音樂則是通過無線電信號在所有場合同步播放的。
倒計時響起的時候,沒有人會想到,這是人類歷史上最盛大也是最後一次倒計時。
地球表面的城市,鄉村,曠野,河流湖泊,海面上,同步軌道的空間站,月球城,火星基地,金星冒險樂園,水星礦場,所有地方的所有人都在倒計時。等大家念完「3,2,1」那一刻,一道巨大的、白得耀眼的光芒從宇宙深處射來,把地球炸成了碎片。
以上都是我的杜撰。現在是2018年,迪士尼還沒有買下整個世界(大洋洲除外的整個世界——但據說海蟾蜍和袋鼠已經佔領了這個大洲)。但我接下來要講的這個故事是真的,因為它是一個關於世界末日的愛情故事,而愛情故事都是真的。
我在這個故事裡有短暫的出場。那是一列從北京開往上海的高鐵,經過南京後轉向東方行駛。我正在車窗邊的座位上看海明威的一部長篇,不小心瞥到遠處的天空有東西飛過。也許是盯著字體偏小的書本太久,眼花了。我這樣想,然後看到旁邊位置上的男子一臉警惕地看著剛才有東西飛過的那個方向。
然後我們對視了一下,交換著對彼此的懷疑。
「剛才那個……」我說,空著的那隻手還朝外面指了一下。
「我看見了。」他說。
「也許是飛機吧。」我說。
他躺回座椅里,不再說話。
如果這是一部電影,我的表演到此就結束了。我還有兩句短台詞,也許能領到一份帶滷雞腿的盒飯。但這不是我的故事,為了敘述能夠進行下去,我們就叫那個男子M吧。
M在列車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太陽躲進了烏雲里,身邊鬼魅般的男子也不見了。他看了下手錶,發現自己只睡了五分鐘而已。這趟列車在南京和上海之間不會停靠任何站點,但那個男子也沒有再次出現過,座位一直空著。總之,這又是一個證據,證明他並沒有瘋。
不過……
那個人剛才看的書還在座位上。合上了,無從得知他看到了哪一頁。也許那個人就是這本書,剛才是這本書幻化出一個人型來跟他交流。這種事他遇到過的,不稀奇。但是他好像沒領會到這本書想傳遞給他什麼信息。
他伸手將這本書取過來,塞進了自己的包里。那裡面還有兩本書,都是這樣來的。一本在包里放了十年了,那時候他才剛剛畢業。另一本則是去年遇到的,很薄,是納博科夫那本著名的爭議之作的雛形,名字叫《魔法師》。
十年了啊。他心想,頭又疼起來了。一輛蒸汽小火車在他腦海里開動起來,發動機運轉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立體。
他的下一個念頭是,外星人確定無疑要毀滅地球了。它們的飛船在世界各地出現,政府已經覺察到,並且取得了可信的證據。但外星人拒絕回應地球上任何一個國家政府的聯繫,因為它們鐵了心要毀滅地球嘛。
一切都是徒勞。
很早以前,外星人就來找過他了。那時候他還小,不知道什麼是歡樂,也不知道什麼是哀傷。它們的飛船降落在荒野上,而他正在那裡觀察一段白色的石階遺迹。遺迹被沒膝的野草所遮掩,只有像他這樣孤獨的小孩子才能發現。很久很久以前,這裡肯定有一座宏偉的建築,而現在就只有這一截台階還殘存著。
飛船降落地很安詳,以至於他根本都沒注意到身後發生的事情。直到兩個大眼睛的外星人走到身邊,他才發現自己不是一個人。他轉身面對它們,而它們對他說了些事情,用外星語言。直到現在他都不知道它們說了什麼,但總有一天他會想起來的,或者說,那些話還在他記憶里的某個地方,總有一天他會突然想起來,並且「聽」明白的。
列車到站了。他隨著人群走出車廂,乘坐自動扶梯離開站台。有人似乎被外星人徵用了身體,全神貫注地看著他。不過那人在他後面,被旁邊擠過來的人隔開了。他於是不再理會那人的目光,下了扶梯後加速通過了檢票口。
最近外星人老是在找機會接近他,似乎想要在他回憶起那段話的內容前提前講解給他聽。這可惡的劇透主義行徑不會得逞的。他印象中這種嘗試已經施行了十幾次之多,越來越難躲開了。這段時間關於外星人飛船出沒的新聞也在網路上悄然流傳,但還沒有什麼決定性的場面向大眾證明它們確實來了。
但對他來說,最驚心動魄的事情已經發生了。假期前那個晚上,外星人似乎受夠了一直被他刻意忽視,直接安排了一場大規模的追蹤。他所到之處,每個人都被外星人徵用了。在地鐵上,所有人都忽然安靜下來,看著他。等他出了地鐵站,走到街道上,街上的每一個行人,玻璃櫥窗後面的店員和顧客,都停下來,筆直地站著,並且朝他看來。等他終於回到住處,一個鬼魅般的男子坐在他窗前的椅子上,對他說:
「你要躲到什麼時候?」
「我還沒準備好。」他說。一個模糊的前景,從記憶里冒了出來,促使他這樣回答。
「再給你最後兩天時間。」
男子說完這句話,從椅子上站起來,離開了他的住所。他愣了一會,然後跟著衝出了房間,跑下樓梯,來到外面的街道上。那人已經不見了,而街上的人們已經恢復正常行動,對剛才的停頓毫不知情。
那個模糊的前景,曾多次在他夢境里出現過。那時候他還年輕,控制不住自己的嚮往。現在他很少會在腦子裡描繪那樣的場景了。北半球晴朗的天空下,數不清的飛船與雲朵相伴而行,組成了一場盛大的節日巡遊。外星人的科技一定比地球先進無數倍,才能讓飛船以那樣平和的方式懸浮在大氣層中。起先,他只是在地面上欣賞著這一切。這個節日與他有一點關係,足以讓他對這種喜慶氣氛比別人更敏感。然後,他受邀登上一艘小小的飛船,成為空中巡遊的一部分。他站在飛船頂部的觀景平台上,目光掠過自己的家鄉,被陽光照亮的綠色山丘和平原,平靜的河流,頭頂上方伸手就能夠到的雲朵。巡遊會持續一整天,然後是一整個星期,因為世界上再沒有什麼需要擔心的事情了,仿若天堂降臨地面。
地球上哪裡最歡樂?
廣告不一定是真的,廣告很可能是假的,但廣告是很容易被記住的。
外星人肯定知道了他的計劃,不停地派飛船監視他乘坐的那趟車。那些白色的幽靈,在人們的視野邊緣一閃而過。也許外星人不想讓地球上的其他人發現它們在追蹤他,所以要這樣大費周章地安排。其實它們根本不用這樣做,因為他也沒地方逃。
地鐵上,他仍然能夠感覺到監視的存在。它們肯定早就入侵了人類的電腦網路,對他晚上要住的酒店,第二天要去的地方一清二楚。隨它們去吧,M心裡想,我該做啥就做啥。
第二天他醒得很早,趕上了第一班地鐵。不過等他走出終點站,來到迪士尼度假區大門的時候,那兒早已排起了好幾條長隊。一群嘰嘰喳喳的年輕女孩排在他前面,正對著手機說話,或者相互交談,看起來興緻很高。她們服飾各異,但是化妝風格倒是挺統一的,也許是某個社交APP上正流行這樣的風格吧。
等了一會,他開始感覺不耐煩。真是怪異,世界末日都要到了,為什麼還要排隊。不過他轉念又想到,別人又不知道世界末日快到了,沒什麼好抱怨的。
二十分鐘之後,他終於通過了驗票口。一種奇異的輕鬆感湧上他的心頭,原來是外星人終於停止了對他的跟蹤。剛剛在人群中,他一直緊張兮兮地觀察著周圍的情況,看是不是有人像獵豹盯著獵物那樣盯著他。過了那麼久他才確定真的沒有。
城堡……還是挺有意思的。他走在米奇大街上,視線自然而然地落在遠處正對著他的城堡那裡。左邊是明日世界和創戰紀。這兩部電影都拍得不太好。不過他打算玩一下極速光輪。快速通行證已經排到了兩個小時後,還是先去其他地方看看吧。
他沒有目的地走了很遠,然後在海盜灣那裡停了下來,他喜歡這個項目的氛圍。象徵著死亡的骷髏,卻給人們帶來了樂趣。參觀沉船寶藏之戰並不需要排隊很久,而且排隊區的設計也很有參與感。項目本身的效果很棒,以至於他隱隱地還想再玩一遍——趕在世界末日之前。
他在海盜灣旁邊找到了節日丘林,入口處的牌子上寫著今日的演出安排:吟遊劇團今天會有四場演出。他在社交軟體上跟人講自己來迪士尼了,於是有人推薦他來看看吟遊劇團。不過離第一場演出還有很久,他可以先去創戰紀那裡玩一下極速光輪再過來。
在去玩極速光輪前,他還在冒險家山谷花了點時間,身上系著安全繩,從木樁、浮橋、弔橋和山澗旁的極為狹窄的石徑上走過去。雖然沒有驚嚇到渾身是汗,但總歸是心驚肉跳的。也許刺激項目不適合他。然後他就一直猶豫著走到了極速光輪項目,想冒個險,又想轉身走開。最後他還是亮出快速通行預約,到場館裡排隊了。
出來的時候他感覺全身疲憊。剛才雙手一直緊緊地抓著座位前端的手柄,現在幾乎不受控制地顫抖著。這個項目對他來說有點過於動感了,每次轉彎的時候都擔心自己要被甩出去。他發現自己在極為害怕的時候不會喊出聲來,而是會咬緊牙關,悶哼一聲準備戰鬥。
離吟遊劇團的演出只有十來分鐘了,但他走的非常慢。平穩的大地令他倍感安心。剛才向他推薦劇團演出的人今天也在迪士尼樂園,現在已經到了小劇場那兒。他趕到的時候,劇團的人正好排成一排,演奏著樂器,從另一個入口進來。
他就站在後排,聽百靈鳥介紹劇團的成員,以及他們旅行途中遇到的奇妙故事。劇團表演的每一支歌曲他都喜歡。一場演出只有十五分鐘,但這足夠了,他已經確定這是整個迪士尼樂園裡他最喜歡的項目。還能看三場。
人群散去,他跟網友碰了面。還有其他人要過來一起吃午飯,下午也一起行動。他們在劇場對面的餐廳等後來的人。網友是個美麗的北方姑娘,經常來迪士尼樂園玩。她跟他說,吟遊劇團是上海迪士尼唯一真唱的項目。
他說他待會要看一點那場表演。
姑娘露出一絲驚訝的表情,說一點是巡遊的時間,你不看巡遊嗎。
M說等看完劇團的演出再過去看巡遊。
其他人到的時候,他們差不多都快把自己的午餐吃完了。他們一邊喝飲料一邊討論著下午的安排。飛越地平線排隊太久,沒人提議要去。林間劇場有冰雪奇緣演唱會,要去的。海盜灣那邊有個劇場,會有很精彩的特效表演。雷鳴山漂流也就那樣,不去也罷。下午第二場巡演也不可錯過,不過跟傑克船長特效表演時間衝突了。衝天抱抱龍?M反正是不會去玩的,動感值溢出了。
他們從餐廳出來之後,M跟朋友們道別,獨自向路對面的小劇場走去,其他人則趕去看花車巡遊。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在他心裡浮現出來。那是在不久之前的另一個假期,他也是這樣告別朋友們,獨自趕去和另外一個人看一場電影。這是另外一個故事了,與世界末日無關,因此不在我們的敘述範圍內。
這次他坐在第一排,旁邊是一對推著嬰兒車的年輕夫妻。演出還沒開始的時候,他以為他們只是在這裡歇歇腳的。也許是他們對話中的某一句讓他產生了這樣的想法。不過,只要嬰兒不吵鬧,就沒什麼好擔心的。
這一場的曲目和中午那場完全不一樣,這讓他覺得自己的選擇是很明智的。現場演唱的歌曲,聽起來會比耳機里放出來的好聽許多。人啊……演出開始之前,工作人員在劇場中央放了一個木架子,上面放著一本很大的卡通書。劇團的人在演出時會翻頁,翻到哪個故事,就唱那個故事裡的歌曲。有一首是寫一隊小鴨子過馬路的,百靈鳥邊唱邊比划出小鴨子搖搖擺擺走路的樣子。她真可愛。M心裡想。後面是三隻小豬的故事,有一隻大灰狼來敲門,想要騙小豬仔們開門,好吃掉他們。
今天天氣並不晴朗,灰色的雲層一直佔據著天空。當他的思緒從美妙的歌聲中抽離出來,注意到頭頂之上的慘淡陰雲時,一隻幽靈般的飛船從雲朵中現出身來,隨即又隱匿起來了。它們還是來了。
一個頭髮很短,神情陰鷙的男子出現在他身邊。幾乎不用任何進一步的說明,他也知道,外星人又來刺探他的消息了。他嘆了口氣。
「你們到底要什麼?」
「這一切都與那首歌有關。」
「什麼歌?」
「你會想起來的。否則……」
「否則你們要幹什麼?」
「你知道的。」男子不再言語,但也沒有離開他的意思。
演出結束了,劇團收起樂器,離開了小劇場。遊人漸漸散去。M想起了朋友們,轉身朝巡遊的地方走去。男子不緊不慢地跟在身後。
他在微信群里詢問大家的位置,但沒有人回復他。等他趕到玩具總動員那兒的時候,最後一輛花車已經出發了,朱迪兔朱迪和尼克狐尼克在向路邊的遊客揮手,花車上還有些其他動畫角色,但他一時想不起來。
路邊站滿了人,很是熱鬧。大家都在拍照和錄影,M可沒這個心思。他沿著巡遊路線朝前走,希望能看到朋友們。沿途的音響在很大聲地播放花車的主題音樂,每一段都不一樣。他在人群中左移又躲地開闢著前進路線,越過一輛又一輛花車,從一首歌走進另一首歌。
剎那間他感覺自己處在《幽靈黨》的開場片段之中。從一個聲場走進另一個聲場的感覺很奇妙。也許以後會有一部黑色電影能爭取到《冰雪奇緣》中安娜公主的版權,讓安娜進入現實世界來和我們的某位大偵探一起破案,而這部電影的預告片會是極具黑色電影美學特徵的,大概比《天幕殺機》和《幽靈黨》的預告片更有畫面張力。而且這支電影預告片的背景音樂將會是……一首not so stadium的電氣浩室舞曲……他的思維開始混亂起來了。這很混搭,但是衝突感被巧妙地消解了……How?
短髮男子就是外星人的攝像機,他們此刻正在經歷一個《幽靈黨》開場那樣的長鏡頭。也許……以後會出現直播的電影,這需要很多的準備工作,但是直播這種當代閑人消遣模式也許可以跟第七藝術產生奇妙的結合……
前面沒有路了,領頭的花車已經來到了巡遊路線盡頭的大門前,他只來得及從側面看到引領一切潮流的米奇和米妮。這是2018年,迪士尼還沒買下地球上除大洋洲以外的一切。他準備折回頭再看看,但發現作為外星人間諜的男子不見了。
他們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呢。
從前往後走的路線就沒那麼有意思了,音樂的變化顯得無聊很多。幽靈黨開場的氛圍消失了。此時微信里終於有了回復,他們在玩具樂園等他呢。
他們在玩具樂園裡玩了幾個項目,然後去看林間劇場的冰雪奇緣演唱會。結束後正好趕上去看吟遊劇團的第三場表演。之後眾人分成兩隊,姑娘們去看第二次巡遊,M和男孩子們去看了傑克船長驚天大冒險。不過這個表演和劇團的第四場演出時間衝突了,他突然不想看第四場了。
他們從海盜劇場出來的時候第二次巡遊還沒結束。M向夥伴們講述了幽靈黨的事,但沒提那個跟著他的男子。花車隊伍從他們面前的路口經過,於是他們就站在那兒等著。木蘭的動作就一個,做完了就端坐在那匹假但是無比高大的馬兒背上,過一會再把那個動作做一遍。M心裡開始想,扮演木蘭的工作人員一定覺得巡遊是一件很無聊的事情。
於是他開始感到疲倦。雙腳酸得要命,下次——如果有下次——出來玩一定穿雙運動性能好點的鞋子,沙漠靴平時逛街穿穿就行了。除此之外,他的雙眼也沉重得要命,連伴隨木蘭行軍的鼓聲也不能讓他感到振奮。過去的四十八個小時里,他可能一共只睡了三個小時,也許甚至只有兩個小時。
於是他問身邊的人有沒有看過塞林格,並且得到了否定的回答。也許他們其實都看過,只是他不應該這樣問而已。他想起來《木匠們,把房梁抬高些》里的一個場景,巴迪和他的「朋友們」被遊行隊伍所擋住了去路。塞林格把巴迪置於一種生理上非常不適的狀態,這點真是太秒了。過於超然的旁觀者視角是無法讓人產生共情反應的。
然後他就想到西摩那句話,「我懷疑人們在密謀使我幸福」。這句話太精彩了,無論是出於何種情景聯想起這篇小說,這句話總要在他腦海里演繹一遍。不過要是有人說自己很喜歡它的話,他倒是會心疼一下那個人的。
過了很久很久,巡遊隊伍才完全通過他們前面的路口。雖然還不到五點,但當有人提議去迪士尼小鎮找間餐廳吃晚飯的時候,大家幾乎立即就一致同意了。姑娘們那邊的意見也是完全一樣的。
結果每家餐廳都人滿為患。他們在小鎮上來回走了幾趟,才找到一家有空桌的店。不過他們人比較多,要把兩張桌子拼起來才坐得下。
他坐在兩張桌子相接的地方,有一瞬間很想笑。人數並不對應,也不像畫里那樣大家都坐在長桌的一側,各人的姿態也不是畫里那樣的。但這總歸是有趣的,他把雙手攤在桌子上,小聲說:
我們中間有一個外星人。
也許根本就沒人聽見他說話。他特別疲倦的時候,講話聲音總是很小的。他的夥伴們正在分頭研究菜單,或者忙著在手機上分享什麼好笑的表情包。而且實際上那時候圍坐在桌子邊的人都是他真正的朋友,沒有人被外星人徵用。
也許這時候應該有人站出來,分享一下自己剛剛做過的奇特的夢,或者是自己經歷過的詭異的事情。這個想法來自早些時候他看過的一部電影。那部電影他更早的時候已經看過一遍了,只是今年獲得了在電影院重溫的機會。他覺得這麼做能夠增加一下聚會所包含的維度,不然吃飯就只是吃飯,有時候是合理的,有時候又顯得太無聊了。
這時坐在他旁邊的小夥子把菜單遞給他,問他有沒有要點的。他看了會菜單,然後說,「這裡要是有家麥當勞就好了。」
「對呀,我也想吃麥當勞。」坐在他對面的戴眼鏡的姑娘說到。「這家店的菜單看起來怪怪的,一大半的菜都是帶雞肉的,點起來腦闊疼。」
「雲南菜的雞肉是不錯的,不過這家店的菜單也太重複了。」他說。「有麥當勞的話就完全不用在點單上浪費心思了。跟你們講個小故事,以前同學給我介紹過一個姑娘,我們短暫地相處過。有一次她問我,假如世界末日要來了,最後一頓飯你打算吃什麼?你猜猜我是怎麼回答的?」
「你說最後一頓飯要跟她一塊兒燭光晚宴,是不是?」他身邊的小夥子說。
「不是。」
「帶她回家,和家人一起吃最後一頓飯吧。」另外的人說道。
「也不是,你們不要求生欲這麼強嘛。我說——我這人就是這樣的——我說,一般人應該會說要跟家人一度過這樣的,我也有這樣的想法。但我知道這是不實際的,因為最後時刻一切都會陷入混亂,而我們又都是在遠離家鄉的地方生活,回家是一個基本上不太可能實現的選項。
「然後我說,假如世界末日要來了,我最後一頓飯要去吃個麥當勞。先別著急理解我是個怎樣的人,我的想法是這樣的,有一年過年的時候,我沒有回老家,自己一個人留在了城裡,附近適合一個人吃飯的地方全都關門了,一到過年就是這樣的。只有一家麥當勞還在營業,而且是二十四小時營業。有個詞怎麼說來著,熨帖。也許放這裡不太合適,但我想不到替代的辭彙。我覺得麥當勞是人類文明之光,就像電梯。科幻小說里會描寫未來如何如何先進,但經常會漏掉電梯這種平淡無奇但給人帶來極大方便的東西。
「那當人類文明要消失時,我就想通過這種方式緬懷一下。我當然愛我的家人,但我也有一點對人類整體的情懷。這情懷沒那麼大,只能這樣通過微小的方式表達一下。
「哇你……」戴眼鏡的姑娘說。
「我是這樣的。那你們呢,假如世界末日要到了,你們最後一頓飯想吃啥?」
「我想吃蝦球。蝦球超級無敵螺旋爆炸好吃。」
「蟹黃包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大概每個人都會提到自己家鄉的食物。那頓飯吃得並不太久,中間還夾雜著對晚上活動的安排。好像只有M一個人要去看焰火表演,而其他人決定再去玩一些白天漏掉的項目。
從小鎮返回園區的入口倒是順暢,排在前面的人只有兩三個。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雖然起風了,烏雲還是沒有散去。M感覺有些冷,然而包里並沒有外套可以拿出來披上。不過他還是想喝點可樂,最好是冰的。
進來沒走多遠就到了分別的路口。下午跟著他的那個男子已經在路燈下等候。他像以前那樣揮手同朋友們告別,獨自踏上了前往城堡前那條路。男子湊上來,仍舊是一聲不響地跟著他。
廣場上坐滿了人,根本找不到地方落腳,他只得朝更遠的地方走去。連米奇大街都被人群佔據了。他只得站在人群中間,等待焰火表演開始。
男子沉默如雕像,而人群紛紛擾擾一片嘈雜。他注意到有幾艘飛船從雲朵間一閃而過,最後的時刻即將來臨。
音樂響起,城堡上出現投影畫面。人群安靜下來,等待著。
你準備好了嗎?
他閉上眼睛,聽到的是另一種音樂。這段記憶他還不曾跟別人分享過。那是他很小的時候,在一個陽光明亮的下午,他在樹林里轉悠。溫暖的空氣讓他心生困意,他坐在林間草地上睡著了。一艘飛船,像是從神話故事裡飛出來的,有著獨木舟一般的外形,從他倚著的那課樹的樹梢上飛過。在這音樂聲中,有一道優美動人的聲音在唱歌。他聽不懂那種語言,但還是被深深打動了。唱歌的人一定很美吧。
他站起來,跟著飛船走了一段路,期間目光一直都沒有移開過。船上的人發現了他,友好地向他揮手。那是兩個外星人啊,可能是一對夫妻。他舉起雙手拚命地揮動著,一邊開心地大笑。他一輩子都不會再有這麼開心的時刻了。
我早就忘了。
但你記得有這麼一首歌。那是我們的王后為國王寫的,只有陛下一個人聽過。後來王后死了,國王陷入悲傷,非常想再聽一遍這首歌。
我真的想不起來。
國王瘋了,說誰能唱這首歌給他聽,他就把王國送給他。國王的承諾必須被執行,雖然他已經瘋了。
即使想起來了我也不會唱的,即使我能唱歌的話我也不會唱的。那樣的歌聲不會再有了。
很好。這就是你的最終決定嗎?如果我們得不到那首歌的話,我們會確保其他人也得不到的。地球人,你根本不知道我們的王國多麼偉大,它不可能被輕易地送給別人。
我不在乎。我連你們是誰都不知道。
再見。希望你準備好了,你知道我們會做什麼的。
M睜開眼,一行淚水從臉上滑落下來。然後他又閉上眼睛,心裡默念道就這樣吧,來吧,終結吧。一道白光穿透雲層,如此耀眼,連他緊閉著的雙眼都能感受到那無盡的亮度。
與此同時,在世界毀滅前的瞬間——
M的夥伴們正在雷鳴山上進行漂流。晚上玩這個比白天刺激多了,體驗完全是另一個層面的。他們很開心,白光襲來的時候,還以為是另一個晚上才能體驗到的驚喜。「哇這白光是什麼?」戴眼鏡的姑娘喊道,同時伸手理了理被水花打濕的前額上的頭髮。但沒人能回答她了。
我正在幾百里外一座大湖邊上的濕地公園裡閑逛,走累了,坐在一塊石頭上休息。湖面上的風帶著濕氣,吹在身上很舒服。對岸有一座摩天輪,此刻正在變換著霓虹燈的色彩。摩天輪或許在很多少女的心中是一個象徵,但我沒法理解其中的具體含義了。因為摩天輪已經過時了,無法激起女孩們的嚮往,而我沒能在它還流行的時候解決這個懸疑。這塊石頭成為了我人生最後的依靠。那道白光在遙遠的地方閃耀著,令我意識到世界即將毀滅,而我在一個列車不停靠的站台下了車,這一切都很荒謬。
還有,我的書跑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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